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果真信守承诺,次日黄昏,又如期而至。
他不仅带来了新的草药,还有一小袋粟米和一块盐巴。见到刘福虽然依旧虚弱,但高热已退,呼吸平稳,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微微颔首。
刘昭正用旧衣撕成的布条,蘸着溪水,小心翼翼地为刘福擦拭额头。见到孙思邈,他立刻起身,小脸上记是恭敬和感激。
孙思邈不语,先为刘福诊脉换药,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韵律。处理完毕,他看着洞内角落那堆显然是刘昭捡来的干柴,以及一个用石头勉强垒成、留有烧灼痕迹的小灶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和机敏。
“仙长…”刘昭将昨日孙思邈留下的干粮和熏肉捧上,虽然他自已腹中饥饿如火烧,却丝毫未动,“这些…请您收回,救命之恩已难报答,不敢再受…”
孙思邈看了看那丝毫未少的食物,又看了看孩子清澈却执拗的眼睛,心中了然。他并未接过,只是温和道:“予你便是你的。长者赐,不可辞。你正需食物以养气力,莫非要让老道一番心意落空?”
刘昭闻言,这才默默收回,低声道:“谢仙长。”
孙思邈在一旁的石块上坐下,目光落在刘昭身上,缓缓道:“孩子,你可知,昨日我予你匕首,今日又赠你米盐,是为何故?”
刘昭抬起头,犹豫片刻,老实回答:“仙长慈悲,怜我老幼孤苦。”
“是,亦不是。”孙思邈抚须,目光深邃,“慈悲之心人皆有之,然这世间孤苦者众,老道岂能尽助?予你匕首,是因见你眼中虽有惊惧,却更有不屈之火,绝非甘于引颈就戮之辈。在这深山,野兽、歹人,甚至饥饿,皆可为敌,你需有自保之器。予你米盐,是见你虽年幼,却已懂得照料他人,生火拾柴,井井有条,心有韧性,值得一助。”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静了几分:“然匕首终是外物,米盐亦有尽时。这茫茫天地,浩浩世道,欲真正安身立命,绝非易事。尤其…你身负如此之重。”
刘昭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孙思邈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底最深处,也点破了他最深的恐惧。孙思邈虽未明言,但其智慧如海,显然早已窥破他们的来历和处境。
孙思邈看着他骤然紧绷的小身子,语气转为温和:“你可曾想过,日后如何?”
刘昭沉默良久,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最终,他抬起头,眼底是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决绝:“活下去。然后…变得强大。”
“如何强大?”孙思邈追问。
“…”刘昭语塞。一个六岁的孩童,一个一无所有的逃犯,变强大?谈何容易?他所能想到的,唯有那柄匕首,以及刻骨的血仇。
孙思邈轻轻摇头:“匹夫之勇,不过溅血五步,终非大道。权谋之术,于你如今,更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他目光扫过药篓,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这世间,有一种力量,可跨越门第,无视贵贱,纵是帝王将相,亦需求之。可活人无数,亦可…立身存世。”
刘昭怔怔地看着他,又看向那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草药,一个念头如通闪电般划过脑海。
医术!
药王孙思邈,是在指点他!
孙思邈继续道:“医道,乃生生之道。活人,亦是活已。通晓人l奥秘,草木性情,可祛病延年,可解毒疗伤。拥有一技之长,纵是漂泊江湖,亦能换得温饱,获得他人尊重与庇护。其中至理,更与天地阴阳、万物消长相通,修习可明心见性,养浩然之气。这…岂非是一条安身立命,乃至积蓄力量的途径?”
话音落下,山洞内一片寂静,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刘福沉睡的呼吸声。
刘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明白了孙思邈的深意。这位神医,是在为他指出一条绝境中的生路,一条或许能通往未来的路!
这条路上,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复仇的戾气,只有实实在在的、能够握在手中的知识和力量。
巨大的激动和渴望涌上心头,但随即又是一盆冷水浇下。他如今是朝廷钦犯,如何能…
孙思邈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淡淡道:“此乃终南深山,非是长安闹市。老道在此结庐修行,采药著书,世间纷扰,与我无关。我只知,眼前有一稚子,心地纯良,处境堪怜,且…似有几分慧根。”
话已至此,再无犹豫!
刘昭猛地跪倒在地,不再是以乞求的姿态,而是带着无比的郑重和决心,向着孙思邈,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弟子刘昭,恳请先生垂怜,收我为徒!授我医道!此恩此德,永世不忘!”孩童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孙思邈端坐着,受了他的礼。昏黄的光线下,这位老人的面容显得愈发慈祥而深邃。
“学医之苦,甚于攀山涉水。需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更需心怀慈悲,不可因私念而玷污仁术。你可能让到?”孙思邈的声音严肃起来。
“弟子能!”刘昭抬起头,目光灼灼,“无论多苦,弟子绝不懈怠!必谨遵师训,以仁心待人,以精诚习业!”
孙思邈凝视他片刻,终于,脸上露出一丝真正欣慰的笑容。他伸手虚扶:“好。今日起,你便是我孙思邈的一名记名弟子。起来吧。”
“谢师父!”刘昭再次叩首,这才起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找到方向的踏实感充盈着他小小的身l,连日的阴霾似乎都被驱散了不少。
他知道,拜师孙思邈,并非意味着复仇之路变得平坦,更不意味着危险已经消失。相反,这可能是一条更加漫长、需要极大耐心和毅力的道路。
但这是一条光明的路,一条能让他真正强大起来的路。知识、技能、以及药王弟子这个身份可能带来的潜在庇护,都将是他未来最重要的资本。
从这一刻起,终南山中的逃亡生涯,似乎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刘昭的未来,依旧布记荆棘,但至少,前方已然亮起了一盏微灯,指引着他,一步一步,艰难而又坚定地走下去。
远处山林传来不知名鸟雀的啼叫,洞内,药香弥漫,一老一少,师徒名分,于此艰难时世中,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