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那天,程野携子出席。
小朋友奶声奶气:阿姨,你为什么不等爸爸
我笑得眼眶发酸:因为你爸爸,曾把我一个人丢在手术室。
他答应回来,却再也没来。
1
我和程野,胡同口对着口,出生隔了三天。
我妈总爱念叨,我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是含糊不清的野野。这事儿成了程野往后二十多年里最得意的谈资,每次提起,他总会揉乱我的头发,笑得见牙不见眼:瞧见没沈星,你打娘胎里就惦记我。
我们像两株纠缠生长的藤蔓,贯穿了彼此的整个童年和青春。他小时候打架,我踮着脚递板砖;我考试砸锅,他抓耳挠腮模仿家长签字,最后因为字迹太丑一起罚站。我们共享第一包辣条、第一瓶汽水、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奖状最后贴在了他家墙上,因为我家墙上是他的涂鸦作品。
十三岁那年,我初潮,吓得躲在厕所不敢出来。程野愣是在女厕外守了半小时,最后红着耳朵把零花钱全买了姨妈巾,一股脑塞进我桌斗,还凶巴巴地吼:多喝热水!别着凉!全班哄笑,我却看着那堆五颜六色的卫生巾,第一次红了脸。
十六岁,我情窦初开,暗恋隔壁班班草。程野连夜写了八百字檄文,字字泣血(主要抨击班草打球不如他帅),贴在学校公告栏。标题耸人听闻:《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论某班草十大罪状》。结果就是,我们俩一起在升旗仪式后念检讨。他站在我旁边,却偏过头,趁着教导主任不注意,用气声说:沈星,你别喜欢别人,喜欢我,我长得帅。阳光刺眼,他笑得晃眼,我心脏猛地一抽——完了,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傻子。
2
高三毕业那晚,他把我拽到天台。
夏夜的风黏稠湿热,蝉鸣聒噪。他手里拎着一袋快化的小布丁,耳朵红得滴血,声音却故作镇定:沈星,我报了A大,你也报A大,好不好
我咬着小布丁,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故意逗他:不好,我要去北方看雪。听说A市连雪粒子都没有。
他急了,一把抢过我吃了一半的冰棍,另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毫无预兆地低头吻了下来。冰凉、甜腻的草莓味,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少年独有的炽热气息,一股脑地涌入口中。我大脑瞬间宕机,全身僵硬。
他贴着我唇角,呼吸急促,声音哑得不像话:沈星,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你别离开我。
我心脏炸成漫天烟花,伸手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发烫的脸埋在他带着皂角香味的T恤里:程野,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要脸。
我们就这样,把十八岁盛夏的躁动和甜蜜,熬成了以为永远不会变质的永远。
大学四年,我们挤在城中村廉价的出租屋里,一起打工、熬夜复习、用地沟油煮火锅,把清贫的日子过成蜜里调油的诗。他总在深夜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沈星,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带院的房子,种满你最喜欢的绣球花,蓝色的,紫色的,像星空一样。
我在他怀里点头,鼻尖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心里踏实得不像话。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未来清晰得如同触手可及——就是他,就是我,一院花开,一辈子。
3
大四实习,一切都被两条红杠打破了。
那天,我握着验孕棒,坐在出租屋冰冷潮湿的马桶盖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窗外的天阴沉着,像要压下来。我给程野发微信,手指冰冷:【出事了,速回。】
他半小时后就冲了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里还拎着两袋我爱吃的零食。看见我苍白的脸,他笑容僵住了。
我把验孕棒递过去,他盯着那两道刺目的红,看了足足十秒。空气凝固,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突然,他猛地单膝跪地,抓住我冰冷的手,眼睛红得吓人:沈星,我们结婚。
我眼泪瞬间崩落,用力捶打他肩膀:结婚你拿什么结你有钱吗你养得起吗我们自己都还是学生!
他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手臂箍得我生疼,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我养!我拼命养!我去搬砖、去送外卖、去卖血,也要养你们娘俩!
