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试楼前
晨光自剑宗后山溅洒，赤松苍藤于云雾中静立，楼阁倒影沉入碧色云海。昨夜的雨水尚未完全蒸发，石阶缝隙间氤氲着淡淡湿意。
晏扶遥立于阶下。他肩背沉重，右手微微收紧下垂，指节处突兀泛白。望着眼前高耸的剑试楼，陌生又庄重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的心跳有一瞬失去节奏。他察觉身旁的季逐月稍稍侧身，低声应询：“怎么，第一回登楼，紧张？”
晏扶遥勉强唇边扯起笑意：“只是没想到，这般隆重。”
“比起家族里的开蒙典礼，这已算克制。”季逐月语声安然，眉宇间却藏着暗哑早熟的锐利，只几分间便归于温和，“不过，宗门选拔素来讲究‘明争暗斗’，一会可得多留心。”
远处脚步声短促。洛星沉身披素灰剑袍，步履从容，神色冷峻，黑发如墨，她的佩剑静静垂于身侧。她环顾了一眼寂静楼前广场，淡道：“七成弟子都到了。按过往惯例，除了试炼外，各家世子为夺名额，往往还有些旁的杂事。”
下一瞬，人群中一阵动静。有几位身着锦纹道袍的弟子并肩走来，谈笑间带着明显的优越。为首者姓许，是明镜玄家族门下，眼角带着习惯性轻蔑。他的目光从晏扶遥和季逐月身上略过，停在洛星沉脸上，淡淡一笑：“洛师姐也来凑热闹？听闻外域今年送了不少新人，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金是铁。”
洛星沉礼数周全，仅以“通门共进”为由应付。许姓弟子走远，季逐月轻声提醒：“这些人最近多和内堂执事走得近，传言今年宗主会亲自过问排名晋升。明镜玄人还没现身，却藏了不少线。”
晏扶遥眸色暗了几分。他没有作声，却在袖口暗藏那只残旧瓷盏碎片——母亲留下的遗物。他记得夜里的誓言。这一刻，他必须站得住，无论周遭目光有多锋利。
剑试楼外，铜钟骤然鸣动，悠长的嗡响仿佛将万物呼唤至眼前。所有弟子各自依序，三三两两结队，向楼门方向缓步而行。楼前高大的石柱上，刻着此宗数百年来剑道英名。
“进去之后，阵法随身，须谨慎行事。”洛星沉的话音极淡，像是确认，更像提醒。
季逐月点了点头，目光向晏扶遥投去一瞥。三人并肩入门。
厚重的木门于机关带动下缓缓合拢，楼内立即陷入昏迷般微弱的光。脚下地砖浮纹细密，一股莫名凉意透骨而上。四周有低低私语，或压抑或野心勃发。晏扶遥察觉，一些弟子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多半带着试探与戒备。
首层空间宽阔却无任何桌椅。主楼中庭布置着密密麻麻玄石棋盘，棋盘间有七道暗红纹路蜿蜒。负责主持考核的长老现身于阶梯高台之上，苍发束冠，衣袍肃穆。
“剑试楼，每层自有难关。”长老声音清冽，扫视众人一轮，“尔等三人一组，需以剑意破阵，心志一动则失，旁人亦不得私下援手——若存歹心，动用外力，后果自负。”
众弟子各自抱拳。室内寂静片刻。忽有弟子低语：“他就是昨日外院雨夜潜入演武堂的那人。”
这一声传出，晏扶遥微微一动，心下冷意骤生。他未回头。季逐月忽而前行半步，淡淡拦住了传话弟子的视线。
“耳目倒是灵通，道听途说，倒亏你有这样份闲心。”季逐月语气温慈，眉毛却不见松弛。那弟子识趣地收敛锋芒，没再多说。
洛星沉忽而低声：“别理闲人，专注本心即可。剑宗考核，讲究实绩。”
晏扶遥凝神深吸一口气。红色棋盘边，光纹交错时忽生水气，从地砖细缝中腾升出一道雾柱。考核启动，三人自觉为一组，步入石盘正中央。
正当光影流转，忽有几名弟子靠近，眼底带着敌意与挑衅——乃是许姓弟子一党。阵法边角，突然有一块灰青棋子滚落，撞出荡荡灵力波澜。一缕细微妖异的灵气混入其中，旁人难察，晏扶遥却觉识海一震。
“你们小心。”他低道，手心密汗如雨，剑诀却已暗自凝成。季逐月示意他莫急，双唇微动，缓声与洛星沉交换眼色。
光线于楼内折射，阵法陡然变幻。幽绿雾气如织，迷阵中三人触手皆空。地面浮现无数裂纹，剑影自暗涌升，化为密不透风的墙壁，将他们团团围住。
四周回响着试探与挑衅的低语——“这种小喽啰也能进入剑宗？”、“季家余孽，也敢逞强？”声音里杂着来自世家弟子的轻慢与冷淡。晏扶遥只觉l内灵气一滞，额角渗出冷汗。
