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拿出语文课本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xié)。
我立即纠正:是斜(xiá)!
老师第二天打来电话:家长请不要教古音读法。
数学作业更是让我崩溃——
树上有10只鸟,开枪打死1只,还剩几只
女儿答:0只,因为枪声吓跑了其他鸟。
我划掉答案:9只!这么简单都不会
作业发下来时,那个红叉刺痛了我的眼睛。
曾经以为能轻松辅导小学功课的80后父亲,
在这个夜晚对着作业本默默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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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灯光明亮,打在摊开的彩色课本上,像一场小型舞台剧的追光。光源中心,我八岁的女儿小雅正晃着脑袋,用那种特有的、清脆又带点拖沓的童声念着课文。我,李伟,靠在旁边的沙发上,身体松弛,一种混合着工作一天后的疲惫和身为父亲旁观成长的满足感在心口微微荡漾。这一刻是家庭日常的温馨注脚,是我这三十五六岁、在城市里勉强站稳脚跟的八零后男人,一天里最能喘息的时刻。
直到那句诗从她嘴里蹦出来。
远上寒山石径斜(xié)。
那声xié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我某根敏感的神经上。我几乎是从沙发里弹起来的,身体前倾,手指下意识地就点在了课本那个斜字上。
停!宝贝,这个不念‘xié’,念‘xiá’。我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是深植于我脑海近三十年的记忆,是刻在我们那一代人基因里的读音。我甚至能瞬间回溯起小学课堂上,语文老师推着老花镜,一遍遍领读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场景,那声音抑扬顿挫,不容辩驳。
小雅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像清澈湖水里投下了一颗搅浑水的石子。可是,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呀。课本上的拼音也是xié。
她的小手指着课文下方那清晰的、印刷体的拼音注释。
我心里那点属于家长的权威感被轻微地冒犯了,但更多的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我放缓语气,试图用她可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爸爸小时候学的是‘xiá’,这样读才押韵嘛,你看,‘家’、‘花’,是不是读‘xiá’更顺口这叫古音,更有文化。
小雅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课本,明显更信任书本和老师。她小声重复了一遍xiá,听起来有些别扭。
我没太在意,只觉得完成了一次文化的传承,一次来自八十年代的、正确的启蒙。我甚至有点得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对,就这样记。明天要是老师问起来,你就说爸爸说的,念‘xiá’。
第二天下午,手机在裤袋里震动的时候,我正被一份棘手的项目报告弄得焦头烂额。瞥见屏幕上王老师三个字,我立刻清了清嗓子,调整出一个谦逊热情的家长声调。
王老师您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客气,但客气底下是公事公办的坚决:小雅爸爸,打扰您了。是关于昨天语文预习的事。小雅今天在课堂上坚持说‘石径斜’要读‘xiá’……
我心头一紧,预感成真,但那份属于八零后的倔强还在负隅顽抗:哦哦,王老师,是这样的,这个字吧,我们以前……
王老师温和地打断了我,那温和像一层柔软的丝绸,包裹着里面坚硬的石头:小雅爸爸,您的意思我明白。但现在全国统一的教材和教学标准里,这个字就只有‘xié’这一个读音。考试也是以这个为准。我知道您们那一代可能学的是古音,但我们现在教给孩子的是现代的、规范的读音。主要是为了……避免孩子混淆,影响考试。
考试两个字,像两记重锤,把我那点关于文化和正确的坚持砸得稀碎。我握着手机,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仿佛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能透过电话线听到我这微不足道的错误。
啊……是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我……我没搞清楚状况。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谄媚和道歉意味。
没关系的小雅爸爸,理解。以后辅导功课,以课本和老师教的为准就好。王老师的语气重新变得轻快,问题解决了。
挂掉电话,我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半天没缓过神。一种极其别扭的感觉缠绕着我,像穿了一件领子没翻好的衬衫,浑身不自在。我,一个985毕业,在公司里大小算个骨干,自诩逻辑清晰、知识体系完备的现代男性,在小学一年级最基础的拼音问题上,被温和而坚定地判定为错误。我那点关于青春、关于课堂的记忆,被一句以课本为准轻飘飘地打成了不合时宜的废品。
傍晚,更大的风暴在书桌前酝酿。
数学作业本上,那道经典到烂俗的题目:树上有10只鸟,开枪打死1只,还剩几只
小雅工工整整地写下的答案是:0只。
旁边一行小字解释:因为枪声很大,会把其他的鸟都吓跑。
这答案像一道强光,瞬间刺入我的眼睛。这有什么可思考的十减一等于九!天经地义!我小时候做过无数遍,答案永远是九只!逻辑呢数学的严谨呢