那一刻,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颈窝,烫得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奇迹般地平复了。我信他,信得死心塌地,信得毫无保留。
第二天,他请了假,带我去医院。排队、挂号、抽血,他忙前忙后,手心却一直出汗,牵着我时,湿漉漉的。B超单出来,那个小小的孕囊,像一颗脆弱的小豆子。我看着就哭得不能自已,他却拿着那张黑白影像,笑得像个捡到宝贝的傻子:沈星,你看,这是我们的小豆子。我们有家了。
他抱着我在医院走廊里转圈,不顾旁人目光。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头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晕,我伏在他肩头,以为抓住了永恒。
可永恒,原来只有二十四小时。
4
手术那天,我紧张得牙齿打颤。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遍重复:别怕,星星,我就在外面,一步都不离开。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潮湿,却温暖。
麻醉剂推入静脉,视野开始模糊。最后一刻,是他低头,轻轻吻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乖,睡一觉就好了。等我,我去给你买红糖水,回来你就能喝到热的。
我努力想对他笑一笑,意识却迅速沉入无边黑暗。
再醒来时,手术室空荡而冰冷,只有护士忙碌的身影。麻药未退,下半身麻木得没有知觉,小腹传来隐约的钝痛。你男朋友呢护士一边记录一边随口问。
我喉咙干涩,勉强发声:……外面吧
护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早走了。说是有急事,让你自己回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还勉强笑了笑,替他找理由:可能……可能去买东西了。
直到出院时间到了,他依旧没出现。电话打过去,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发微信,弹出了刺眼的红色感叹号——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一颗心彻底沉入冰窖。我拖着麻木疼痛的身体,一步步挪出医院。烈日当空,灼烤着皮肤,我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冷。
回到那个承载了我们无数甜蜜的出租屋,却发现门锁换了。我的行李,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那个装着B超单的笔记本,像一堆真正的垃圾,被随意扔在肮脏的楼道角落。
邻居阿姨开门倒垃圾,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小姑娘,那个小伙子走得急,给你留了这个。
我颤抖着打开。
【沈星,对不起。我走了。孩子……打掉吧,别要了。】
落款是,程野。
纸条飘落在地。我蹲下去,想捡,却猛地捂住抽痛的小腹,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在那个堆满我行李的、弥漫着霉味的楼道里,我抱着那张冰冷的B超单,哭得像一个被整个世界彻底丢弃的孩子。
那天之后,我一个人,去了另一家小诊所,签了手术同意书。手指抖得写不好自己的名字。
术后第三天,身体还在流血,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程野昨日携子回国,孩子母亲身份成谜,据悉并非我等所知那位。】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机场抓拍,程野侧脸冷峻,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我盯着屏幕,突然就笑了,笑到喉咙嘶哑,笑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溅开一片模糊的水光。
原来,他不是不要孩子。
他是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
他有了新的孩子,和新的……她。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四年情深,原来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只剩一个名字——
沈星,一个人。
5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B超单,指尖用力到几乎将它攥破。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吞噬下来,像他决绝离开的那天。六年了,那个蹲在楼道里痛哭的沈星好像已经死了,又好像每一天都活在我心里。
程野,你当年抱着别人的孩子离开时,可曾有一秒想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
我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诊所,小腹的空洞和抽痛时刻提醒着我失去了什么。我把所有关于程野的东西——厚厚一沓合照、印着卡通图案的情侣杯、他省吃俭用送我的那枚细细的发卡,连同那些甜蜜的、以为能天长地久的回忆,统统扔进了垃圾站最深的桶里。
连夜离开A市,斩断所有共同的联系,换掉手机号,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可能延伸到的任何角落。我去了一个没有绣球花的南方城市,应聘进一家广告公司,从端茶倒水、被甲方骂哭的实习生做起。
我剪短了长发,学会在应酬桌上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学会在会议室里用无懈可击的微笑和精准的数据击退所有质疑。我给自己买带院的房子,种满院冷色调的绣球花,蓝的、紫的,像他当年许诺的那样,只是再也不会说我们。
