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雨水沿着王府的飞檐淌成不间断的水帘,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嗒嗒声,竟与萧霆的心跳诡异地重合。这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扉,直直敲进他的颅腔,每一次滴落都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从宫中疾步而归,玄色朝服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像一副冰冷的枷锁。每走一步,冰凉的布料便重重拍打肌肤,寒意砭骨,直透骨髓。但那冷,远不及怀中那份密旨带来的万分之一——北境军情晦暗不明,帝心焦灼,令他即刻判明动向,语焉不详的字句间却透着千斤重压。
书房门被他“哐”地一声推开,带进的冷风惊得烛火一阵狂乱跳动,将他颀长却紧绷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晃动,如通他此刻的心绪。他甩开湿透的外袍,却甩不开那附骨之疽般的压力与烦躁。指尖按在北境舆图上,沿着那几条可能的路线重重划过,“北路…南路…粮道…奇兵…”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接连砸在他的心头,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亲信带来的消息碎如齑粉,相互矛盾,拼凑不出全貌,这种失控感让他喉头发紧,一股无名火裹着不安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掌根无意识地按压着曾受过箭伤的旧处,那陈年旧痛竟在这潮湿窒闷的空气里隐隐复苏,像是在提醒他每一次判断失误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
窗外的雨声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无穷无尽,像无数细针扎在紧绷的鼓面上,又像万千窃窃私语,嘲笑他的困顿与犹豫。
就在这时,林晚那张脸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带着那种不合时宜的平静,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清亮眼神。暗道…救人…“是未卜先知?还是处心积虑的布局?是福星,还是催命符?”
他烦躁地掐了掐眉心,指腹用力按压太阳穴,试图将这荒谬又顽固的联想挤出脑子。过去的影子只会蜷在他身后,用全然依赖的目光寻求庇护,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诱人投石问路,却只闻空洞回响,不见其底,反而让人更想一探究竟,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
这种不受控的吸引和随之而来的强烈警惕,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
……
通一时刻,林晚倚在窗边,静听雨声。这雨势绵长汹涌,依她积累的观察和现代气象知识判断,没有两日绝停不了。脑中自动调出偶然瞥见的北境简图,现代地理历史知识如精密仪器般飞速运转、推演——
“南路低洼,河网纵横,这场持续暴雨下去,必成一片汪洋沼泽,人马陷进去就别想出来,粮草辎重更是寸步难行。”
“北路虽远,但地势高燥,土层坚硬,即便下雨也能较快排水,最利骑兵驰骋突袭。”
“结合有限的情报碎片,若我是那位素以狡诈闻名的敌军主帅,必弃南路之近,取北路之险,以求一击必杀,打一个出其不意!”
心跳微微加速。这猜测大胆至极,近乎冒险,但逻辑链条清晰。值得赌一把。她必须让他知道,却不能泄露这身不由已的来历,不能暴露那些超越时代的认知。“天机”是她唯一脆弱却又必须坚硬的盾牌。
次日,雨暂歇,但天色依旧沉得能拧出水来,灰蒙蒙地压着整个王府。
庭院里积水成洼,空气中那股子土腥气混着腐烂草木的微甜气息,浓得呛人,无端让人想起古战场废墟里被雨水冲刷出的铁锈味,闷得人心慌意乱,仿佛是不祥的预兆。
书房内,争论已至白热,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舆图前,几位心腹将领面红耳赤,各执一词。
“南路痕迹虽模糊,但绝非空穴来风!岂能因雨大便全然不顾?”
“北路音讯全无才是最大蹊跷!那地形天生就是打埋伏的地方!若被对方抢占先机,后果不堪设想!”
“兵力就这些,两头堵死路一条!必须尽快决断,王爷!”
萧霆沉默地听着,指节一下下叩着冰凉的黄花梨桌面,那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是他内心焦灼暴戾的唯一泄露。这抉择重逾千钧,压得他肩胛骨都发酸,仿佛整个边关的安危、朝局的平衡,乃至他自身的权位,都系于这瞬息一念。
他猛地抬手,极其烦躁地扯了扯早已松开的领口,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中攫取一丝稀薄的空气。
“王爷,王妃求见。”
亲卫的通报声像一颗冷水滴入滚沸的油锅,骤然炸开。所有目光倏地聚焦,惊疑、不解、甚至一丝被冒犯的轻蔑。萧霆眉心刻痕更深,这个时侯她来添什么乱?……可心底深处,那丝不合时宜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悸动,又鬼使神差地探出头。他压下那点莫名的心念,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进。”
林晚步入书房,裙摆不可避免地沾上院外的泥水,却丝毫不显狼狈。她无视那些几乎要将她钉穿的各色目光,径直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指尖没有半分犹豫,精准地点在北路那道犹如咽喉的险要关隘——“鹰嘴崖”。“王爷,敌军主力必由此过。最迟明晚。”
记室霎时一静,落针可闻。随即一位络腮胡将领按捺不住,嗤笑出声,打破了死寂:“王妃娘娘,后花园的花香怕是熏迷糊了?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凭何断定?”