那股在老师那里受了憋屈,又混合了下班后疲惫感的无名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错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吓了小雅一跳。我夺过橡皮,几乎带着一种愤懑,用力擦掉那个0和那行小字。橡皮屑飞舞,像我内心翻腾的焦躁。
树上10只鸟,打死1只,还剩几只这么简单的减法!9只!记住了吗9只!我用笔重重地在作业本上写下那个巨大的、仿佛代表着绝对真理的9。
小雅被我的严厉吓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小声争辩:可是……可是鸟真的会飞走的呀……
没有可是!这是数学题!不是脑筋急转弯!你就按老师教的减法算!我粗暴地打断她,不容置疑。我必须捍卫某种秩序,某种我认为正确的、不容篡改的东西。仿佛否定了她的答案,就能找回我在拼音问题上丢失的权威。
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没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把那个9描得更粗更黑。
夜里,我躺在床上,白天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拼音的纠葛,数学题的争执,还有公司里那堆破事……它们混在一起,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我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小雅门口,想看看她踢没踢被子。
书桌上,摊开着她的作业本。即使隔着一点距离,那个巨大的、猩红色的叉号也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瞬间穿透黑暗,精准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它毫不留情地划在我强迫她改成的那个9上。
那一瞬间,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留下一种冰凉的虚脱。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那个红叉,是判决。它不只是判定了那道题的答案错误,它判定的是我整个晚上的武断、粗暴,以及我那份可笑又可怜的、基于八零后经验的自信。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错了。你所以为的真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学生的课业面前,是行不通的。你连小学一年级都辅导不了。
我一步步挪到书桌前,手指颤抖地拿起那本作业。红叉旁边,还有老师娟秀的批语:请尊重孩子的发散思维,答案合理即可。
发散思维……合理即可……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我。
窗外是城市的夜灯,无声地闪烁,勾勒出高楼冷硬的轮廓。我就那么站着,攥着那本轻飘飘的作业本,却觉得有千斤重。胸口堵着一团滚烫的、酸涩的东西,汹涌地往上撞,撞得眼眶又热又痛。
我猛地闭上眼,但已经晚了。
一滴滚烫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水珠,猝不及防地挣脱束缚,砸落在那个刺目的红叉上,迅速地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我雄鹰一般的男人……竟然他妈的落泪了。
我几乎是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卧室,轻轻带上门,仿佛那本摊开的作业本是什么洪水猛兽,会追出来噬咬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客厅里没关掉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漏进来,切成一条细瘦的、苍白的光带,横在我的拖鞋尖前。
脸上那点湿意还没干,被空调风一吹,绷得皮肤发紧。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触感粗糙。真是……他妈的。为一道小学一年级的数学题李伟你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可胸口那团堵着的东西,闷闷地发疼,不是随手就能抹掉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女儿那双困惑又带着点委屈的眼睛,一会儿是电话里老师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最后定格在那个猩红的、毫不留情的叉上,像一个嘲讽的嘴型。
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发散思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十减一就是等于九。鸟会不会吓跑那是自然课的事,关数学题屁事!还有那拼音,老师站在讲台上,念xiá,底下四十几个小脑袋就跟着念xiá,声音响亮整齐,谁敢有异议哪像现在……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我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楼下小区的路灯昏黄,几个晚归的身影缩着脖子匆匆走过。一切都好像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那种熟悉的、把握着某种确定性的感觉,正在一点点从我脚底下漏走。
连怎么当个爹,都好像需要重新考个证。
第二天去接小雅放学,看见王老师站在校门口送孩子,我下意识就想缩脖子绕道走。脸上还有点挂不住,像是被公开处刑后的余悸。
小雅爸爸!眼尖的王老师还是叫住了我,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王老师。