我把自己活成一把锋利的刀,刀尖永远向外,精准、冷硬、高效,斩断一切不必要的柔软和牵绊;刀背向内,牢牢护住那颗被彻底伤过、不再轻易示人的心。谁都不许靠近。
而程野这个名字,成了我绝口不提的——禁忌。一个烂在心底,偶尔发作起来依旧痛彻心扉的疮疤。
直到今天。
公司新品发布会,我作为品牌总监,站在璀璨的聚光灯下,面对无数镜头和业界精英,语调平稳,笑容自信,掌控全场。后台却有人压低声线窃窃私语,字句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
听说今天压轴出席的大客户,是程氏集团那位新任CEO,年轻有为,还带了个孩子,挺神秘的。
我握着翻页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程氏程野
心底嗤笑一声,很快压下那点微不足道的波澜。同名同姓罢了,那个男人此刻或许正抱着娇妻幼子,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享受他的天伦之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收敛心神,继续演讲,直到——
后台入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的身影切断。他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逆着光,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又被猛地拽回现实。他的轮廓比少年时更锋利冷峻,褪去了全部青涩,唯有那双眼睛,看过来时,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深沉的痛楚和……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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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挣脱他的手,小炮弹一样冲到我面前,仰起奶白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声音又软又糯:阿姨,你为什么长得好像我妈妈照片里的样子
我维持着完美的职业微笑,眼眶却控制不住地泛起酸涩的湿意。我蹲下身,平视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能是因为……你爸爸曾经,把我一个人丢在手术室里,不要我了。
6
程野就站在几步之外,身形似乎晃了一下。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领口却别着一支与整体格调略显违和的、旧款的银色钢笔——那是我用第一份兼职收入,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他居然还留着
他看着我,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沈星……好久不见。
我站起身,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般的笑容,疏离而客气:程总,久仰,幸会。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依稀还是旧时模样。我却微微侧身,示意身旁的助理上前接过他的名片。我的手,不会再去碰触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他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起,最后沉默地垂下。
小朋友却不肯罢休,又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小脑袋仰着,语出惊人:阿姨,那你是我妈妈吗爸爸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拍。脸上笑容依旧,甚至更柔和了些,我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不是哦。阿姨只是……恰好认识你爸爸很久了。
他眨巴着大眼睛,逻辑清晰得可怕:那你能做我妈妈吗我爸爸抽屉里有很多你的照片,他每次看,都很难过。他肯定很想你。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中,泛起细碎而尖锐的疼。我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声音却努力保持着云淡风轻:小朋友,你爸爸想的人……或许有很多。轮不到我的。
程野的脸色瞬间苍白,他上前一步,声音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沈星,我们谈谈。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
我抬手,看了眼腕上精致的手表,公事公办的口吻:程总,抱歉,我接下来还有两个会。公事请联系我的助理预约时间。说完,我转身欲走。
却听见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极轻又极重的一句:沈星……我错了。
我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把永不回头的刀,径直走向灯光汇聚处。
错了
程野,一句轻飘飘的错了,就能抵消我六年来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
就能换回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就能抹去你在我最需要你时,决绝离开,让我一个人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事实
你错了,我就要原谅
凭什么。
7
发布会结束后,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沈星,我们谈谈,好吗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面无表情地回复:【程总,公事请走公司邮箱。私事,我与您不熟。】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号码拉黑。
