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像老天爷攒了半季的委屈,全砸在滨海市的柏油路上。我叫释尘默,三十四岁,互联网公司的中层,刚结束连续三天的加班。副驾上堆着没拆封的外卖盒,后座是给妻子苏莲晴买的护手霜——上周她抱怨我总忘了纪念日,这次想补个小惊喜。
嘀——嘀——
刺耳的鸣笛声撕开雨幕时,我正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看导航。右侧车道的大货车像座失控的山,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比炸雷还响。我下意识踩死刹车,方向盘往左边猛打,视线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挡风玻璃裂开的蛛网,还有那支护手霜从后座滚下来,膏体溅在湿漉漉的脚垫上。
疼。
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胡乱拼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我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铅。耳边有模糊的说话声,不是医院的护士,倒像是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念着了尘啊,你再醒过来看看悟明吧。
了尘谁是了尘
我攒着力气掀开眼缝,映入眼帘的不是白色的病房天花板,而是贴着碎花墙纸的屋顶,墙角还挂着个老旧的石英钟,指针咔哒咔哒地走,像在倒数什么。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搭在我胳膊上,皮肤松弛得能捏出褶皱,指甲盖泛着青灰色——那是我的手
我猛地坐起来,动作太急扯得胸口发疼。床头柜上放着一面裂了纹的镜子,我抓过来一看,镜子里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涎水。
释了尘,男,72岁,肺癌晚期,并发严重肺气肿。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行字,像有人把病历直接刻进了我的意识。我掀开被子,枯瘦的腿上全是褐色的老年斑,稍微动一下就喘得厉害。这不是我的身体,绝对不是——我昨天还在健身房做卧推,怎么会变成一个半截身子进黄土的老头
爸,你醒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手里拎着个果篮。他看到我坐着,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愧疚,还有点说不清的疏离。这是释了尘的儿子,周悟明,脑子里的信息又在跳。
我张了张嘴,想喊你认错人了,但喉咙里发出来的是沙哑的老声:悟明……你来了。
周悟明愣了一下,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没坐,就站在离床一米远的地方:医生说你情况不太好,我……我抽空来看看。
他的语气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这才想起脑子里的另一段信息:释了尘和周悟明冷战了十年,因为当年周悟明要娶一个农村姑娘,释了尘嫌人家家境不好,大闹婚礼,还把周悟明赶出了家门。这十年,周悟明只在释了尘确诊癌症后,来看过三次。
爱别离苦。
这四个字突然砸进心里,不是书本上的概念,是实打实的钝痛。我看着周悟明西装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他小时候骑在释了尘脖子上逛庙会的画面——那是释了尘藏在抽屉最底下的照片,我现在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像我真的经历过。
悟明,我又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当年……是爸不对。
周悟明的肩膀颤了一下,没回头,盯着墙上的日历:都过去了,爸,你好好养病。
他没多待,留下两千块钱就走了。门关上的瞬间,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手心里攥着的,是刚才周悟明不小心掉在床边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周悟明和一个女人,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应该是他的妻儿。释了尘到死,都没见过自己的孙子乐善。
求不得苦,原来这么疼。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这个叫释了尘的身体里,体验着老苦和病苦。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玻璃碴,晚上躺平了就喘不上气,只能半坐着睡。护工是个话多的老太太,总跟我念叨释了尘的旧事:了尘大爷,你当年在厂里多威风啊,跟张禅海争厂长的位置,最后你赢了,他还到处说你坏话呢。
张禅海,释了尘的老同事,也是老仇人。当年两人因为竞争厂长结怨,张禅海后来被查出挪用公款,释了尘没替他说话,张禅海坐了三年牢,出来后就跟释了尘断了来往。
这天下午,护工说有人来看我。我以为是周悟明,结果进来的是个比释了尘还老的老头,拄着拐杖,脸上的褶子比释了尘还深。了尘,你还没死呢他开口就带刺。
是张禅海。
怨憎会苦,来得比我想的还快。我想反驳,可释了尘的身体不允许,只能喘着气瞪他。张禅海却突然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我家老婆子熬的小米粥,你当年最爱喝这个。