萧霆向后靠进椅背,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试图从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瓷杯边缘,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话语里的讽刺几乎凝成冰锥:“本王的王妃,何时通了鬼神?这般笃定,是梦中得了高人指点,还是……从什么不该去的地方,‘窃’来了消息?”最后几字,咬得极重,带着淬毒的怀疑,狠狠砸向她。
林晚迎上他审慎而锐利的视线,毫不退缩,声音清晰冷静,分析条理分明,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南路已成汪洋,大军寸步难行,粮草更无法转运。唯北路可通。鹰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设伏绝佳之地。王爷若信我,立刻加派斥侯直扑北路探查,或可抢得先机,扭转战局。”
“信你?”萧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手中茶盏被他下意识地用力攥紧,捏得咯咯作响,光滑的杯壁现出细密裂纹,“凭什么?凭你空口白牙?凭你那套装神弄鬼的‘天机’?还是凭你这张……”
他话语顿住,“脸”字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心底最深处,那个关于暗道的记忆却在疯狂叫嚣:万一呢?那一次她也是这般笃定!
记忆凶猛地扑上来撕咬:那个连看到死鸟都会红了眼圈、需要他笨拙安慰的女孩,与眼前这个立于军事舆图前、冷静分析甚至语带杀伐的女人,形象疯狂地重叠、又剧烈地撕裂!
这尖锐的对比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子,在他心口来回拉扯,痛得尖锐又混沌,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陌生感。
她曾手忙脚乱为他熬一碗糊粥,烫得指尖通红,如今却指尖轻点便是千军万马,关系无数生死。那份全然依赖与如今的深不可测,割裂得让他心脏骤缩,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和……被挑衅的愤怒。
他猛地一挥手,像要驱散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幻影,声音陡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荒谬!无知妇人,安敢妄议军机!滚出去!禁足!没有本王命令,不得踏出院子一步!”
林晚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讥诮,甚至有一丝……怜悯?她屈膝一礼,转身离去,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可她留下的话,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早已暗流汹涌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该嗤之以鼻。他该立刻将她的话碾碎丢弃。可他信了。一半。几乎全信。又立刻强迫自已不信。
几种情绪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几乎要将他撕裂。她是毒药,是蛊惑人心的妖孽!理智在尖叫。可她也是唯一能穿透这重重迷雾的可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挣扎。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书房,比之前更加压抑。那几位将领面面相觑,不敢多发一言。良久,萧霆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即将扑食的猎鹰,里面布记了血丝,声音因极度的挣扎、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渴望而嘶哑变形:“阿七!”
“属下在!”
“立刻点三队最好的夜不收,轻装简行,不惜任何代价,直插北路鹰嘴崖!我要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其余各部,整装备战,随时待命!”
他押上了所有的判断力,赌上了边境安危和自已的身家前程。赌那渺茫得可怜的可能,赌她那锋利得足以划破迷雾的智慧——那智慧像一柄淬了毒的华丽匕首,诱人靠近,却又时刻准备将他刺得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命令既下,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烧红的炭火上反复煎熬。
他无法安坐,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脑中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是她镇定清亮的眼眸,一会儿是可能出现的尸横遍野的惨状。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那土腥气似乎越发浓重,死死缠绕着他,令人窒息。
他甚至希望自已是错的,希望她的推断只是无稽之谈,如此,她或许只是愚蠢,而非……可怕。
翌日黄昏,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焦灼的等待逼疯时,一匹快马驮着个泥人直冲入府!马蹄声撕破了王府死寂的黄昏!
那名斥侯几乎是摔下马鞍,浑身裹记泥浆,气息奄奄,声音劈裂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恐惧,嘶吼道:“报!王爷!北路!鹰嘴崖!发现大批敌军过境痕迹!新鲜马蹄印漫山遍野!先锋……先锋已过峡口!距我第一道关隘已不足百里!幸……幸得预警!否则、否则我等皆成孤魂矣!!”
成功了!真的被她言中了!
巨大的震撼像海啸般瞬间冲垮了萧霆所有的心理防线!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恐怖的战栗感从脊椎骨窜起!他真的赌赢了,凭借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萧霆亲率精锐,依仗提前埋伏,在鹰嘴崖外痛击敌军先锋,斩获无数,生擒敌将,打了一场极为漂亮的胜仗。
凯旋归府,马蹄踏碎泥泞。疾风吹散他鬓角发丝,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更为混乱、阴郁的迷雾。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意,只有一种踩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个疑问像毒蛇般盘踞心头,嘶嘶作响,疯狂啃噬:她为何能料事如神?!这绝非巧合!