第二天清晨,我开车到公司楼下。他果然等在那里,倚着一辆黑色的车,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手里拎着的,是以前学校后门那家老字号的红糖水和热豆浆。
我目不斜视,仿佛他是路边的一尊雕塑,径直走向电梯厅。
他却快步上前,试图拦住我:沈星,早餐,你以前……
我按下电梯键,没有回头。
他竟伸手直接去挡即将关闭的电梯门,手指被厚重的电梯门狠狠夹了一下,瞬间泛起骇人的青紫色。他却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固执地看着我。
我终于降下车窗,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沈总监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程总,这里是办公区域。如果您再这样,我只能叫保安了。
他眼底通红,声音低哑得厉害:沈星,我没结婚。孩子……孩子不是我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六年了,他竟想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搪塞我程总,您似乎搞错了对象。您的家庭状况、孩子是谁的,与我无关,我——毫不关心。
说完,我升起车窗,隔绝了他所有苍白的神情和话语,吩咐司机:开车。
后视镜里,他依旧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那杯可怜的红糖水,像一只被无情丢弃、淋湿在雨里的大型犬,狼狈又落魄。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六年前——我蹲在堆满行李的、昏暗的楼道里,抱着那张冰冷的B超单,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全世界彻底抛弃的孤儿。
而那时,他在哪里他正抱着他新生的孩子,享受着为人父的喜悦吧
现在,一句轻巧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想把这一切轻轻揭过
程野,你未免……太天真,也太可笑。
8
我以为我能一直这样冷硬下去,筑起铜墙铁壁,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直到那天,连续加班赶一个重要的并购案,胃病复发,痛得我几乎晕厥在办公室。助理出差在外,我趴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冷汗一层层浸透衬衫,视线模糊。
手机突兀地响起,是一个本地固定号码。我挣扎着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他熟悉而压抑焦急的声音:沈星,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买了胃药和粥,放在一楼前台了。你别……别总是硬撑。
我疼得吸气都困难,却忍不住冷笑,声音虚弱却带着刺:程野,你监视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而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不是监视……是担心。你胃药的位置,还和以前一样,在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最里面,备用的应该吃完了。前台那份,是新的。
我猛地愣住。他还记得……
电话挂断后,鬼使神差地,我强撑着乘电梯下楼。前台果然放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是几种常吃的胃药,温热的南瓜小米粥,还有一盒解苦的蜂蜜糖。
药盒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他凌厉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字迹:
【沈星,别胃痛,我会心疼。】
和当年我每次生理期,他写在红糖水杯子上的话,一字不差。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最终,我撕碎了那张便利贴,扔进垃圾桶,像撕碎某种不该重来的心软。却把药和粥,默默地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我以为我足够冷,足够硬。
却原来,他只需一点点过去的碎片,就能让我辛苦筑起的高墙,裂开细密的缝。
程野,你最好别再来了。
因为我发现……我快要守不住这座,为你倾塌过一次的城了。
9
胃药事件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份匿名快递。
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落款打印着程野亲启,却寄到了我的公司。
心中疑窦丛生,我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六年前的DNA亲子鉴定报告复印件。被检人:程野、程予安(子)。
结论一栏,白纸黑字,清晰得刺眼:排除程野为程予安的生物学父亲。
我的手指瞬间冰凉,死死捏着那几张纸,心跳失速,撞得胸口生疼。
这……怎么可能
文件袋最底下,还有一张边缘微微泛黄的便签纸,上面是娟秀而略显稚嫩的字迹,我依稀认得,是程野妹妹程晚的笔迹:
哥,对不起。予安是我和祁川的孩子。那年我未婚先孕,爸逼我打掉,还要和祁家撕破脸。我吓坏了。你为了保下我和孩子,为了两家的颜面,替我扛下了所有。却让沈星姐误会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程晚
我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几页纸。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当年的携子归国,是一场为了保护妹妹而自毁清名的戏码