我愣住了。张禅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当年我挪用公款,是因为我儿子要做手术,我没办法。你不替我说话,我恨了你好几年,后来才知道,你偷偷给我儿子交了手术费。
原来释了尘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嘴硬。张禅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汇款单,上面的收款人是张禅海的妻子,汇款人一栏,写着释了尘的名字。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悟明那孩子,天天在医院楼下徘徊,不敢上来。张禅海拍了拍我的手,你俩啊,都是犟脾气。
那天晚上,周悟明确实来了,还带了乐善。爸,这是乐善,你孙子。周悟明把孩子推到床边,乐善怯生生地喊了声爷爷。
我伸出枯瘦的手,想摸乐善的头,手刚碰到他的头发,突然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我看到周悟明的脸变得慌乱,听到乐善的哭声,还听到护工喊医生!医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攥着乐善的小手,心里想:释了尘的苦,终于结束了。
再次睁开眼,我以为会回到自己的身体,结果看到的是粉色的天花板,墙上贴满了Hello
Kitty的贴纸。我动了动手指,是女人的手,纤细,指关节有点肿,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林慧心,女,38岁,单亲妈妈,儿子乐善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需骨髓移植。
又是一段陌生的信息,像电影快进一样在脑子里过。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陪护床上,旁边的病床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睡得正香,小脸苍白,胳膊上插着输液管——那是乐善,林慧心的儿子。
妈妈,我渴。
乐善醒了,揉着眼睛喊我。我条件反射地起身,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倒了点温水,用勺子喂他喝。刚喂了两口,乐善突然皱起眉头:妈妈,今天的水怎么有点咸啊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倒水的时候,把旁边的盐罐当成糖罐了——林慧心的床头柜上,盐罐和糖罐长得一样,都是玻璃罐,贴着手写的标签。我赶紧倒了杯新的,尴尬地说:对不起啊乐善,妈妈刚才拿错了。
乐善笑了,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妈妈没关系,我不怪你。
这一笑,让我心里揪得慌。林慧心的日子过得有多难,我现在能清楚地感受到:丈夫赵执妄在乐善确诊后,以压力太大为由提出离婚,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只留下一套小房子;林慧心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去夜市摆摊卖袜子,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就为了给乐善凑医药费。
病苦,是压在林慧心身上最沉的山。
下午,医院催交医药费,说如果再交不上,就要停掉化疗药。我拿着催款单,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上面的数字——五万块,对现在的林慧心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我翻遍了林慧心的包,只找到三张银行卡,加起来不到两千块,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欠条,是赵执妄写的,欠林慧心十万块,落款日期是离婚那天。
我咬咬牙,决定去找赵执妄。根据脑子里的信息,赵执妄现在开了家小公司,日子过得不错,还再婚了。我按照地址找到他的公司,前台说赵总在开会,让我等。我在大厅里等了两个小时,才看到赵执妄搂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拎着LV的包。
慧心你怎么来了赵执妄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变得冷漠。
执妄,乐善的医药费,你该给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可手还是在抖。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离婚的时候财产都分清楚了,乐善的事跟我没关系。赵执妄把女人护在身后,你别在这儿闹,影响我生意。
那是你的儿子!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乐善现在等着钱救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尖细:执妄,这就是你前妻啊怎么跟个泼妇一样我们还要去看家具呢,别跟她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闭嘴!我冲她喊,你知道乐善有多可怜吗他昨天还跟我说,想爸爸了,想跟爸爸一起去公园玩!
赵执妄的脸涨得通红,伸手推了我一把:你疯了赶紧走!
