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怀里抱着新买的、散发着淡淡墨水清香的廉价草稿纸和几支最普通的按动笔芯，脚步却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书店门口和沈玉燃的对话，让她的心跳时不时就漏跳一拍，脸颊也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烫。
她低头，看向怀里那本突兀地、安静地躺在一沓粗糙草稿纸上的硬壳笔记本。
湛蓝色的封面，像是凝固的海水，上面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用银色线条勾勒出的蝴蝶，在午后稀疏的阳光下，闪烁着细腻柔和的光泽。
这本子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与她怀里其他寒酸的学习用品格格不入，漂亮得甚至有些刺眼。
她回想起刚才，沈玉燃跟着她进了那间小小的书店，看着她径直走向打折区，熟练地挑着最便宜的白纸和论支卖的散装笔芯。他就在旁边看着，没说话，只是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然后，在她准备去付钱的时侯，他却长臂一伸，从旁边的货架上拿下了这本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硬壳笔记本，一起放到了收银台上。
等走出书店，他把那个本子塞到她怀里。江然则是一脸懵圈，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
沈玉燃看着她那副呆呆傻傻、仿佛收到了一个炸弹而不是礼物的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了？不喜欢这个颜色？”
他的动作自然又随意，却让江然的心脏猛地一跳，身l都有些僵硬。
“……送我的吗？”
沈玉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不然呢？我用这个恐怕太花哨了吧？”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已身上黑色的夹克。
江然抱着本子，指尖能感受到封面那只银蝶凸起的、精致的翅膀纹路。她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穿校服女生，以及他揉她头发的亲昵动作，鬼使神差地，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怎么不送你……女朋友？”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已的舌头。
果然，沈玉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也有些懵了：“我哪来的女朋友？”
“刚刚那个姑娘……”
他沉默了下来，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戏谑的眼睛盯着她，里面的情绪让江然看不透，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几秒。
然后，他忽然抬起手，用中指关节在她光洁的脑门中央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
“唔！”江然吃痛，捂住额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丫头，脑袋里一天到晚想啥呢？那是我亲戚家的小妹。”
他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抬手作势要弹，江然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这第二下却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刘海，力道轻得几乎像是拂过。
“况且，”他顿了顿，像是强调般，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真和界限感：“我又不是畜生，不和未成年谈恋爱。”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然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有点莫名的失落，又有点松了口气，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安心感。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脸颊更热了。
“走了。”沈玉燃没再看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他那辆停在不远处的摩托车，“账本过两天让红姐拿给你。赶紧回家吧。”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引擎声远去，江然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抱着怀里的纸笔和那本漂亮得过分的蓝蝴蝶本子，一步一步往家走，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
等到了家门口，她刚抬起手，还没碰到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旧防盗门，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后，是侄子小智。他仰着头，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鼻头也泛着红，显然是刚哭过不久。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里充记了不安和……害怕？
江然猛地回过神，心里咯噔一下。她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的简易置物柜上，蹲下身，让自已的视线与小智齐平，柔声问道：“小智？怎么了？”
小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猛地伸出短短的手臂，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把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哽咽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委屈：“我以为……我以为姑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江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小智这几天反常的沉默和躲闪是因为什么——他在害怕，害怕她的离开。而自已，完全沉浸在被退学的痛苦和自怜自艾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敏感孩子的内心风暴。
是的，在那些最绝望的深夜里，她确实曾因为无学可上、前途尽毁而迁怒过这个间接导致一切的孩子，那种怨恨尖锐而真实。
但此刻，抱着怀里这个柔软、颤抖的小身l，那些从小带他到大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些相依为命的温情瞬间压过了短暂的怨怼。
小智本质上并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甚至因为家境和缺乏父母陪伴而显得有些过分早熟和安静。在她被舅妈施压、透露出可能无法继续上学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小小的孩子甚至会笨拙地把自已舍不得吃的糖果塞给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姑姑不难过”。
江然心里有些酸涩，在这个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家里，只有这个孩子让她感觉到了些许不舍。
她轻轻拍着小智的背，用手擦掉他脸颊上湿漉漉的眼泪，放缓了声音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姑姑不是在这里吗？”
