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疑云
山门后的云雾渐淡,晨色慢慢浮现苍青。剑宗石阶上落记前夜尚未干透的露水,倒映着三人的身影,并未因新晋核心弟子的身份而多半分轻松。
洛星沉走在最前,她袍袖微卷,袖口滑落一道干净的白痕,目光冷静锐利。晏扶遥和季逐月略微落后,两人间气氛有若无间的警觉。新近“剑试楼”一役后,剑宗上下的暗流似乎骤然活络,众目窥私,话语藏锋,各路人马于云层之下盘旋。
石阶尽头,早有掌门弟子等侯。未及几句寒暄,便有一名内门长老疾步而来,淡淡地对三人道:“掌门有令,新晋核心弟子需入宗议堂听训。即刻动身。”
三人互视一眼,眼中皆是一抹警惕。宗门之内,位置越高,越不能逍遥行已;“核心弟子”这几个字,是荣耀,也是枷锁。
入议堂之后,众长老居高临下,目光在晏扶遥身上盘桓最久。有人提审试问剑试楼之事,更有人含蓄地问及晏家、季家往事。晏扶遥答得谨慎,话里留有余地,洛星沉则以师姐的担当为三人开解不少压力。只有季逐月,始终微笑从容,目色深远。
训诫过后,三人刚踏出议堂,便见一道身影立于外廊,身姿修长,魄气森然。那是明镜玄麾下有名的人物——江秋临。他嘴角挂着疏离礼数的微笑,言辞和气,却句句带针:“恭贺三位通门晋升,世间英才辈出,宗门荣幸。”
晏扶遥颔首,神色不见波澜。洛星沉冷声应道:“通门守则,荣辱与共。”江秋临又道:“近来外域异族生事,宗门求才若渴,还望三位各安本心,不负师门栽培。”
话锋一转,另有几名内门弟子故意走得很近,神情间带着难掩的揣摩。季逐月忽笑道:“既然外域动荡,宗门更需齐心协力。至于立场,且交予时势作答便好。”轻描淡写、避实击虚,那笑意,晏扶遥却看出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提防。
江秋临眼底寒意一闪,微微一礼,带人离去。他身后的人群间隐有细语交头接耳,仿佛每一句都在小心掂量眼前三人。
空气似乎凝滞。
“宗门动荡,师兄弟各有算盘,不足为怪。”洛星沉脚步不停,低声道,“不过,凡事小心。今日原本就不安稳。”
“我习惯了。”晏扶遥声音淡淡。
他确实早已习惯。家破人亡那夜后,世间残酷再寻常不过。
但季逐月却出奇地静默许久。路过竹林小径,他忽然脚步一缓:“刚才江秋临提及外域异族,其实属于例行套话。真正想探的,是我们对家族恩怨、权力立场是否尚有动摇。”
晏扶遥听得分明,心脏微微一紧。他自知身世不能再惹风波,尤其不愿连累身边两人。但季逐月今日的话,字字都像棋面上的落子,每一步都极其小心。
天未大亮,宗门后山一带已多了巡逻弟子影影绰绰。三人径自回转弟子楼,却发现自“剑试楼”一役后,楼中气氛明显紧张不少。隔壁房几位旧相识的内门弟子面对他们时语焉不详,只在行礼后仓促退开,仿佛谈及他们就是灾祸本身。
夜色初落时,晏扶遥独自走在剑宗偏殿背后。他衣袖内藏着一方陈旧的锦盒,是母亲当年留给自已的遗物。那锦盒经历多年风雨,缝隙间依稀可见当年女子用红线细细缝补的痕迹。晏扶遥小心滑开盒盖——里面仅有一枚青铜碎片,周身刻记难辨的灵文。
母亲死前曾反复叮嘱,勿忘本心。这青铜片,总让晏扶遥觉得与夜书虚曾留谜语“斑驳青影,落尘无名”颇有联系。
他屏息端详,灵识逆流入纹——似乎看到一座残破高楼与剑影重重的朦胧画面。此物里,亦有冤屈,也有血仇。他抬眼望向窗外庭院的幽微灯火,一阵风吹来,略感扑朔迷离。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低笑与呼吸不稳的脚步声。
“你们真打算把灵石交出去?”黑暗中,有人低声问。
另一人不耐地催促:“少废话,赶紧交货,若是让内务堂盯上,谁也甩不脱干系!”
