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绣魂纸 > 第一章

乾隆四十年,东昌府高唐州有个叫苏晚的盲眼绣娘,住在内城巷尾的小院落里。这院子原是她爹娘留下的,院里栽着一棵老海棠,每到暮春,花瓣落满青石板,苏晚便坐在廊下,摸着花瓣绣活儿。她虽目不能视,绣出的东西却比常人鲜活
——
鸳鸯眼尾有流光,牡丹瓣上带晨露,连绣帕上的云纹,都像能被风吹动似的。
城里人称她
苏神针,说她的针能
绣活灵气。可少有人知,苏晚的绣线里,掺着一种特殊的丝线,是她用晨露、松烟和自己指尖的血调和纺成的。她爹娘原是走江湖的
绣魂匠,专给枉死之人绣
魂衣,让魂魄有衣可依,好入轮回。可惜她五岁那年,一场大火烧了绣坊,爹娘为护她葬身火海,她也被浓烟熏瞎了眼睛,只记得爹娘临终前说:若遇‘通魂者’,用绣魂线引魂,可续人命,但千万莫要动情,动情则线断魂散。
这年秋末,天格外冷。苏晚刚绣完一方
寒鸦渡雪
帕子,准备给隔壁的张婆婆送去,就听见院门外传来
吱呀
一声轻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混着微弱的咳嗽。
谁在门外
苏晚握着绣针起身,指尖的血线还缠在针上,泛着淡红微光。
门外没应声,只有断断续续的喘息。苏晚摸索着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门,冷风裹着一股纸灰味涌进来,还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她蹲下身,手刚碰到对方的衣角,就被一片冰凉惊得缩回手
——
那布料不是棉麻,也不是丝绸,竟是纸做的,摸起来像极了爹娘当年用的
魂纸。
你……
你是谁
苏晚声音发颤。
路过……
讨碗水喝。
那人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怪的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纸灰。
苏晚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去厨房端了碗温水。等她回来时,那人已经扶着门框站起来了。她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却能感觉到对方很高,身上的纸衣蹭过门框,发出
沙沙
的轻响,像秋天的落叶。
水在这儿。
苏晚将碗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又是一片刺骨的凉,比井水还冷。
那人接过碗,喝了两口,呼吸似乎平顺了些。多谢姑娘。
他顿了顿,又说,姑娘院里的海棠,该剪枝了,再长下去,会压坏东边的廊柱。
苏晚愣住了。她住在这里五年,从没人告诉她海棠的长势,更没人知道东边廊柱有裂纹
——
那是去年暴雨冲的,她摸着能感觉到,可旁人谁会留意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
那人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不仅看得见海棠,还看得见院里飘着的‘气’——
你的气是暖的,像刚晒过太阳的棉絮;而我的气,是冷的,像烧过的纸灰。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想起爹娘说的
通魂者。她试探着问:你是……
通魂的人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算是吧。我叫沈砚,是个纸匠,专做‘通魂纸’——
给死人做纸衣、纸屋,也给活人做‘续命纸’。
续命纸
就是用自己的魂气,掺在纸里,给快死的人做件小物,能续上三五个月的命。
沈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这手艺,是用半条命换的。我娘生我时难产,我本是死胎,是我爹用通魂术把我的魂勾回来,可我终究少了半魂,只能靠做通魂纸,借旁人的魂气吊着命。
苏晚听得心口发紧。她摸了摸袖口的绣魂线,轻声说:你……
是不是快撑不住了我闻着你身上的纸灰味,比刚才重了些。
沈砚没说话,算是默认。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来高唐州,是找一个人。十年前,我爹帮一个姓柳的举人做过续命纸,可那举人贪得无厌,要我爹给他续十年命,我爹不肯,就被他害死了。我要找他,讨回我爹的魂
——
我爹的魂被他封在一块玉佩里,靠吸我爹的魂气活着。
苏晚握着绣针的手紧了紧。她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出沈砚的模样
——
一个靠着纸衣和魂气活着的人,像风中的纸灯,随时可能熄灭。