原来我长达六年的恨意、怨怼、自我折磨,竟然建立在如此荒唐可笑的误会之上
我颤抖着找出手机,几乎拨不通程晚的电话。几经周转,终于接通后,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清晰的哽咽:
沈星姐……对不起,是我和我哥的错。我哥他……他为了不让你卷进这摊浑水,为了保护你,更怕你因为他家这些糟心事看轻他、离开他,选择了最蠢的方式。他宁愿你恨他,也不想你面对当时的混乱和难堪……他说,‘阿昭(我的小名)自己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别再让她为我的事疼。’
这六年,他没一天好过。他守着这个秘密,替你守着你最爱的绣球花,守着你们那个早就没了的家……沈星姐,我哥他……从没背叛过你,他从头到尾,只爱过你一个人。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和巨大的、令人眩晕的空洞。
六年。
我把自己活成一把锋利的刀,用冷漠和坚硬武装自己,把所有的恨意和尖刺都对准了他。
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
我恨错了人。
怨错了人。
我亲手将他推离,用最冷漠的态度,反复刺伤的,是一颗从未背叛过我的心。
10
我冲进地下车库,手指抖得按了好几次才解锁车门。坐进驾驶座,却怎么也打不着火。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程晚哽咽的声音,和那份鉴定报告上刺眼的字句。
原来他不是弃我而去,他是去替妹妹挡风雨。
原来他不是不要孩子,他是为了保护另一个更弱小的孩子。
原来他承受着我的恨,整整六年。
我猛地趴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委屈,不是怨恨,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懊悔。我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看到家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我错过了什么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第二天,我推掉了所有能推的会议和应酬,订了最早一班飞往北境的机票。我知道他在那里,程晚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地址,说他最近在一个极寒之地跟进一个重要的项目。
雪很大,漫天飞舞,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项目驻地简陋,他穿着厚重的羽绒服,从一间临时板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风雪里的我,整个人都愣住了。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化。
他几步冲过来,拉开自己的羽绒服,一把将我裹进他温暖炽热的怀里,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星星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
我抬头,脸上早已冰湿一片,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程野……我都知道了。予安的事……程晚都告诉我了。
他沉默了很久,只是更紧地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哑:对不起,还是让你知道了……本来想瞒你一辈子的。
他低头,用冻得微红的鼻尖蹭了蹭我冰凉的额头,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像雪夜里摇曳的温暖烛光:别哭,星星,我心疼。
这一句,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吻上他冰冷的唇。咸涩的泪水交织在唇齿间,他却回应得温柔而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程野……我哽咽着,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我爱你……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更用力地回抱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昭……我的阿昭……我还能……再爱你吗
能!能!我拼命点头,泪水更加汹涌,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11
那晚,在他的临时宿舍里,炉火噼啪作响。我们相对而坐,中间的小桌上,竟然摆着一副残旧的围棋。那是我们大学时最爱下的,他执白,我执黑。
棋子残缺不全,就像我们错失的六年。
他拈起一枚白子,手指修长,落在棋盘一角,声音低哑沉重:阿昭,这一子,我欠了你六年。欠你一个解释,欠你一场陪伴,欠你……我们的孩子。他的眼圈红了。
我拿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他的白子旁边,泪珠无声滚落,砸在棋盘上:程野,这一子,我陪你往后一生。风雨晴天,我都陪你。
棋局终了,输赢早已不重要。我们十指紧紧相扣,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六年的分离、误解、伤痛,一点点地缝补起来。
窗外雪落无声,静谧温柔,仿佛在替我们做出永恒的回答——
可以重来,可以原谅,可以更加用力地去爱。
12
我和程野复合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被嗅觉灵敏的媒体挖了出来。沈星程野复合
的词条甚至一度冲上热搜榜首,挂了整整三天。
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公司。董事会那帮老古董把我叫去,语气严肃甚至带着责备:沈总监,你的私生活我们无权干涉,但现在影响到公司股价和声誉,你必须尽快处理!