正好跟您说一声,她语气轻松,昨天那道数学题,课堂上重点讲评了。现在鼓励孩子多角度思考,只要逻辑自洽,能自圆其说,都是可以的。小雅昨天的答案就很有想象力。
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是,是嘛……我,我昨天有点着急了,态度不好。
家长的心情我们都理解。王老师笑得体大方,就是以后辅导的时候,可以多听听孩子的想法,现在的教学理念和我们那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哎,好,好的,谢谢王老师。我点头哈腰,感觉自己像个被训话的小学生。
拉着小雅的手往家走,小姑娘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昨晚的不愉快,蹦蹦跳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小朋友摔跤了,中午吃的鸡腿很好吃。阳光照在她细软的头发上,毛茸茸的一圈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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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看着她,心里那点别扭和委屈,忽然就淡了些。算了,她高兴就好。
但雄鹰折翅的痛感,没那么容易消散。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积了灰的旧书箱,从最底下翻出几本硬壳的、页面早已泛黄脆硬的小学课本。封面上的工农兵人物画色彩依旧鲜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铿锵气息。
我拍了拍上面的灰,呛得咳嗽了两声。翻开语文课本,里面的字是繁体的,排版密集,插画线条简单却有力。我一眼就找到了那首《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
白纸黑字,旁边的注释用小号字体标注着旧读xiá。那一个个熟悉的字体,像失散多年的老友,瞬间把我拉回到那个穿着蓝白校服、背着军绿色帆布书包的年代。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的味道,窗外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
那种感觉,踏实,确定。
我正沉浸在怀旧的感伤里,小雅洗了澡,穿着小睡衣香喷喷地跑进来,好奇地扒着我的胳膊:爸爸,你看的是什么呀
爸爸小时候的课本。我把她抱到腿上,指着那首诗,你看,爸爸没骗你吧我们以前就是念‘xiá’。
小雅睁大眼睛,看着那陌生的繁体字和粗糙的插画,小脸上写满了新奇,但很快,她又指着下面的拼音注释(那是我后来自己用钢笔标注的):可是,老师说了,现在要念‘xié’。
她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像一根小针,又轻轻扎了我一下。
我叹了口气,合上旧课本。怀旧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我不能真的让她在考试的时候写个xiá,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爸爸说的。
那个周末,我拉着她去书店,直奔教辅区。眼花缭乱的《一课一练》、《黄冈密卷》、《名师导读》……堆得山一样高。我一本本翻着,寻找着正确答案的权威注解。
数学区更是让我开了眼。《奥数举一反三》、《数学思维拓展训练》,里面那些题目,什么鸡兔同笼、进水排水、追击问题,绕得我头晕眼花,有些甚至需要设X、Y方程才能解。我拿着本《小学一年级数学精讲》,看着里面用各种奇奇怪怪的图形和符号讲解的10以内加减法,感觉自己像个智障。
爸爸,这个好像不是我们老师讲的。小雅扯了扯我的衣角,指着书上一种用分解与组合来理解数字的方法。
我定睛一看,确实和我想象中的直接列算式不一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我。我连一年级的数学,都需要重新学习方法了。
最后,我赌气似的买了一大摞回来,从语文到数学,还有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第N版)》。我把它们重重放在书桌上,像构筑一道防线。
以后,咱们以这个为准。我对小雅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小雅看着那堆突然多出来的功课,小脸垮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了和这些新式教辅的硬磕。拼音,我彻底闭嘴,她念xié就xié,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念一遍xiá以祭奠我逝去的青春。
数学题,我学会了先看答案和解析,试图理解出题人的思路。树上还有几只鸟这种题,解析里果然写着:答案不唯一,9只(考虑单纯计算)或0只(考虑实际情况)均可,重点在于引导孩子阐述理由。
我看着那行字,半天无语。所以,我那天晚上的暴怒和后来的眼泪,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辅导作业变成了某种奇怪的谍战戏。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标准答案的意图,不敢再轻易下结论,生怕又一个红叉隔空飞来,打我的脸。我学会了说:嗯,你这个想法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看书上是怎么建议的……
或者:这个地方,爸爸也不太确定,咱们查查词典
我的权威土崩瓦解,转型成了学习伙伴和人形检索机。
小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变得胆大起来,甚至开始挑战我。
爸爸,‘床前明月光’的‘床’,真的是睡觉的床吗老师说可能是井栏杆哦!
我:……咱们还是睡觉吧。
爸爸,‘春蚕到死丝方尽’是写爱情的吗老师说现在可以用来赞美老师!
