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袁崇焕答,字字敲在地上。
魏忠贤的眼皮不动,背脊却极轻地一紧。朱由检没有转头,只淡淡道,“魏忠贤在此。”
“他在此。”袁崇焕也淡,“我也在此。”
“你可知你刀入城门之时,伤的不是魏忠贤,是京城万民。”朱由检的声音忽然冷了一寸,“通惠河上夜火,巷战血流,你以为你杀的是阉,是朕的网。你错了。你杀的是无辜。”
“我不杀无辜。”袁崇焕咬字,“我约后金,不许犯民。”
王承恩缓缓道,“你以为,你能管得住他们?”
袁崇焕沉默一瞬,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我以为。”
“你以为,便可以以为天下皆如你以为。”朱由检的眼神像冰,“朕不以为。朕见血见火,见孩童哭。朕不容。”
他落下手,“押诏狱。”
“是。”王承恩应,挥手。铁索再扣一环,押解转身。满桂与赵率教一左一右,护送队列往里。
魏忠贤侧目看朱由检,朱由检不看他,只看夜,看那一点一点散下去的火光,像灭在水里的星。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天雄军入城清巷。卢象升,封东华、西华两门。今夜,不得再杀一人。”
王承恩领旨急去。台阶下,押队的铠甲与铁索磨擦,发出沉闷的呲呲声。袁崇焕忽地侧头,像要看一眼城外的方向。他看不见外面的河,只闻到一点焦冰的味道。他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笑里没有血腥,只有极淡的苦。
“陛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你胜。可你记得你今日的这把刀,别有一天落在自己人身上。”
朱由检没有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深处有一寸不为人知的暗。他抬手,微微一摆,押队加快半步,消失在午门的阴影里。
城墙上,夜风把最后一缕烟吹散。通惠河冰面上,火已尽,黑水又静了下来。白狼骑在堤外远处,隔着暗影看了城头一眼,转头,薄唇一抿,没发出任何声音,挥手,带人像风一样退入暗夜。他知道,今夜,不是他们的夜。
内东角楼的更漏声又敲了两下,长夜未央,却已开始退潮。封城、收刀、清巷,天雄军的脚步由急转缓,像一条拉直的弦慢慢松开。
京城的孩子在梦里抽噎两声,翻个身,睡沉了。紫禁城深处,灯一盏盏灭下去,最后留一盏,照着御案上一枚朱印,红得沉。
王承恩从诏狱回来,衣襟上有一线血,未必是敌人的,也未必是自己的。他远远伏地,“陛下,袁崇焕已押下。满桂、赵率教缉获其亲信二十七人,尽数活捉。军中伤亡,两千有奇。”
“抚恤。”朱由检道,“名列上墙。每一名,写上他的名字,不许写错一个笔画。”
魏忠贤抬头,看皇帝的侧脸。那张脸在灯下看不出喜怒,只有疲与定。他忽然低声,“陛下,奴才今日,有一件想说。”
“奴才自此,只做陛下的手。不做别人的影。”魏忠贤叩地,“请陛下看奴才。”
“朕看着。”朱由检淡淡,“别再让朕看见城里有孩子哭。”
“是。”魏忠贤鼻音重了一下,又压住。夜风从殿檐下一卷,卷走了血腥味,卷来一点纸香。纸香从内阁那边来,温体仁、礼房、兵部、户部的夜灯都未灭。京师这座城,在一夜的刀与火之后,又被秩序一点一点捧回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