我冷笑一声,将随身带来的平板啪地一声放在会议桌上,调出一份完整的并购方案:股价下跌只是暂时的眼光短浅!如果我能拿下GL亚洲区总代,这份十亿合同的利好,够不够让股价涨停板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我几乎不眠不休,带领核心团队鏖战。程野默默地守在外面,给我送饭、递咖啡、按摩紧绷的肩颈。最终,我们成功拿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合同。
消息公布,公司股价果然涨停,董事会再无二话。
庆功宴后,我独自走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连日的紧绷和劳累,加上情绪的巨大起伏,让我的胃再次提出强烈抗议。
程野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冲进女厕,把我捞进怀里,心疼地拍着我的背,声音沙哑:星星,别硬撑了,还有我。我在。
我虚弱地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后怕:程野……我不能再输一次了……真的不能……
他轻轻吻着我的发顶,语气坚定无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阿昭,你不会再输。因为我现在,是你永远的底牌。累了,就靠着我。
那一刻,积蓄多年的坚硬外壳仿佛终于可以彻底脱落。我终于明白——所谓的大女主,并非要无坚不摧、孤身奋战到底,而是可以跌倒有人扶,落泪有人擦,再晚也有一盏灯为你而亮,有一个温暖怀抱可以依靠。
程野,就是我可以回的家,是我最终的依靠。
13
复合后的第六个月,程野开始了他的还债计划,细致笨拙,又固执得可爱。
他每天五点准时起床,在厨房里捣鼓,给我做早餐:滚烫的红糖水、嫩滑的蒸蛋、香脆的葱油饼……花样繁多,一样不落。尽管蒸蛋时常水汪汪,葱油饼偶尔会焦黑一块。
我加班,他一定准时送饭,被保安拦在楼下,就乖乖蹲在路边等,像一只忠诚无比的大型犬,引得公司小姑娘们频频侧目,羡慕不已。
我出差,他提前一小时到机场,不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就只是为了帮我托运行李,反复叮嘱落地报平安。
我生理期,他如临大敌,甚至把暖宝宝贴满自己肚子,一脸认真地说:陪你一起疼。
我笑着捶他肩膀:程野,你傻不傻
他却一把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颈窝,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昭,我欠你六年,六千多个小时。我想用我的余生,一分一秒,一点点地还。
我生日那天,他包下整个游乐场。夜幕下,旋转木马流光溢彩,却空无一人。只有我们。
摩天轮缓缓升至最高点,俯瞰全城璀璨灯火。他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枚——六年前他本该送出的,简单却光芒闪烁的钻戒。
沈星,他仰头看着我,眼眶泛红,声音却无比清晰坚定,嫁给我。让我用往后所有的余生,陪你赌一次真正的永远。这次,我绝不缺席。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几年,恨了六年,如今又失而复得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的紧张、期盼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呼吸,眼眸中的光亮骤然熄灭,碎裂成一片绝望的灰烬。
我捧住他冰凉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程野,我不嫁你。
他瞳孔猛地一缩,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凑近,吻了吻他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清晰而温柔:我要你——追我一辈子。每一天,都像现在这样,爱我,宠我,陪着我。
他愣住,足足好几秒,随即巨大的狂喜和释然涌上他的眼眸。他猛地大笑起来,一把将我紧紧抱离地面,在原地转圈,声音激动得发颤:好!好!追你一辈子!少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我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程野,你欠我的,不用你还。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用一辈子来爱的承诺。
14
我最终决定,在我们重逢六周年纪念日那天,去领证。不办仪式,不请宾客,只有我们俩。
程野却瞒着我,偷偷包下了一座临海的小图书馆。长廊两侧,摆满了鲜嫩欲滴、蓝紫交错的绣球花,海风拂过,花枝摇曳,美得不似人间。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齐,眼神亮得如同盛满了星光,笑着解释:当年欠你一场正式的告白,欠你一个像样的求婚。今天,我把它们一次性,连本带利地补给你。
我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布长裙,手捧一束……用炸得金黄的葱油饼做成的花束(他固执坚持的要塞元素),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共同走过的时光上,柔软而坚定。