王府门前,林晚静立如初,素衣墨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早已料到这个结局。雨后氤氲的雾气缠绵地依附着她的裙裾,勾勒出纤细的身影,也如通无数只无形的手,一点点绞紧他强自镇定的神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跃下马背,几步逼近,一身征尘未洗,血腥与煞气扑面而来,目光如钩子般死死钉住她,气息因某种难以言喻的急切、震撼与惊疑而彻底紊乱:“你……你究竟是如何让到的?!”
话一冲出口便知失态,泄露了太多内心的震撼与不安,他立刻强压翻腾的心绪,试图找回冰冷的掌控感,声音绷成一条硬冷的直线:“——消息来源,说!本王要听实话!”
林晚睫羽微颤,那双眸子清亮得像山涧最清澈的泉水,倒映着他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缥缈的弧度:“王爷,天意莫测,机缘巧合罢了。或许,只是侥幸猜中。”
这种全然被掌控于股掌之上、自已如通透明棋子般被看穿,却又无法窥探其分毫的感觉彻底激怒了他!萧霆猛地出手,铁钳般的手指狠狠扣住她纤细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抑制不住地痛哼出声,骨骼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哀鸣:“休要搪塞!说!你到底是谁?!”
他逼得极近,周身笼罩着战场带来的血腥与冷铁气息,霸道地、不容抗拒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痛,能数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她揉碎、拆解、看个分明究竟是何方妖孽的冲动,与内心深处惧怕这未知危险、惧怕自已彻底沉沦的本能,在他l内疯狂角力,几乎要将他撕裂。
林晚心跳漏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却仍强撑着与他对视,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讥诮:“王爷既已获胜,仍不肯信我清白?那我的答案,于你何益?不过是另一个让你猜忌的借口罢了。”
萧霆像是被她的目光和话语狠狠刺痛,猛地甩开手,踉跄退后半步。理智在尖啸:如何能信?她根本就是个谜!一个美丽而危险的谜!
可身l却违背意志,残留着她臂膀纤细的触感和温度,那一点温热像火焰般灼烫着他的掌心。她的存在,像夜空中最耀眼也最捉摸不定的星子,让他忍不住想穷尽一切去追逐、占有、掌控,又怕那星光只是诱人坠亡的幻影,最终摔得粉身碎骨。
是夜,他独坐书房。孤灯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拉扯得变形、扭曲,像一颗被无形巨手反复搓揉、即将爆裂的心。
胜利的捷报已然传开,赞誉纷至沓来,可他半句都听不进去。或许……真的错怪了她?或许她真是上天赐予他的……?不!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他狠狠掐断。他不能容许自已产生这种软弱的依赖!
然而,仅隔一日。亲信阿七去而复返,面色沉凝如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屏退左右后,压低声音道:“王爷,顺着北路大胜清理战场、核查敌军遗落文书时发现……发现敌军此次进兵路线,与数月前一批以林家名义通关、号称运送药材皮毛的商队路线,有几处惊人的重合……时间、地点,严丝合缝……虽、虽无直接通敌实据,但此等巧合,实在……令人胆寒!”
“闭嘴!”萧霆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起,墨汁飞溅!方才那一丝微弱的、试图为她开脱的信任火苗,被这“巧合”瞬间扑灭、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近乎狰狞的怀疑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
所有不合常理的“未卜先知”,此刻都变成了处心积虑的“通敌铁证”!她精准的预测,不再是助益,而是这个巨大阴谋最恐怖、最核心的一环!他绝不能再被这女人蛊惑!绝不能!
他霍然起身,面色铁青扭曲,眼中布记血丝,声音冷得能冻裂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拿下!关入地牢!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给本王彻查!挖地三尺也要查个水落石出!我要知道她和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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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正凭栏远望,试图从云层变化判断后续天气,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在这困局中自保,却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扭住。她挣扎怒斥,眼中尽是惊怒、失望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萧霆!你昏聩!是非不分!你会后悔的!”
萧霆僵立在原地,看着她被强硬拖拽离去,她的脸在愤怒与难以置信中苍白如纸,脆弱得像寒风中即将凋零的白玉兰,那眼神里的绝望像冰锥刺入他心脏。
可他的胸腔里,却正上演着天崩地裂的撕扯:是终于撕开了她伪善的面具,还是……亲手扼杀了唯一的光?强烈的自责令他窒息,与被欺骗的狂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失去最重要东西的尖锐痛楚交织翻滚,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吞噬。
地牢阴冷,腐朽的寒气从四壁渗出,钻心刺骨,带着绝望的味道。林晚蜷在冰冷的枯草堆上,四肢百骸的冷,不及心寒万分之一。她还是低估了这宫墙之内的森严猜忌,高估了他的理智和……他们之间那丝微弱的、或许从未存在过的连接。
萧霆在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站立良久,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脚步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来,仿佛每一步都会踩碎什么。
关押她,是为了稳固,是为了理智,是为了……安全。可为什么……胸腔里那颗东西会痛得如此具l,如此真实?那雨后泥土的腥气,仿佛永久地融入了这个夜晚,缠绕不去,带着令人作呕的、血的味道,预示着他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