我没站稳,摔在地上,手里的催款单散了一地。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指指点点。我捡起催款单,看着赵执妄搂着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不是释尘默的眼泪,是林慧心的眼泪,是一个母亲的绝望。
怨憎会苦,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不是恨,是失望,是寒心。
晚上,我去夜市摆摊,刚把袜子摆好,就过来两个城管,说这里不让摆摊,要没收我的东西。我抱着袜子跟他们求情,说我儿子在医院等着钱救命,能不能通融一下。城管里的一个小伙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大姐,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你下次换个地方吧,今天的东西,我们就不没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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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声道谢,看着他们走了,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旁边摆摊卖烤红薯的大爷,给我递了个热红薯:姑娘,别难受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红薯是热的,暖到了心里。我咬着红薯,想起乐善下午跟我说的话:妈妈,等我病好了,我要帮你摆摊,还要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草莓蛋糕。
求不得苦,是乐善想健康长大,是林慧心想让儿子活下去,这些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愿望,对她们来说,却难如登天。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有个匿名
donor
愿意给乐善捐献骨髓,而且已经联系好了医院,医药费也有人垫付了。我赶到医院,看到赵执妄坐在走廊里,眼睛通红。
是我联系的
donor,赵执妄看到我,声音沙哑,我昨天回去后,想了一晚上,乐善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他。医药费我已经交了,你别担心了。
我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执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十万块,是我欠你的,你拿着,给乐善买点好吃的。
乐善的手术很成功。手术结束那天,赵执妄的妻子也来了,手里拎着给乐善买的玩具,虽然还是有点不自在,但还是跟我说:之前是我不对,以后乐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笑了,看着乐善醒过来,喊了声爸爸,赵执妄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晚上,我坐在陪护床上,看着乐善睡得香甜,突然觉得很疲惫。我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心里想:林慧心的苦,应该结束了吧。
第三次醒来,我躺在一个狭窄的出租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烟味。我坐起来,看到地上全是啤酒罐和外卖盒,桌子上放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个APP的设计图,旁边还有一张催款单,上面写着欠王禅定五十万,三天内还清。
陈禅阳,男,28岁,创业者,APP项目失败,欠高利贷五十万。
又是一个新的身份,又是一段满是苦的人生。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看到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人,黑眼圈很重,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全是胡茬,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焦虑。
求不得苦,是陈禅阳心里最痛的疤。他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国企的工作,跟几个同学一起创业,做一个校园社交APP。他们熬了无数个夜,跑了几十家投资机构,终于拿到了一笔天使投资。可就在APP上线的前一周,核心代码被竞争对手偷走,APP上线后,因为功能雷同,用户量少得可怜,投资机构撤资,合伙人卷走了剩下的钱,只留下陈禅阳和一屁股债。
咚咚咚!
敲门声很响,带着威胁的意味。我心里一紧,知道是催债的来了。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禅阳,钱准备好了吗
禅定哥,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还。我学着陈禅阳的语气,带着恳求。
宽限我已经宽限你半个月了!王禅定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今天要是拿不出钱,就卸你一条胳膊!
他们在屋里翻了一圈,没找到值钱的东西,王禅定指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这个先留下,要是三天内还不上钱,我就把它卖了!
他们走后,我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桌子,突然觉得很无力。陈禅阳的人生,怎么就这么难我打开笔记本电脑,里面有一个文件夹,叫我的梦想,里面存着陈禅阳写的创业计划书,还有他和合伙人李悟因一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爱别离苦,是陈禅阳和李悟因的决裂,是他和女朋友苏净晓的分手。苏净晓在陈禅阳创业的时候,一直支持他,可当他欠了高利贷后,苏净晓的父母逼她跟陈禅阳分手,苏净晓哭着跟他说:禅阳,我累了,我等不起了。
晚上,我去之前的公司找之前的同事,想找份工作,结果人家说:禅阳,不是我们不帮你,你现在欠着高利贷,我们不敢用你啊。
我走在大街上,看着来往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很迷茫。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了起来,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禅阳,是我,净晓。
净晓我愣了一下。
我听说你最近遇到困难了,苏净晓的声音很温柔,我这里有五万块,是我攒的,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我鼻子一酸,说:净晓,谢谢你,可是……
别可是了,苏净晓打断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放弃的人,禅阳,再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挂了电话,我收到了苏净晓的转账,还有一条短信:我在你之前租的房子楼下,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跑回楼下,看到苏净晓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她看到我,笑了笑: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红烧肉的香味飘了出来。我吃着红烧肉,眼泪掉在了饭盒里——苏净晓还记得,我最爱吃她做的红烧肉。
第二天,我去找之前的合伙人李悟因。李悟因卷走了钱后,就躲了起来,我找了他很久,终于在一个网吧里找到了他。他看到我,眼神躲闪:禅阳,我……
悟因,我不是来跟你要钱的,我打断他,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是你不能一直躲着,我们一起想办法,把钱还上,好不好
李悟因愣了一下,然后哭了:禅阳,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卷走钱,我不该放弃我们的梦想。