我:……作业写完了吗
崩溃是日常的,细碎的。像鞋子里永远倒不干净的一粒沙子。
直到那个晚上,我们面对一道堪称哲学命题的语文题——读一读,想一想:冬天,()停了,()停了,()停了,你觉得还有什么也停了
小雅咬着铅笔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上:风停了,雨停了,雪停了。
我觉得这答案挺好,没毛病。
但她接着在括号外写道:我觉得,爸爸的唠叨也停了。
我盯着那行字,愣了很久。
我看着那行字——我觉得,爸爸的唠叨也停了。
铅笔印子有点深,透到了纸背,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认真。
先是愣,脑子里空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慢镜头爆炸一样,从心脏最中间那个点,无声地、却力道千钧地扩散开。不是愤怒,也不是好笑。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地撞了一下的酸软。
原来我那些绞尽脑汁的辅导,那些试图跟上新时代教学理念的笨拙努力,那些查字典翻教辅的小心翼翼,在她那里,统统归结为两个字——唠叨。
滔滔不绝的,惹人烦的,最好能停下来的唠叨。
我下意识想开口,想像以前那样,用一点提高的声调和父亲的权威指出点什么。可嘴巴张开了,气流卡在喉咙里,半个音都发不出来。那个鲜红的、晕开过一滴泪的叉号,幽灵一样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还有什么资格唠叨呢一个连斜字读音都搞不对、连树上几只鸟都算不明白的落伍父亲。
最终,我只是很轻地吸了口气,手指在那行字旁边虚虚地点了点,声音干涩:这个……嗯……写得挺有意思。
小雅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期待被肯定的狡黠:对吧爸爸冬天很安静嘛,你也不老是说‘不对不对’、‘查一查’了。
我喉咙更堵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床垫像长满了钉子,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旁边妻子呼吸均匀,早已熟睡。窗外城市的夜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带。
小雅那句话,还有她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那么努力地想挤进她的世界,想在她的功课里重新找到一个父亲应有的位置,结果却成了她希望停下来的噪音。
挫败感像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冰凉刺骨。雄鹰折翅,掉进的不是山谷,而是一团巨大无比的、无处着力的棉花堆。憋屈,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是周末,我破天荒地没一大早就催着小雅作业作业作业。她有点意外,偷瞄了我好几眼。
吃完早饭,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那什么……今天天气挺好,爸爸带你去个地方
她眨眨眼:去哪里图书馆写作业吗
……不是。我心里酸了一下,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开车带她去了郊区的那个老军工厂旧址。80年代红火过,后来废弃了,现在有一部分改成了小小的纪念展馆,没什么游客,只有几个老人在门口下棋。
展馆里充斥着那股我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旧纸张、灰尘、还有老木头柜子混合的气味。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玻璃柜里陈列着老旧的劳动奖状、搪瓷缸、工作证,还有几本蒙尘的、纸张发黄的技术手册。
小雅好奇地踮着脚看,指着玻璃柜里一本蓝色封皮、边角卷得厉害的书:爸爸,那是什么
那是我小学时最痴迷的《少年科学画报》,一期一期,攒了整整一箱子。我趴在上面看那些有趣的科学实验、宇宙猜想、未来世界的构想,一看就能看一下午。
那是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杂志。我声音有点哑,里面讲怎么用火柴盒做照相机,讲星星为什么会眨眼,讲以后我们可能能坐飞船去月亮上种菜。
小雅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想看清里面模糊的插图:火柴盒怎么能做照相机呀月亮上不能种菜,没有水也没有空气呀爸爸。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向她解释那种纯粹基于纸张和想象所带来的快乐。那种对着一幅粗糙的插画就能在脑子里构建出一个完整世界的魔力。她的世界里有Pad,有高清动画,有即时搜索答案的网络。她相信数据和逻辑,不相信火柴盒照相机。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名叫时间的玻璃柜。
我指给她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印着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红色标语,试图跟她解释四个现代化是什么,那曾经是我们作文里最辉煌的未来。