他屏气凝神，掌心瓷盏碎片隐约发烫，仿佛母亲的最后目光杳然回转。忽见剑影开处，雾气间有白光微闪——是洛星沉，她横剑而立，眸光清冷如冰瀑。
“幻阵是假，心动则困。”洛星沉的一句话如晨钟暮鼓，将晏扶遥与季逐月从迷乱幻象中拉回。
“以阵破阵，意守不失！”季逐月一拂袖，脚下踏出鸳鸯步，收拢阵眼灵气。他侧身护住晏扶遥：“你护心随剑，别管那些闲言碎语。”
晏扶遥深吸一口气，手中木剑缓缓举起。他以极慢的速度横扫而出，剑影落于地面，激起一道淡淡蓝光。在雾障中，剑意化作实质，融于虚空。
“奇怪，明明只是一级考核，怎会有这等强度？”洛星沉盯着前方，冷静分析，“有人私下动了手脚，目的是让我们栽在此关。”
季逐月忽笑：“既如此，还请多谢‘贵人’垂怜，省得浪费时间。”
他低喃一声咒诀，乘着幻阵稍缓之机，迅速指引晏扶遥找到阵眼。晏扶遥记起母亲当年夜里传授的口诀，心中肃然，将全部注意力汇于剑尖。
雾气旋即凝滞，剑影墙壁出现一丝裂缝。洛星沉把握时机，剑指朝前一引，破空之声直击困阵中央。伴随着轰然一响，雾散裂空，三人身形渐显，棋盘之上蓝光粼粼。
楼外看台上，部分长老暗自凝眉。那名许姓弟子面色微变，似觉意外，暗自攥紧手心铜牌。
三人稳稳站定。晏扶遥后背冷汗浸透，脸色却无惧色，反而愈发坚决。他轻叹一声，看向四周通行者皆趋避如蛇蝎，只有洛星沉和季逐月神色如常。
第二道考验开启，剑试楼上空灵光旋转，洒落银色细芒。此间阵法不再依赖幻觉，而是以实物机关为主——数十把长剑自高台射下，环绕三人疾旋。
众弟子纷纷闪避。晏扶遥下意识侧身，却见洛星沉并不回避，而是箭步踏前，剑尖扬起，寒芒如雪落。
“剑起，心随。”
她语声极淡，唯见剑影踪影接连抵消飞剑攻势。季逐月紧随其后，借力打力，以扇形步伐牵制机关之路，三人配合逐渐默契。
晏扶遥见状，咬牙闷喝，木剑远攻，挑落疾飞直刺自已的长剑。他感到手掌被震得生疼，微微退后两步，却没被冲击所碍。他的剑法虽不花哨，举重若轻，胜在坚韧与稳定。
一道剑风贴着耳边掠过，晏扶遥本能下蹲，肩膀轻震，正挡住迎面斜来的飞剑。刀光剑影之中，他只觉得自已像是峡谷中的一枚石子，纵有洪流，也得咬牙挺住。
他们身后，隐有几名弟子冷冷打量，眼中尚带轻蔑。但晏扶遥再不起初入剑宗时的怯意，手中木剑一寸寸托举，将飞剑斜斜击开。
季逐月忽而低声道：“右侧第二剑柄下，有阵眼。”
晏扶遥余光一扫，只见一处泛蓝的符文隐于机关缝隙。他下定决心，滚身而上，剑柄一敲，符文光芒大作，整个飞剑机关均为之一顿。洛星沉顺势贯注剑意，一剑点于主轴，银芒一瞬消散。
场中再次安静。三人并肩站在棋局中心，汗湿额角，却无一人低头。众人目光变了，从冷漠质疑转为带着忌惮和探究。
高台上，长老的评价低声传来：“此三人心志合一，可入核心弟子之列。”
判决落定，晏扶遥心头一松。他环顾周围，发现许姓弟子脸色乌青，正于角落低声与另一名穿玄青道袍的人私语。那人背后隐隐有明镜玄家族的家徽。
季逐月走近，轻声：“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小心。”
“多谢提醒。”晏扶遥淡声回应，目光却不再飘忽。他已明白：宗门，不止有剑和道，还有不可见的权力洪流。
此刻，剑试楼外云雾中，一人影逆光而立。夜书虚斜倚石阶，似笑非笑，修长的手指拨弄腰间玉简。他的视线落在晏扶遥身上，唇角轻挑。待众弟子鱼贯而出，夜书虚倏然低语：
“问剑难，破楼易。人心是阵，旧事是劫。留意你母亲当年遗下那缕朱砂——或许有人，从未想你安然进楼。”
晏扶遥心神骤震，夜书虚身影已远，只余烟雾缭绕间一阵微风。他下意识攥紧袖中碎片，意识到往昔家族覆灭或许另有隐秘。
洛星沉走到他身旁，轻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晏扶遥摇头，眉眼间多了份莫名坚定。季逐月也凑近：“考核既过，后面才是真正的剑宗。得常备不测。”
他们彼此对视一瞬。方才困阵危机、机关激斗，将陌生化作莫逆。如今三人并肩走出剑试楼，身影拉长在斜阳下。安静片刻后，晏扶遥突然轻笑了一声，这一刻他才感觉，脚下土地终于不是冰冷的牢笼。
远处楼阁，斜阳犹如火冕铺洒。晏扶遥心头浮现夜书虚的谜语，心知在剑宗修行之路背后，更大的风暴正悄然聚拢。而答案——也许正藏在母亲那抹朱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