我们一起去工地找了份活,搬砖,扛水泥,一天能挣三百块。虽然累,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在出租屋里,重新修改APP的设计图,希望能有一天,把它做出来。
三天后,我们凑了五万块,加上苏净晓的五万块,一共十万块,去找王禅定。王禅定看我们真的在努力还钱,说:行,我再宽限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内,把剩下的四十万还上,不然,还是老规矩。
离开王禅定的公司,李悟因拍了拍我的肩膀:禅阳,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真的毁了。
我笑了: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那天晚上,我们在出租屋里喝啤酒,聊未来,就像以前一样。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想:陈禅阳的苦,还没结束,但他已经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说陈禅阳的母亲释善慧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让我赶紧过去。我和李悟因赶到医院,看到陈禅阳的父亲陈空玄坐在走廊里,头发全白了。
阳阳,你妈她……陈空玄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我走进抢救室,看到释善慧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医生说:病人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手术,手术费大概要二十万。
二十万,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又是一笔天文数字。我拿出手机,想给苏净晓打电话,李悟因突然说:禅阳,我这里有十万块,是我之前藏起来的,本来想留着自己用,现在先给阿姨做手术。
苏净晓也赶来了,带来了五万块,还跟她的朋友借了五万块。手术费终于凑齐了,释善慧的手术很成功。
看着释善慧躺在病床上,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我听到李悟因喊我的名字,听到苏净晓的哭声,然后,意识又模糊了。
第四次睁开眼,我躺在一个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褥子,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柴火的味道。我坐起来,看到屋里的家具很旧,一张木桌子,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一个煤炉,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
王善念,男,8岁,留守儿童,父母在外地打工,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这次的身份,是个孩子。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小孩的手,瘦瘦的,手指上有几道冻疮,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我走出屋,看到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在喂鸡,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那是王善念的奶奶王禅淑,有严重的风湿病,一到冬天就腿疼得厉害。
善念,醒了快来吃早饭。王禅淑看到我,笑着招手。
早饭是玉米粥和咸菜,我端着碗,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喝。王禅淑坐在我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说:善念,你爸妈昨天打电话了,说春节就回来,还给你买了新衣服。
我心里一暖,王善念最盼的,就是爸妈回家。可我知道,根据脑子里的信息,王善念的爸妈王悟远和李净慈已经三年没回家了,每次都说春节回来,可到了春节,又会以加班买不到票为由不回来。
爱别离苦,对王善念来说,是电话那头的忙,是视频里爸妈模糊的脸,是别的小朋友有爸妈接送,而他只能自己走两里路去学校。
上午,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书包是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只有两本书和一个铅笔盒。路上,遇到了村里的张禅壮,张禅壮比我高一头,经常欺负王善念。
王善念,站住!张禅壮拦住我,伸手抢我的书包,听说你爸妈又不回来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我攥着书包带,不肯给他:你别胡说!我爸妈春节就回来了!
还嘴硬!张禅壮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书包里的书掉了出来。张禅壮还用脚踩我的书,一边踩一边说:野孩子,没人要的野孩子!
我急了,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张禅壮扔过去,正好砸在他的胳膊上。张禅壮哭了,跑回家找他妈妈。我赶紧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土,背着书包跑回了家。
王禅淑看到我慌慌张张的,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怕王禅淑担心,就说没事。可晚上,张禅壮的妈妈还是来了,在院子里大吵大闹,说我欺负张禅壮,让王禅淑给她赔钱。
王禅淑一边道歉,一边给张禅壮的妈妈塞了十个鸡蛋,说:他婶子,对不起啊,是善念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张禅壮的妈妈走后,王禅淑没骂我,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善念,以后别跟人打架,奶奶怕你受伤。
我看着王禅淑红肿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禅淑的风湿病又犯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却从来不说,只是偷偷地抹药。
病苦,是王禅淑的风湿,是王善念心里的委屈。
周末,爷爷王空觉要去山上砍柴,我跟他一起去。王空觉今年七十岁了,背有点驼,砍树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劲。我想帮王空觉扛柴,王空觉说:善念还小,等长大了再帮爷爷扛。
我们砍完柴,坐在山上休息,王空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我:善念,这是你妈上次寄回来的,爷爷没舍得吃,给你留着。
糖是水果糖,有点化了,我放在嘴里,甜到了心里。我问王空觉:爷爷,爸妈真的会回来吗
王空觉看着远方,说:会的,他们在外面打工,是为了给善念攒学费,让善念以后能上大学,去城里生活。
晚上,我偷偷给爸妈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是李净慈的声音:善念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妈妈,我想你了,你们春节真的会回来吗我小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李净慈的声音有点哽咽:善念乖,妈妈和爸爸今年一定回来,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糖葫芦。
挂了电话,我躲在被子里哭了——我知道,李净慈又在骗我,她和王悟远今年又不会回来了。
求不得苦,是王善念想让爸妈回家,是他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过了几天,王禅淑的风湿病突然加重了,疼得下不了床。王空觉要去镇上给王禅淑抓药,让我在家看着王禅淑。我坐在王禅淑的床边,给她揉腿,王禅淑说:善念真乖,比你爸小时候还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我跑出去一看,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下来两个人——是王善念的爸妈王悟远和李净慈!