她听得很认真,然后问:那……现在实现了吗
我卡壳了。实现了好像实现了,又好像完全不是当初想象的那个样子。那种简单炽热的憧憬,那种目标明确的奔头,跟她这个算法推荐、信息爆炸的时代比起来,像上個世纪的古董。
我发现自己再一次词穷。我无法向她精准描述我的过去,正如我无法真正理解她的现在。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小雅玩着安全带,忽然说:爸爸,你们小时候好像也挺好玩的。
我看着前方蜿蜒的车流,高架桥纵横交错,远处是新区的摩天楼群,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是啊,我轻轻说,挺好玩的。
只是那个世界,已经旧了,像那本玻璃柜里的《少年科学画报》,被妥善收藏,却再也无法翻开。
那天之后,我沉默了很多。不再抢着纠正她的拼音,不再对数学题的奇葩答案发表意见。她写作业,我就拿本书坐在旁边,她不问,我绝不开口。她要是拿着题来问我,我就说:爸爸看看啊……嗯,这个可能得你自己多想想,或者明天问老师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安全的背景板。
她似乎松了口气,作业写得比以前快了,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不少。
直到周二晚上,她抱着语文课本过来,指着另一首诗:爸爸,这个‘乡音无改鬓毛衰(shuāi)’,我们老师念‘shuāi’,可我听你上次念的是‘cuī’
我心里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地想:又来了。
但我只是抬起眼,看了看课本,又看了看她:老师念‘shuāi’
嗯。
那就听老师的。我低下头,继续看我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
她没走,站在我书桌旁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我觉得你念‘cuī’好像更好听一点,跟后面那个‘回’字更押韵。
我猛地抬起头。
她有点不好意思,手指抠着课本的边缘:就像你上次说的那个‘斜’一样……你说的那种……古音
我看着她,看着灯光下她茸茸的额发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挑衅,没有委屈,只是一种纯粹的、小小的困惑和……探寻。
那一瞬间,胸口那团堵了太久、几乎快要石化东西,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戳了一下。
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慢慢把她揽到身边。然后,我拿过她手里的课本,翻到那首《回乡偶书》,用手指着那句诗。
念‘cuī’,意思是头发疏落变白了。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强调,没有纠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属于我那个年代的事实。念‘shuāi’,就是衰弱的意思。在这里,念‘cuī’更准确,也更……好听。
她靠在我身边,安静地听着,然后跟着小声念了一遍:乡音无改鬓毛衰(cuī)。
嗯。我合上课本,递还给她,不过考试的时候,写‘shuāi’。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眨了眨,忽然问:爸爸,那你以后能都告诉我吗你们以前是怎么念的我觉得……有意思。
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是雪亮的灯光。我抱着怀里这个温软的小人儿,看着作业本上那些我越来越看不懂的题目和符号。
雄鹰大概是飞不起来了。
但或许,我可以试着,换一种姿势落地。
我收紧手臂,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落在她的发顶。
好。
好。
这声答应落下去,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咕咚一声,闷闷的,却在我自己心里漾开一圈不小的涟漪。答应什么答应继续用我那套过时的东西去荼毒她还是答应把自己变成一本她随时可以查阅、但标注了仅供参考的活体老字典
小雅却像是得了个新玩具,眼睛亮了一下,从我胳膊里钻出去,蹭蹭蹭跑回书桌,很快又抱着一本数学《同步练习》回来了。
爸爸,那这个呢她指着一道题。
题目画着几排小兔子,问一共有多少条腿。旁边解题区留了空白,还画了虚线框,提示用分组法或乘法初步来思考。
我一看,这还不简单一排4只兔子,4排,4乘以4等于16,再乘以每条兔子4条腿……不对,兔子是4条腿吗我愣了一下,印象里鸡兔同笼问题是2和4,兔子应该是4条吧等等,好像确实是4条。那就是16只兔子,乘以4,64条腿。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灌输我的乘法思想。
她却先用小手指着图,自言自语:可以先算一排的腿腿。一二三四……一排4只兔子,一只兔子4条腿……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数手指头,眉头皱着,4+4+4+4=……等于16!一排有16条腿腿。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爸爸,有四排,那就是16+16+16+16!