你若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苏晚突然说,院里有间空房,虽小,却暖和。你找柳举人,也需要个落脚的地方。
沈砚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收留一个
半人半鬼
的纸匠。姑娘不怕我
我爹娘也是做这行的,他们说,通魂者未必是坏人,坏的是人心。
苏晚笑了笑,眼角弯起,像院中的月牙,而且,你刚才提醒我剪海棠枝,是个心细的人。
沈砚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句:多谢。
从此,苏晚的小院里多了个纸匠。沈砚住的空房里,总堆着各种彩纸,他白天很少出门,就在房里折纸
——
折纸鹤、纸船,还有小小的纸人,纸人脸上的眉眼,都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竟有几分灵气。苏晚绣活儿的时候,他就坐在廊下,给她念话本,念城里的新鲜事,念海棠的叶子又黄了几片。
苏晚渐渐发现,沈砚的手虽凉,却很巧。有一次,她绣错了一朵兰花,懊恼地想拆掉,沈砚却拿过绣绷,用指尖蘸了点松烟,在错处画了只小蝴蝶,说:这样一看,倒像是兰花引蝶,更活了。
苏晚摸着那淡淡的墨痕,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可沈砚的身子越来越差。有一次,他帮苏晚劈柴,劈到一半就咳了起来,咳得厉害时,竟呕出一口黑血,血落在地上,像融化的墨,很快就没了痕迹,只留下一点纸灰味。苏晚摸着他冰凉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是不是找不回你爹的魂,你就……
沈砚替她擦去眼泪,指尖的凉意让她打了个颤。别怕,
他声音很轻,我还能撑些日子。而且,我已经查到了,柳举人现在是高唐州的知州,就住在州府里。他下个月要过五十大寿,会请全城的名流去赴宴,到时候,我就能混进去,找他的玉佩。
苏晚咬了咬唇,突然说:我有办法。我爹娘留下过一套‘绣魂衣’的法子,能用绣魂线绣出一件衣服,衣服上的花纹,能引魂。到时候,我绣一件‘引魂衫’,你穿在里面,就能靠它找到你爹的魂气,也能护住你的魂,不让你那么快散了。
沈砚愣住了:可你爹娘说,动情则线断魂散,你……
我没动情。
苏晚打断他,声音却有些发颤,我只是不想你死。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沈砚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夜,小院里的海棠树,落了一地花瓣。
接下来的半个月,苏晚开始绣
引魂衫。她用的绣魂线,比平时细了三倍,每纺一根线,都要滴三滴指尖的血,纺完线,手指都肿得像胡萝卜。沈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都给她熬药汤,用温水给她泡手,泡手时,他会轻声念话本,念到有趣的地方,苏晚就笑,笑声落在药汤的热气里,竟有了几分暖意。
离柳知州的寿宴还有三天时,引魂衫终于绣好了。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里衫,领口和袖口绣着缠枝莲,莲心用淡红的绣魂线绣成,在暗处能泛出微光。苏晚把衣服递给沈砚,摸着他的手说:你穿上它,只要靠近你爹的魂,莲心就会发热,你就能找到了。还有,这衣服能护着你的魂,别太拼命。
沈砚接过衣服,指尖碰到布料,能感觉到里面流动的暖意在。他低头,鼻尖蹭过衣领,闻到一股淡淡的松烟味,混着苏晚指尖的血香,竟比他闻过的任何香料都好闻。
我会回来的。
沈砚轻声说,回来给你折一只会飞的纸鹤,带你去看城外的红叶。
苏晚笑了,点了点头。
寿宴那天,沈砚换上了引魂衫,外面套了件青色的长衫,扮成送贺礼的纸匠,混进了州府。州府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柳知州穿着一身大红官服,正和宾客们谈笑风生,脖子上挂着一块翡翠玉佩,玉佩在灯光下泛着绿光,里面似乎有黑影在动
——
那是沈砚爹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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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深吸一口气,借着送纸扎寿桃的机会,靠近柳知州。刚走了两步,引魂衫的莲心就开始发热,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离他爹的魂越来越近了。
可就在这时,柳知州突然看向他,眼神锐利:你是谁我没请纸匠来送贺礼。
沈砚心里一紧,刚想开口,就见柳知州身后走出两个衙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人,这小子看起来不对劲,说不定是来行刺的!