善念!李净慈跑过来,抱住我,眼泪掉在我的衣服上,对不起啊善念,妈妈和爸爸来晚了。
王悟远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说:善念,我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家里开个小卖部,以后再也不跟善念分开了。
原来,爸妈听说王禅淑病了,赶紧跟老板辞了职,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来的。他们带王禅淑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医生说只要好好调理,风湿就能好转。
那天晚上,家里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还有王善念最爱吃的糖葫芦。我们一家人坐在桌子旁,吃着饭,聊着天,王善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看着这一家人,心里想:王善念的苦,终于结束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五次睁开眼,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肚子鼓鼓的——我怀孕了。我摸了摸肚子,能感受到里面小生命的胎动,心里一阵柔软。
赵莲雅,女,29岁,怀孕32周,妊娠高血压,胎儿宫内发育迟缓,需提前剖腹产。
这次的身份,是个孕妇。我看着旁边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对夫妻的合照,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那是赵莲雅和她的丈夫李心明。
赵莲雅和李心明是大学同学,结婚五年,终于怀上了孩子,可没想到,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赵莲雅被查出患有妊娠高血压,胎儿发育迟缓,医生说如果情况不好,可能需要提前剖腹产,孩子有早产的风险。
死苦,像一把悬在赵莲雅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莲雅,你醒了
李心明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满是关切。他坐在床边,给我掖了掖被子:医生说你今天情况不错,胎儿的心跳也很稳定。
我笑了笑,摸了摸肚子:宝宝今天很乖,没怎么踢我。
李心明也摸了摸我的肚子,温柔地说:宝宝,我是爸爸,你要乖乖的,等你出生了,爸爸带你去公园玩,给你买好多玩具。
可我知道,赵莲雅和李心明之间,有一个误会。李心明是建筑设计师,最近在忙一个大项目,经常加班,有时候还会住在公司。赵莲雅因为怀孕,情绪很不稳定,总觉得李心明不关心她,不关心孩子,两人经常吵架,冷战了一个星期。
怨憎会苦,不是恨,是夫妻之间的误会,是明明在乎对方,却因为沟通不畅而互相伤害。
下午,医生来查房,说赵莲雅的血压突然升高,胎儿的心跳也变得不稳定,需要立刻进行剖腹产手术。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慌,抓住李心明的手:心明,宝宝会不会有事
李心明紧紧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说:莲雅别担心,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我们的宝宝一定会没事的。
进手术室前,我看着李心明,突然哭了:心明,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怀疑你。
李心明也哭了,擦了擦我的眼泪:莲雅,是我不好,我不该总加班,忽略你的感受。你放心,等你和宝宝平安出来,我就跟公司请假,好好陪你们。
手术很顺利,宝宝是个女孩,虽然早产,但很健康,体重有五斤二两。我们给她取名叫李禅玥。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李心明抱着李禅玥,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满是幸福。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呼吸变得困难。我看到医生和护士围了过来,听到李心明喊我的名字,声音很慌乱。
赵莲雅女士,你现在出现了产后大出血,情况很危险,我们需要立刻进行抢救,请你坚持住!医生的声音很急促。
我看着李心明,想说我没事,可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我看到李禅玥在哭,看到李心明的眼泪掉在李禅玥的脸上,还看到李心明对我喊:莲雅,你别离开我,我和禅玥都需要你!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心里想:赵莲雅的苦,是生的喜悦,也是死的恐惧,但她有李心明和李禅玥,她的人生,是圆满的。
第六次睁开眼,我躺在豪华的卧室里,身下是丝绒的床垫,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红酒,还有一份财经报纸。我坐起来,看到镜子里的男人,穿着真丝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这是一个成功人士的脸。
李悟因,男,35岁,投资公司老板,曾是陈禅阳的合伙人,当年卷走陈禅阳的创业资金,靠不正当手段发家。
又是一个新的身份,这次的身份,带着原罪。我翻了翻床头柜上的文件,看到一份骨髓移植的申请单,申请人是李悟因的女儿,李念慈,六岁,患重型地中海贫血,需要骨髓移植。
病苦,是李念慈的病,也是李悟因心里的愧疚。
爸爸,你醒了
门口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跑进来,扑到我的怀里——那是李念慈。李念慈的脸色苍白,眼睛很大,像个洋娃娃。
念慈,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抱着她,声音温柔。
我很好,爸爸,李念慈笑了笑,医生说,只要找到合适的骨髓,我就能出院了,就能去学校上学了。