她又开始掰手指,试图把四个16加起来。
我那个四四十六的乘法口诀就堵在嗓子眼,像根鱼刺,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她用的方法笨拙、低效,完全不符合我追求的最优解,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甚至她那个腿腿的叫法,都带着一种稚气的准确。
我强行把那句直接用乘法憋了回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嗯……加也行。就是慢点。
她得到认可,低下头,更加卖力地跟那四个16较劲去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不够用了,就差把脚趾头也搬上来。
我坐在旁边,像个看客,看她在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上吭哧吭哧地跋涉,而我熟知的那条名为乘法的高速公路就在旁边,我却不能一把将她拽上去。
这是一种新型的煎熬。比直接否定她更磨人。
妻子端着水果盘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女儿趴在桌上跟算术死磕,她爹坐在旁边,眉头皱得比女儿还紧,一副憋得快内伤的样子。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妻子把果盘放下,调侃我,李老师居然没亲自下场指导工作
我苦笑一下,没吭声。
小雅抬起头,鼻尖上都有点冒汗了,献宝似的把作业本推过来:妈妈!我算出来了!64条腿腿!爸爸说我对!
妻子看了一眼她那密密麻麻的加法算式,又看看我那一脸复杂的表情,恍然大悟,冲我飞了个你可算学乖了的眼神,摸摸小雅的头:真棒!快吃水果。
接下来的几天,我努力践行着我的新角色——一个人形古籍馆兼备用思路提供器。
她念xié,我绝不提xiá,但她如果好奇问起,我就翻出我那本旧词典,指给她看那个已经不作数的旧读。她解数学题,我用我的方法速算一遍,在心里验算她那种笨办法的结果是否正确,但绝不说你那样太慢。
我发现自己开始分裂。一个我,是那个被八十年代教育塑造、追求唯一正确答案、效率至上的李伟;另一个我,是努力理解这个鼓励发散、尊重过程、答案不再铁板一块的时代,并试图在其中找到一条缝隙能安放自己那点经验的父亲。
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
比如她写作文,要求描写我的家人。她写我:我的爸爸很高,像一棵大树。他懂得很多老知识,会告诉我‘斜’以前念‘xiá’,‘衰’以前念‘cuī’。虽然考试不能用,但我觉得爸爸很厉害。
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波浪线,旁边批了一个好!。
她把作文本拿给我看,指着那个好字,笑得有点得意。
那一刻,心里那点酸溜溜的别扭,好像被这个好字轻轻熨平了一点。
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找不着北的悬浮感。
公司的项目遇到了瓶颈,团队里的年轻人提出的方案花里胡哨,用了很多我听不懂的新名词和新工具,我觉得华而不实,风险太大。我想提出更稳妥、更传统的方案,却发现自己很难精准地表述出来,或者说,我的稳妥在他们看来就是保守落后。
李哥,你这想法有点……呃……不符合互联网思维。一个戴着耳钉的年轻同事委婉地说。
我坐在会议室里,看着投影仪上那些炫目的PPT,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就像我辅导小雅功课时一样,使不上劲,插不上话。
中年危机这东西,原来不只是秃顶和发福。它更是一种全方位的、悄无声息的掉队。从孩子的课本,到职场的新话,你曾经坚信不疑的,都在被加速淘汰。
那天晚上回到家,身心俱疲。小雅正在练琴,磕磕绊绊的《献给爱丽丝》,错音不少,节奏忽快忽慢。
要是以前,我大概又会忍不住过去指点:这个音升fa!节奏稳住!这里要柔和!
但今天,我只是瘫在沙发上,听着那并不悦耳的琴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不符合互联网思维。
琴声突然停了。小雅跑过来,趴在我沙发扶手上:爸爸,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睁开眼,看着她关切的小脸,摇摇头:没事,爸爸有点累。
哦,她眨眨眼,那我弹琴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宝贝,你觉得爸爸……厉害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很用力地点头:厉害啊!
哪里厉害
你认识好多字!还会背那么多诗!虽然念得跟老师不一样……她开始掰手指,你还会修我的玩具车!还会做那么——大的项目!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圆,你还会……嗯……还会忍住不说我算得慢!