柳知州冷笑一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我当是谁,原来是老沈的儿子。你爹当年不肯给我续十年命,我就只好用他的魂来续了。你今天来,是想抢玉佩
沈砚挣扎着想要挣脱,可衙役的手像铁钳一样,抓得他生疼。他能感觉到,引魂衫的莲心越来越烫,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
那是他爹的魂在玉佩里挣扎,想要靠近他。
柳知州,你害死我爹,吸他的魂气,就不怕遭天谴吗
沈砚怒吼着,胸口的纸灰味越来越重,他的魂气开始散了。
柳知州哈哈大笑:天谴我现在是知州,有钱有势,天能奈我何你爹的魂还能再撑五年,等我吸够了,再找下一个。
他说着,突然伸手,一把扯开沈砚的衣领,看到了里面的引魂衫,哦还有绣魂衣看来你找了个绣魂匠帮忙。可惜啊,今天你们都得死。
就在柳知州要下令杀了沈砚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柳知州,你贪赃枉法,害死纸匠沈老,还吸他的魂气,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沈砚一愣,这是苏晚的声音!他怎么也没想到,苏晚会来。
柳知州也愣住了,转头看向门口。只见苏晚拄着一根盲杖,在几个百姓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卷纸,高高举起:这是你当年给沈老的欠条,上面写着‘借魂五年,以玉佩为质’,还有你克扣赈灾粮款的账本,这些都是证据!
原来,苏晚怕沈砚出事,提前找到了当年帮沈老做事的老伙计,又联合了被柳知州欺压过的百姓,拿到了证据,在寿宴这天赶来,就是为了揭穿柳知州的罪行。
柳知州见状,脸色大变,想要下令抓苏晚,可百姓们已经围了上来,愤怒地喊着
杀了贪官还沈老公道。衙役们见势不妙,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刀。
混乱中,沈砚趁机挣脱衙役的手,冲到柳知州面前,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玉佩。玉佩刚一到手,引魂衫的莲心就

的一声,发出淡红的光,玉佩里的黑影冲了出来,化作一个老人的模样,正是沈砚的爹。
爹!
沈砚喊着,眼泪掉了下来。
沈老的魂飘到沈砚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哽咽:砚儿,委屈你了。柳知州吸了我五年魂气,我快撑不住了,你要好好活着,别像我一样,为了钱丢了良心。
他说着,看向苏晚,多谢姑娘救了我儿,也救了我的魂。
苏晚笑了笑,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心口一疼,指尖的绣魂线开始发烫
——
她刚才在门口喊的时候,太着急,动了情,线要断了。
苏晚!
沈砚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跑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苏晚靠在他怀里,感觉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少,眼前虽然还是一片黑暗,却仿佛看到了院里的海棠花,看到了沈砚折的纸鹤。我好像……
看不到你说的红叶了。
她轻声说,声音越来越弱。
沈老的魂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绣魂匠动情,线断魂散,除非……
除非有人用自己的魂气,给她续魂。
沈砚毫不犹豫地说:用我的!我还有半魂,够给她续魂的。
不行!
沈老的魂拉住他,你没了魂气,就会变成一张纸,再也活不过来了!
可我不能让她死。
沈砚看着怀里的苏晚,眼神坚定,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光,我不能让这光灭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剪开了自己的袖口
——
他的胳膊里,不是血肉,而是一层薄薄的纸,纸里面,裹着一团淡蓝的魂气。
爹,你帮我。
沈砚轻声说,把我的魂气,引到她的绣魂线里,这样,她就能活下来了。
沈老的魂看着儿子,眼泪掉了下来,却还是点了点头。他飘到苏晚面前,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沈砚也伸出手,将自己的魂气一点点引出来,注入苏晚的身体里。
淡蓝的魂气顺着苏晚的指尖,流进绣魂线里,原本快要断掉的线,重新变得鲜亮起来。苏晚的脸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平稳了些。可沈砚的身体,却越来越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纸灰。
苏晚,
沈砚轻声说,我不能带你去看红叶了,也不能给你折会飞的纸鹤了。但你要记住,院里的海棠,我已经剪过枝了,明年春天,会开很多花。还有,我在你枕头底下,放了一张纸,上面画着我,你摸着,就能想起我了。
苏晚睁开眼睛,虽然还是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沈砚的身体越来越轻。不要……
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衣服,眼泪掉了下来,我不要你变成纸,我要你陪我看海棠花。
沈砚笑了笑,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别哭,我会变成院里的风,变成海棠花的影子,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也越来越透明,最后,化作一片淡蓝的纸灰,飘落在苏晚的怀里。
沈老的魂看着儿子消失的地方,老泪纵横,然后,他的魂也渐渐散了
——
他没了柳知州的魂气滋养,又帮苏晚续了魂,已经撑不住了。
柳知州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想要趁机逃跑,却被百姓们抓住,送到了知府衙门。后来,柳知州被革职查办,判了死刑,他贪赃枉法的家产,也都分给了受苦的百姓。