我心里一酸,李悟因的女儿,跟陈禅阳的过往遗憾(乐善的病)一样,都在等着骨髓移植。可李悟因当年卷走了陈禅阳的钱,现在,他也要面对和陈禅阳一样的困境——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女儿的生命随时可能结束。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下午,我去医院看李念慈,医生说:李总,我们查了所有的骨髓库,都没有找到跟念慈匹配的骨髓,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亲属捐献。
我心里一紧,李悟因的父母都去世了,妻子在李念慈确诊后,跟他离婚了,现在,唯一的亲属,就是李悟因自己。我跟医生说:抽我的血,我来配型。
配型结果出来了,是半相合,可以进行移植,但风险比全相合高。我看着结果,心里想:李悟因当年欠陈禅阳的,现在,该还了。
我去之前陈禅阳的出租屋找他,想跟他道歉,还他当年卷走的钱。陈禅阳的出租屋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他新设计的APP界面——他的APP终于做出来了,虽然用户量不多,但已经开始盈利了。
悟因陈禅阳看到我,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禅阳,对不起,我鞠了一躬,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卷走你的钱,不该放弃我们的梦想。这是一百万,是我欠你的,你拿着。
陈禅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悟因,我已经不怪你了。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念慈的病,我听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
净晓跟我说的,陈禅阳说,她在医院做志愿者,认识念慈的护士。悟因,我们是兄弟,对不对念慈的病,我也会帮忙的。
我看着陈禅阳,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禅阳,谢谢你,对不起。
骨髓移植手术很成功,李念慈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出院那天,陈禅阳和苏净晓也来了,还给李念慈买了很多玩具。李念慈抱着陈禅阳的腿,说:禅阳叔叔,谢谢你,等我好了,我跟你一起做APP好不好
陈禅阳笑了:好啊,叔叔等你来。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突然觉得很平静。李悟因当年犯的错,现在终于弥补了;他心里的愧疚,终于放下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七次睁开眼,我躺在白色的病房里,头顶是输液架,手背上插着输液管。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尘默,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转过头,看到苏莲晴,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还有我的儿子释小禅,他扑到我的床边,喊着爸爸。
莲晴小禅我开口,声音沙哑,但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我熟悉的脸,没有皱纹,没有胡茬。我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手,是我熟悉的手,没有老年斑,没有冻疮。
我……我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莲晴哭了,点了点头:你上周加班回家,出了车祸,昏迷了一周,医生说你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我和小禅每天都在这儿守着你,你终于醒了。
我看着苏莲晴和释小禅,眼泪掉了下来。释了尘的苦,林慧心的苦,陈禅阳的苦,王善念的苦,赵莲雅的苦,李悟因的苦……那些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不是梦。
我出院后,辞掉了互联网公司的工作,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每天都能回家陪苏莲晴和释小禅。我还去看了周悟明和他的儿子乐善,给他们带了礼物;去看了林慧心和乐善,帮他们联系了更好的医院;去看了陈禅阳和苏净晓,他们的APP已经有了一百万用户,准备融资;去看了王善念和他的家人,他们的小卖部开得很好,王善念也上了小学;去看了李心明和李禅玥,李心明辞了职,在家里当起了全职爸爸;去看了李悟因和李念慈,李悟因把投资公司卖了,开了一家公益机构,专门帮助患有血液病的儿童。
我看着他们,心里满是感激。那场车祸,那场灵魂漫游,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幸福。人生八苦,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但只要心中有爱,有希望,就能在苦中找到甜,在黑暗中找到光。
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带着苏莲晴和释小禅去公园散步。阳光很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释小禅在前面跑,苏莲晴挽着我的胳膊,笑着说:你现在变了好多,以前总加班,都没时间陪我们。
我笑了,紧紧握着苏莲晴的手: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风吹过,带来了花香。我看着远处的天空,心里想:那场八苦轮回的梦,虽然苦,但很值得。因为它让我明白,人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身边的人,是眼前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