晏扶遥心头一动,猫身贴墙潜行。几步之外的花影下,他看到两名弟子鬼鬼祟祟地交换灵石袋,表情紧张。
洛星沉冷不防现身,她一身青衣,剑意未露却自有清明气度,厉声断喝:“在剑宗黑市倒卖灵石,可知门规为何?”
两名弟子骤然色变。
“洛师姐!”其中一人仓皇垂首,声音发颤。
另一人勉强硬起脖子,反唇相讥:“自古宗门大了,规矩总有人为之通融。难道你没见过那些大人物的手段?”
洛星沉的剑未出鞘,剑意却已逼人心魄:“宗规面前,无分贵贱。”
争执声惊动远处。顷刻,内务堂的长老带人破门而入,冰冷目光扫过三人与那两名弟子,厉声喝道:“私下内斗,意欲何为?”
洛星沉拱手朗声道:“长老,弟子偶遇贼事,本想秉公行事。”
长老面无表情,淡淡道:“行了。此事与外人无关。你们三人回屋内歇息,其他自有内务堂处理。”
气氛一时凝滞。
回返弟子楼的路上,洛星沉目光始终锐利。她低声对二人道:“此事未查清前,切莫对谁妄信。”
季逐月却神色淡然,甚至笑道:“江秋临近期如此殷勤,或许并非只为打听消息。明镜玄的人马对师门黑暗事一概视若无睹,却肯借机引导风声,想来一举两得——不如静观其变。”
晏扶遥略带迟疑地问:“你似乎早已料到会被人试探?”
“师门重地,核心弟子几乎寸步难移。明面上的风浪,往往只是更深漩涡的表象。”季逐月眸光沉静,语气间却藏着化不开的利落,“以后但凡遇此,切勿将自已推到风口浪尖。”
晏扶遥静默片刻。师门之路,果真比插肩而过的流民巷弄更为险恶。只是,有时侯,他宁愿像洛星沉那样直面黑暗,也不愿太早被谋算吞没。
夜色更深,山风渐紧。回到自已的房中,晏扶遥褪下青衣,初初将那铜片细细摩挲。冷色灵光似乎与过往回忆互相纠缠。他心头泛起奇异的联想——母亲生前常说,有些仇恨不是一人之恩怨,背后可能是一域、甚至一宗的因果。这青铜与夜书虚的谜语之间的联系,仿佛正指向宗门深处更隐晦的暗线。
他正沉思,门外忽传来轻轻叩门声。推门开缝,是夜色里神色复杂的季逐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纸折信:“刚刚有人送来,署名只写了一个‘玄’字。”
晏扶遥心头一紧,飞快展信——纸上字迹苍劲,全是机关、阵理与家族徽记的混杂线索。季逐月低声道:“明镜玄显然不甘示弱。我今日接到他人邀,请我明日密谈,意在试出底线。”
洛星沉悄然现身于屋檐下,她不出声,只紧紧盯着季逐月。
三人站在灯下,气氛因纸信更显凝重。晏扶遥道:“你若去,需倍加提防。权力场里,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他人手里的剑。”
季逐月微笑摇头,那神情中有少年不该有的苍老疲惫:“我既入局,便别无选择。”
洛星沉声音干净而冷静:“若需援手,我通去便是。师门虽暗,却不是任人鱼肉之地。”
夜风卷起屋内残烛微光,三个人影拉长,彼此交叠,却再也辨不分明。在这混沌的光影里,没有一个人的脸是真正坦然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已的疑云,也有尚未示人的剑意。
远处钟声漫漫,宗门黑暗还在涌动。而夜色之下,三人的背影紧密结伴,仿佛正朝无尽未知里踏出一步。
夜更深了。
灯火阑珊处,一切答案和危机都在悄然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