苏晚醒过来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沈砚留下的纸。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画着一个男人,眉眼温柔,手里拿着一只纸鹤,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苏晚,余生虽短,与你相伴,已是圆满。
苏晚摸着那张纸,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墨痕,却没有把纸打湿
——
那是沈砚的魂气,还在护着她。
从那以后,苏晚依旧住在小院里,依旧绣活儿。只是她的绣品里,多了很多纸鹤和海棠花,每一只纸鹤的翅膀上,都用淡红的绣魂线绣着一颗小小的莲心,每一朵海棠花的花瓣上,都缀着一丝淡蓝的线
——
那是她用沈砚留下的魂气,混在绣线里纺成的,摸起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像沈砚当年的指尖。
城里的人都说,苏绣娘的绣品比以前更动人了,看一眼,就像能摸到风的温度,闻到花的香气。有个江南来的富商,愿意出百两银子买她一幅
纸鹤戏海棠
的绣屏,苏晚却摇了摇头,轻声说:这是给故人的,不卖。
她把那幅绣屏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睡前,都会伸手摸一摸绣屏上的纸鹤,像是在和沈砚说话。今天张婆婆来送了碗南瓜粥,说比去年的甜,我留了一碗,放在你以前坐的廊下了。院里的海棠发新芽了,我摸着芽尖软软的,你说今年春天,会不会开得比去年多我今天绣错了一只纸鹤的眼睛,后来想起你说的,在旁边绣了朵小雏菊,倒也好看。
开春的时候,海棠树果然开得格外茂盛,粉白的花瓣堆在枝头,像一团团云。苏晚坐在廊下绣活儿,风一吹,花瓣落在她的绣绷上,她伸手摸了摸,嘴角弯起。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凉意,从指尖滑过,接着,一片花瓣轻轻飘到她的绣线上,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轻声说:是你吗
风没有回答,却把廊下的纸鹤吹得转了个圈
——
那是沈砚以前折的纸鹤,苏晚一直放在廊下的竹篮里,纸鹤的翅膀已经有些软了,却依旧保持着展翅的模样。
从那天起,苏晚时常能感觉到沈砚的
存在。她绣活儿累了,趴在桌上打盹,醒来时,会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薄毯
——
那是她去年冬天织的,一直放在衣柜里;她摸黑去厨房倒水,走到门口时,会发现油灯已经被点亮了,灯芯跳动着,像有人刚添过灯油;她坐在海棠树下念话本,念到伤心处,会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安慰她。
有一次,城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路过苏晚的小院,看到院墙上的海棠花,突然停下脚步,皱着眉说:这院里有‘残魂’萦绕,却无戾气,倒是少见。
苏晚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来,笑着问:道长说的残魂,是个纸匠,叫沈砚。
道士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苏晚,又看了看院里的海棠树,叹道:姑娘身上有‘双魂气’,一暖一冷,相互缠护,想来是那纸匠用自己的魂气护着你。他本是半魂之人,却愿将残魂散入你的生活,这般情意,倒是比活人更真。
苏晚的眼眶红了,轻声说:他说过,会变成院里的风,变成海棠花的影子,一直陪着我。
道士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桃木符,递给苏晚:这符能护住他的残魂,不让风吹散。你们这般相守,也是一段善缘。
苏晚接过桃木符,摸了摸上面的纹路,轻声道谢。她把桃木符挂在海棠树上,符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淡光,和海棠花的影子叠在一起,竟像是沈砚的眉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晚的头发渐渐白了,眼角也有了皱纹,可她的手依旧灵活,绣出的纸鹤和海棠,还是那么鲜活。她依旧住在那个小院里,院里的海棠树越来越粗,每年春天,都会开得满院芬芳。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把小院盖得白茫茫一片。苏晚坐在廊下,摸着手里的绣线,忽然觉得有些累,便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一片红叶林,红得像火。沈砚站在红叶林里,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引魂衫,手里拿着一只纸鹤,笑着对她说:苏晚,我带你来看红叶了。
苏晚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他的手不再冰凉,而是带着暖暖的温度。你怎么才来
她笑着说,眼泪却掉了下来。
我一直在等你。
沈砚替她擦去眼泪,把纸鹤递到她手里,你看,这只纸鹤会飞。
他说着,把纸鹤往空中一抛,纸鹤真的飞了起来,翅膀扇动着,带着他们的笑声,飞向红叶林的深处。
院里的海棠树,在雪地里轻轻抖了抖枝头,一片花瓣从枝头落下,落在苏晚的膝头。阳光透过雪层,洒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带着笑,像是睡着了一样,手里还握着一根绣线,绣线的一端,缠着一丝淡蓝的魂气,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后来,张婆婆发现苏晚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散去。张婆婆把她葬在海棠树下,又把她床头的
纸鹤戏海棠
绣屏放在墓前,轻声说:苏丫头,你终于能和沈小哥见面了。
每年春天,海棠树开花的时候,都会有一只纸鹤从院里飞出来,飞过城墙,飞向城外的红叶林。城里的孩子看到了,会指着纸鹤喊:看,会飞的纸鹤!