最后一句,她说得有点小声,还偷偷瞄了我一眼。
我心里那点积压的郁气,忽然就被她这几句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夸奖戳了一个小孔,咻咻地往外漏。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爸爸,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书房,拿出那张打着红叉和好的作文纸,指着那句话,你看,老师都说‘好’了。
我看着那纸,又看看她。
是啊,雄鹰大概是飞不起来了。天空已经不是记忆里的那片天空。
但是不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停在这棵名叫现在的树上,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哪怕这风景里,充满了让我头晕目眩的拼音、让我无所适从的数学题,还有那永远也弹不流畅的《献给爱丽丝》。
琴声又响起来了,依旧磕磕绊绊。
这次,我没觉得吵。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溪流冲刷鹅卵石,磨去些棱角,也带来些新的沉积。我越来越少脱口而出不对,书桌上那堆崭新的教辅,边角还没磨圆,就先被我冷落了。它们和我那箱泛黄的旧课本并排躺着,像两个不同时空的沉默见证者。
小雅似乎也习惯了我这种沉默的在场。她写作业,我就在旁边看我的书,或者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些没完没了的工作邮件。偶尔,她会自己嘀咕:哎呀,这个字不认识。我也不立刻搭腔,等她实在没辙了看过来,我才推开字典:一起查查
查字典成了我们之间一个新的、略显笨拙的仪式。她负责按拼音索引,我负责辨认那密密麻麻的小字释义。有时为了一个多音字或一个成语的出处,我们能趴在字典上好几分钟头碰头。妻子有一次撞见,笑着说我俩像在搞什么地下科研。
数学作业依旧是我的雷区,但我学会了绕道走。她若是兴冲冲地拿来一道题,用那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模型法解出了答案,我就点点头,说句挺好。她若是被难住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就凑过去看题,然后往往比她更先陷入迷茫。
这个……我指着题目里那些抽象的符号和曲折的箭头,爸爸得想想。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特么是小学题确定不是哥德巴赫猜想儿童版
通常的结果是,我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要不……明天问问老师或者更没出息的:咱们跳过这题,先做后面的
她有时会失望地哦一声,有时则会自己灵光一现,拍着小脑袋:啊!我知道了!应该这样画图!然后唰唰几笔,用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近乎巫术的方式把题解了。我就在旁边看着,心情复杂,像看一个陌生的小天才。
期中考试前夜,家里气氛有点紧绷。小雅抱着语文书在客厅里转圈背诵,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妻子在一旁削水果,嘴上说着放松点,眼神却也跟着紧张。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哪篇不会背
她指指那首《悯农》。‘春种一粒粟’后面老是接不上。
我拿过课本,看了一眼。这个啊,我们小时候也背。你记着,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我下意识地用那种老式的、带着一点抑扬顿挫的调子读出来。
她跟着念了两遍,忽然问:爸爸,为什么‘四海无闲田’了,农夫还会饿死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未想过。老师没讲,我也没问。它就像一颗坚硬的种子,被囫囵吞下,在记忆里沉睡了三十年,从未发芽。
这个……我搜肠刮肚,试图从成年人的知识体系里找一个能让她理解的答案,因为……旧社会,农民受了剥削,打下的粮食自己吃不上,都交租子了。我说得有些干巴,甚至有点心虚,因为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完全解释诗里的那种悖论和悲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继续背她的诗去了。
我却因为她这个问题,对着那首诗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她背完书,被妻子赶去睡觉,我还拿着那本语文课本。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去学校门口接她。考完试的孩子像出笼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脸上表情各异。小雅混在人群里,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小跑过来。
考得怎么样我接过她沉甸甸的书包。
还行吧。她模棱两可地说,蹦了一下,语文有道题,就是《悯农》那个,问表达了诗人什么感情!我写了……表达了诗人对农民的同情,还有对……对旧社会的不满!
我看着她,看着她在夕阳下微微发红的小脸,那双眼睛里有点不确定,又有点期待肯定的光。
我没有问她,那道题的标准答案是什么。也没有想,我的那个剥削和交租子的解释,会不会又让她得个红叉。
我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嗯,我说,答得挺好。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走,那影子就在身前晃着,有时交叠,有时分开。路过一个新华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最新的教辅和畅销读物,灯光雪亮。
小雅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子:爸爸。
嗯
你以后……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你以后还能给我讲你们以前学的吗就是……那种考试不考的东西。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街上的车流声、人声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滤掉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她仰着的小脸,和那双清澈的、带着点希冀的眼睛,格外清晰。
我心里那片被红叉、被互联网思维、被各种不确定答案反复犁过又晾晒的土地,像是终于等来了一场毛毛雨。细密,轻柔,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雄鹰大概是飞不起来了。但或许,落地之后,也能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身边这只雏鸟,天空曾经是什么模样,以及,还有哪些不同的飞翔姿势。
我握紧了她的手,很轻地笑了一下。
好。我说,回家爸爸就给你讲,为什么‘床前明月光’的‘床’,可能不是睡觉的床。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