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拟一道,钦差可调各府县驿卒与水勇,凡有漏网之物,五日内尽数追回。案中所抄白银,先入军政特别赈储库,列江南军饷项。朕不取一文。”
殿上诸臣默然。温体仁捧着案,轻声道,“陛下,可否宣一纸晓谕江南百姓。”
朱由检点头。
“写。说朕查的是贪墨,不是盐法。盐法不改,税不加一分一厘,凡因盗盐受苦的百姓,因徭役致贫的乡民,赈济从速。此案完结之后,朕另定盐引之制,公平其法,去其弊。”
“是。”
于是三道文书午后从午门出,传至江南水路。
扬州公座前,人墙黑压压。有人挤到最前,只见正中红榜上写着四行字,每一行都像钉在心口。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只是抹泪,有人回头就跑去告诉在巷口卖茶的妻子。
“皇上是动真格的。”
盐场上的老驳夫把斗笠往后一推,吐了一口黑痰,骂骂咧咧又笑了。
“他若不动真格,咱们这辈子就得让人当牛马。”
夜里,扬州的城隍庙门口挂起了许多小小的红灯笼。有人跪在台阶上许愿,说希望冬天盐价别再疯,孩子能吃上盐粥,别喝井里那股苦水。
一连数日,案子越查越深。钦差衙门里堆的证物从箱变成了墙。墙后是人,一层层地被拎进来,又一层层地被押出去。有人嘴硬,有人心碎,有人破罐破摔。许显纯在堂上,从不扬声。他问的是账,笔笔相扣。他问的是人,名名对实。他问的是路,一站一站把线穿起。
每穿上一站,织造司的墙就矮了一截,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灯就暗了一分。扬州城里的绅士们把门关得更紧,书房里的烛光也更白。街角的窄巷里,孩子们的笑声却一点点亮起来,像秋夜里一点一点紧密的星子。
第四十七日,案卷第一册封成。都察院的封条一贴,许显纯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知道,第一钉钉住了。
这天夜里,细雨落在淮水上,打出一层层淡白的涟漪。许显纯披衣出门,在廊下站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北闸那夜船尾发出的尖响,又想起苏州库房里那枚小小的金钉。他把手从袖里抽出来,指肚轻轻摩挲着一粒红绳头。
那是当初在山海关撕下的,带着些许旧蜡与夏天晒过的味道。北边的网正在收口,南边的网也拉开了口子。
清晨,驿馆里收拾停当。钦差拟稿在案,许显纯提笔补上最后一句。
卷尾写道:盐课为国之脉,织造为国之衣,今贪墨为私,引流为奸,岁失白银百万,民怨如潮。臣请严刑正典,且请更定盐引,厘定织造收解,以尽民用,以复国财。
奏报入京,乾清宫内再次静了一瞬。朱由检把笔放下,望着窗外淡金色的天光,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从今天起,江南的水,要顺着国法走,不再顺着私渠漏。”
他转身吩咐,“礼部草诏,告谕江南,案成之前,不许地方借故横敛。户部拟引例,试开引牌之法,限量放行,平抑盐价。工部帮织造司清点机杼,旧制不合者,裁撤。东厂留下三人,盯到结案。”
王承恩应声而出,脚步比往常更快。魏忠贤在殿阶下躬着身,等朱由检经过。他抬头,眼里是从未见过的那种沉稳,“陛下,奴才去苏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