大人们会笑着说:那是苏绣娘和她的故人,在看春天呢。
很多年后,高唐州的人还在说苏晚和沈砚的故事,说盲眼绣娘和纸匠的情意,说海棠树下的纸鹤,说红叶林里的约定。有人说,在月圆的晚上,还能看到苏晚的小院里,有两个人影坐在廊下,一个在绣活儿,一个在折纸鹤,风一吹,就能听到他们的笑声,混在海棠花的香气里,飘得很远很远。
而那棵老海棠树,依旧站在小院里,每年春天,都会开得满院芬芳,像是在守护着一段跨越生死的情意,也像是在告诉世人:有些爱,不会因为生命的结束而消散,它会变成风,变成花,变成岁月里的每一个温暖瞬间,一直陪伴着你,直到永远。
苏晚下葬后的第三年,高唐州来了一对逃难的母女。母亲姓林,带着七岁的女儿阿桃,因家乡遭了水灾,一路乞讨来到这里。她们在苏晚的小院外徘徊时,被隔壁的张婆婆撞见了。
彼时张婆婆已年过七旬,头发全白了,却依旧硬朗。她看着母女俩冻得通红的手和饿得发瘪的肚子,心下不忍,便将她们让进了自己家,端出热粥和馒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住到隔壁苏丫头的院子里吧。
张婆婆指着不远处的小院,那院子空了三年,海棠树还在,屋里的东西也都好好的,就是没人住,怪冷清的。
林氏连忙道谢,带着阿桃搬进了苏晚的小院。小院里的青石板上长了些青苔,廊下的竹篮还在,里面放着几只褪色的纸鹤,屋里的绣绷摆在窗边,上面还留着半幅没绣完的
寒鸦渡雪
帕子,针线上缠着一丝淡蓝的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阿桃是个好奇的孩子,一进院子就围着海棠树转,又跑到屋里摸绣绷,还发现了枕头底下那张画着男人的宣纸。娘,你看这个!
阿桃举着宣纸跑出来,这个人手里拿着纸鹤,好像会飞一样!
林氏接过宣纸,指尖碰到纸页,忽然觉得一阵微凉,像是有风吹过。这时张婆婆提着一篮菜过来,看到宣纸,叹了口气:这是苏丫头的故人,叫沈砚,是个纸匠。他们俩的故事,说起来能让人心疼好几天。
从那天起,每天傍晚,张婆婆都会来小院里,给林氏和阿桃讲苏晚与沈砚的故事
——
讲苏晚盲眼绣魂线,讲沈砚折纸续命,讲他们在柳知州寿宴上的生死相护,讲海棠树下的约定。阿桃听得入迷,每次听到沈砚化作纸灰时,都会红着眼眶问:张婆婆,沈叔叔真的变成风了吗他还能看到苏阿姨吗
张婆婆就会指着海棠树,笑着说:你看,风一吹,海棠花就会落,那是沈小哥在跟苏丫头说话呢。等春天来了,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他们说不定就在花里看着咱们呢。
阿桃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开春的时候,海棠树真的开满了花,粉白的花瓣落满了青石板。阿桃学着沈砚的样子,找了些彩纸,坐在廊下折纸鹤。她的手还很笨,折出来的纸鹤歪歪扭扭,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挂在海棠树枝上。沈叔叔,苏阿姨,你们看我的纸鹤!