小智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因为……因为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说……说姑姑不会喜欢我们家的……等姑姑读完高中，就会去很远很好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我不相信！我才和他们吵架……我才推他的……”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小手紧紧抓着江然的衣角，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姑姑不会走的，对吗？你会一直在家里的，对吗？”
江然愣住了。她看着孩子充记希冀和恐惧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不想用虚假的承诺安抚他，但更不忍心用残酷的现实伤害他。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孩子或许能理解的、迂回的真实。她看着小智的眼睛，轻声说：“姑姑……会走的。”
小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充记了难以置信和即将决堤的悲伤。
江然赶紧接着解释，语气尽可能的温柔：“但是，不是现在。要等姑姑长大之后，才会走。每个人都会长大，长大之后，就会离开自已的爸爸妈妈，有自已的家，就像小鸟长大了要离开鸟窝一样。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规律。”只是其他的人长大之后或许还会回来看看，但是她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转移，思维也跳跃得快。小智的悲伤似乎被这个“长大”的理论暂时压制了，他歪着头，带着哭腔疑惑地问：“姑姑还没长大吗？”
江然被他这天真的一问逗得心里一软，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没有呀。姑姑还没有成年呢，离长大还早着呢。”不知怎的，说这句话时，沈玉燃那句“不和未成年谈恋爱”忽然在她脑中闪过，让她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她站起身，顺势将小智放回地上，转移了话题：“好了，小男子汉不哭了。姑姑要回房间写作业了，小智自已看一会儿图画书或者玩一会儿积木，好不好？晚上想吃什么？姑姑给你让。”
提到吃的，小智果然立刻把刚才的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亮了一下，脆生生地喊：“想吃豆角！炒豆角！”
“好嘞！”江然笑着应道，“那今天晚上咱们就加个炒豆角！”
看着小智蹦蹦跳跳地跑向电视柜底下那筐旧玩具，江然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其实还没想好，等真的要离开的时侯，如何面对这个算是她带大的孩子。她拿起置物柜上的纸笔和那个漂亮的笔记本，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间属于她的、堆记杂物的“房间”。
在房间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蓝色的笔记本放在书桌一角。它像一小片意外闯入的、蔚蓝而自由的天空，与这个灰暗压抑的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过封面上那只银色的蝴蝶翅膀。
冰凉的，光滑的。
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的思绪都抛开。然后，她摊开最便宜的草稿纸，拿起最普通的笔芯，重新埋首于那些公式与定理之中。
只是这一次，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经意地瞥见那抹鲜亮的蓝色。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有一只小小的蝴蝶，正颤巍巍地、试图挣脱沉重的茧壳。
等到晚上，舅舅舅妈难得不加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饭。舅妈问江然工作看的怎么了呀，提到她在的那个厂里有人准备退休了，如果江然到时侯还没找到工作，说不定可以去她那个厂里试试。
江然愣了一下急忙说：“有一个不错的工作，这两天准备去面试看看了。”
舅舅记意的点点头：“面试好，小江也开始长大了。”
对于复学和兼职的事，在老师没有来直接和他们说之前，江然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不然说出来让他们心里不舒服，成功的概率就更小了。
原本江然以为，至少还要忐忑不安地等上一两天，才会有什么消息。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当天晚上，舅舅刚下班没多久，家里的座机就刺耳地响了起来。
舅妈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连声应着“哎，好，好，在家，您请过来吧”。
挂了电话，她有些无措地看向舅舅：“是……是江然班主任李老师，说马上要过来家访，还有……还有一位什么女士一起来。”
舅舅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江然紧闭的房门，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晚上八点左右，敲门声响起。舅妈赶紧去开门，门外站着神色温和却难掩严肃的李老师，而她身后，正是那位江然曾有过一面之缘、染着一头醒目红发的女人——刘鸿。她穿着皮衣，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扫过狭小的客厅，自带一股与这家庭氛围格格不入的气场。
五个人——舅舅、舅妈、江然、李老师、刘鸿——拘谨地坐在略显拥挤的客厅里。气氛有些凝滞。小智躲在主卧门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好奇又害怕地偷看，不敢出来。
李老师率先开口，语气诚恳地向舅舅舅妈说明了情况：“江然家长，这位是刘鸿女士。她通过学校了解到江然通学的情况，非常欣赏江然的成绩和潜力，表示愿意资助江然通学完成后续高中学业的所有费用，包括学费、书本费和一些必要的生活开销。”
“虽然上次江然半夜离开学校的事确实不对，但是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们都向通学了解了，江然是被意外困在窗外，才会有后续的事情发生的。”李老师说完，江然想到了那个帮她开窗的女生，“江然平时都是一个好孩子，如果就这样休学退学，对孩子未来也不好。”
她说了很多，强调江然成绩优异，是考重点大学的苗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放弃实在太可惜。
若是家里没有那笔突如其来的债务，舅舅舅妈或许会为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高兴不已。但现在，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更多的是为难和犹豫。舅妈搓着手，艰难地开口：“李老师，刘女士，谢谢你们的好意……只是家里现在这情况……实在是……我们更希望江然能先找个工作，帮衬一下家里，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她再次搬出了“家里还有小智需要人照顾”的理由。
江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开口说自已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想办法兼职，就在这时——
“奶奶！”一个小身影猛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舅妈的腿，正是小智。他仰着小脸，眼睛因为刚才偷听而急得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让姑姑去读书吧！小智可以自已照顾自已的！我保证乖乖的！让姑姑去嘛！求求你了奶奶，让姑姑去嘛！”
他难得如此明确、如此激烈地表达自已的意愿，甚至开始耍赖般地摇晃着舅妈的腿，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