这天夜里,乾清宫的灯一直亮到四更。朱由检坐在灯下,一页页翻过来。他偶尔用手指在案上画一条线,从双岛画到辽东,从辽东画到山海,从山海画到京畿,又从京畿画回海上。
他画的不是地图,是一条气脉,海税喂兵,兵护海税,船护漕,漕养城,城立法,法稳人。这条气脉若是通了,天下就能多喘两口顺气;若是不通,哪里都是憋闷。
他想到这里,忽而笑了一下。笑意不大,却是真心的。他知道自己走对了几步,但也知道前头还有一关,袁崇焕。这一关绕不过去,迟早要撞上。他不怕撞,他怕的是撞得没章法,撞得两败俱伤。
第二天一早,袁崇焕的第三封疏也到了。这一封更直白。他引用兵家旧言,又抛下狠话。疏中仍是那几个句式,仍是那个我字顶在最前。他的意图已经很明白:不受招,不入京,兵要在手,话要他说。
“他要做边上的王。”朱由检对王承恩说,“朕不会让。”
“陛下,怎么办?”
“先给他看。”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窗前,“让他看到,东江镇不乱,海税不乱,京师不乱。让他看到,没了他,天下照样转;有了他,天下转得快一点。等他自己掂量。”
他写了一封极短的手简,遣最稳的中使带去辽东。手简里四句,像四根钉子,“述职可疏,不废亲陈。兵权有界,法度在前。海防为重,战功可记。不奉诏者,记过不赦。”
这四句落在袁崇焕案上,他久久不语。他把信放在灯下,让火光在字边舔了一圈,又吹灭了灯。他的亲信在侧等着,终于忍不住开口,“督帅?”
“皇上在比气长。”袁崇焕闭上眼,“他不急,我也不急。”
“那旨?”
“先不奉。”
“京里会如何?”
“他们会写,会吵,会盼我去,也会盼我不去。”袁崇焕睁开眼,眼神像海面上的寒星,“让他们盼。”
双岛的风又硬了几分。海雾里,东江镇旗帜整齐翻动。王承恩把每日操演的时辰换成了海风最烈的时候,兵在大浪里站稳,旗在乱风里不歪。
他把每五日的饷银刻成条,发到队头的手里,条上写着照旧行。他也把那些暗里动念的人一个个记下名来,名后画个小点,小点不动,像钉在纸上的刺,提醒他哪一道缝可能会裂。
五月初三,内阁拟出一纸折中之策,送入乾清宫:再发一道和诏,重申述职,不加苛语;东江镇暂归兵部节制,王承恩监收;辽东粮饷加派二分,海税回补。纸面很漂亮,像一层薄漆,能把木头的纹盖住一点点。
朱由检批的是可。他知道这不是解法,这是拖法。拖,不是拖延,是拖出时间,拖稳人心,拖到对手先露空门。他转身又叫了两个人,一个是孙传庭,一个是李若琏。
“传庭,河南稳了?”
“稳。”
“再稳一稳。粮要上道,漕要起船。记住,到了直隶,先补边。”
“谨遵。”
“李若琏,京里的风,你压住。天机阁那根线,别断。有人在海上写信,有人从海上带信,查,但不动。朕要看,谁在赌袁崇焕,谁在赌朕。”
“臣明白。”
王承恩则从东江镇再回京一次,把他那三本账又摊在御案上:军心、军械、军饷。他说完最后一页,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