她仰着小脸喊,风一吹,树枝上的纸鹤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她。
有一次,阿桃在院里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疼得哇哇大哭。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了她的膝盖上,伤口忽然就不那么疼了。阿桃止住哭声,拿起花瓣,发现花瓣上竟缠着一丝淡蓝的线,和宣纸上男人衣服的颜色一样。是沈叔叔在帮我吗
阿桃小声问,风又吹了吹,把她的头发吹到耳后,像是有人在轻轻摸她的头。
日子久了,林氏也发现了小院里的
怪事。她夜里缝补衣服,油灯快灭了,转身去拿灯油,回来时却发现油灯又亮了;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里,忽然下起小雨,等她拿着伞跑出来时,却看到衣服上方飘着几片海棠花瓣,像个小小的伞,把衣服遮得严严实实;她做了馒头,放在桌上,转身去倒水,回来时发现馒头旁边多了一只小小的纸鹤,翅膀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张婆婆说的是真的。
林氏摸着那只纸鹤,眼眶红了,他们真的还在这院里,陪着我们呢。
后来,阿桃渐渐长大了,她跟着林氏学做针线,又学着苏晚的样子,用松烟和晨露纺线。有一次,她在纺线时,不小心扎破了手指,血滴在纺车上,竟和一丝淡蓝的线缠在了一起。那根线变得格外鲜亮,她用这根线绣了一只纸鹤,绣好的纸鹤放在桌上,风一吹,竟真的飞了起来,围着海棠树转了一圈,才慢慢落下。
阿桃又惊又喜,跑去告诉张婆婆。张婆婆已经很老了,躺在床上,听了阿桃的话,笑着说:这是苏丫头和沈小哥在教你呢。以后啊,你就接着绣,把他们的故事绣进布帛里,让更多人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段好情意。
没过多久,张婆婆就去世了。林氏和阿桃把她葬在了苏晚的墓旁,两座墓都在海棠树下,春天的时候,花瓣会落在墓碑上,像是在盖一层柔软的被子。
阿桃十八岁那年,成了高唐州有名的绣娘。她绣的纸鹤和海棠,和苏晚当年的一样鲜活,有人说,她的绣品里有
魂气,能让人想起心里最牵挂的人。她在小院里开了个小小的绣坊,教附近的姑娘做针线,每次上课前,都会给她们讲苏晚与沈砚的故事,讲海棠树下的纸鹤,讲红叶林里的约定。
有个姑娘问她:阿桃姐姐,你见过苏阿姨和沈叔叔吗
阿桃指着院里的海棠树,笑着说:我见过啊。风是沈叔叔,花是苏阿姨,他们一直都在。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年秋天,阿桃带着绣坊的姑娘们,去了城外的红叶林。红叶林红得像火,风一吹,叶子簌簌落下。阿桃拿出一只纸鹤,是用淡蓝的线绣的翅膀,她把纸鹤往空中一抛,纸鹤竟真的飞了起来,顺着风,飞向红叶林的深处。
苏阿姨,沈叔叔,我们来看你们了。
阿桃轻声说,身后的姑娘们也跟着说:我们来看你们了。
风从红叶林里吹过来,带着淡淡的纸灰味和松烟味,像是有人在回应她们。
很多年后,高唐州的人还在讲苏晚与沈砚的故事。有人说,在月圆的晚上,能看到苏晚的小院里,有两个人影坐在廊下,一个在绣活儿,一个在折纸鹤;有人说,在红叶林深处,能看到一只纸鹤飞过,翅膀上带着淡蓝的光;还有人说,遇到难事的时候,只要对着海棠树许愿,就会有一片花瓣落在身上,帮你渡过难关。
而那棵老海棠树,依旧站在小院里,每年春天都会开得满院芬芳,每年秋天都会落下满院的叶子。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一段跨越生死的情意,也守护着一个关于爱与陪伴的传说,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在花香里,听到风的声音,看到纸鹤的影子,想起那句:余生虽短,与你相伴,已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