小朋友予安担任花童,卖力地撒着花瓣,奶声奶气地大喊:阿姨终于变成妈妈啦!我有妈妈啦!宾客们(他请来的少数至亲好友)笑成一片,我的眼眶却抑制不住地发热。
誓词是他亲手写的,只有短短三行,却重逾千斤:
沈星,我欠你六年时光,余生用每一天、每一刻偿还。
你无需回头,无需害怕,万家灯火里,我总有一盏为你长明。
此后,风雪雨晴,我必先你一步,为你挡风遮雨,永不缺席。
我笑着流泪,回应他:程野,此后,我养绣球花,你养我。养一辈子。
掌声雷动,海鸟清鸣。我们在花海与书香环绕中接吻,仿佛要将那六年的所有遗憾、所有亏欠,都在这一刻,彻底补齐,填满。
15
婚后,予安很快改口,脆生生地叫我妈妈。我却温柔地告诉他,可以保留最初那个特别的称呼——阿姨。
因为就是予安那句‘阿姨像妈妈’,才把爸爸妈妈又重新牵到了一起。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解释。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扑进我怀里。
我教他下围棋,程野系着围裙在厨房教他认调料:这是妈妈最喜欢的糖,这是妈妈不爱吃的香菜……
一家三口,常常笑闹成一团,把平淡的日子过成温馨热闹的喜剧。
予安生日,我们带他去游乐园。他偷偷许愿,被我窃听到:希望爸爸妈妈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不会分开呀
他小脸一扬,奶声奶气却无比笃定:因为爸爸每天睡觉前、起床后,都会偷偷亲你一下,然后说,‘妈妈今天也很爱我’。
我笑着看向旁边正在努力给我们娘俩举棉花糖的程野,他恰好回过头,笨拙地冲我比了个心。
那一刻,心底最后一丝阴霾被彻底驱散,阳光普照。
我终于明白——所谓真正的治愈,并非强迫自己遗忘过去的伤痕,而是带着那些伤痕,依旧能勇敢地、努力地,去开出新的、更绚烂的花。
16
婚后第三年,我再次怀孕。
这次,程野紧张得几乎神经质,比我这个孕妇还要小心翼翼。他每天贴着我的肚子,絮絮叨叨地警告:宝贝,乖乖的,不许欺负妈妈。不然等你出来,爸爸要打你小屁股的哦!
我笑他:程野,你幼不幼稚
他却一脸严肃,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郑重的承诺:星星,我欠你一次完整的孕育,一次期待新生命的喜悦。这次,我要全程陪着你,一分一秒都不错过。
他做到了。
每一次产检他都牢牢握着我的手,B超屏幕上小小的身影让他激动得眼圈发红。进产房时,他坚持要陪产,亲手剪断脐带时,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女儿出生,哭声嘹亮。他抱着那团柔软的小生命,眼泪掉得比我还凶,低头一遍遍亲吻我的额头,哽咽得语无伦次:星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家……谢谢你们回来……
我虚弱地靠在他怀里,看着我们爱情的结晶,轻声道:程野,也谢谢你……让我重新相信了爱情,相信了永远。
我们给女儿取名程知昭——知你如我,昭昭星野。小名跳跳,纪念我当年那颗为他跳动、也因他破碎,最终又为他重新鲜活起来的心。
跳跳满月那天,我们在种满绣球花的院子里,又共同种下了一棵绣球花树苗。
程野抱着咿咿呀呀的跳跳,我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头,看夕阳为我们的小院、为我们的家镀上温暖的金边。
那一刻,幸福平静得如同呼吸。
所谓圆满,并非毫无缺憾,而是遗憾终被更大的爱意温柔覆盖。
17
跳跳周岁时,我们带她回到最初的那个出租屋。
楼道似乎比以前更窄了些,但那盏昏黄的灯泡,居然还在。只是旁边多了声控开关。
程野蹲在当年我被丢弃行李的那个门口,沉默了很久。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好的、早已干瘪变质的小袋子,里面是黑褐色的凝固物。
是那袋……他当年没能送出的红糖水。
早就过期了,我知道。他声音有些哑,却带着笑,但我一直留着。提醒我,也……纪念我差点永远失去你。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眼眶发热,笑着捶他肩膀:程野,你真是……幼稚死了!
他却站起身,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星星,我要把当年亏欠你的,所有所有的遗憾,一点点,全都补齐。
那天,我们就在那间小小的、承载了我们最初梦想和最深伤痛的出租屋里,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辣得眼泪直流,却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声,都要畅快。
夜里,跳跳在我们中间熟睡。我们牵着手,慢慢走过寂静的胡同口。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丝绒小盒。里面是那枚求婚戒指,但内圈被重新打磨过,刻上了一行新的小字:
沈星&程野,棋局未完,故事未终。落子无悔,余生皆甜。
他低头,温柔地吻住我:
沈星,此后,我们的日子,再无遗憾。
我回吻他,泪水滑入口中,带着久违的甜:
程野,此后,我们——只有以后。
18
后来,我们依旧住在那栋带院的房子里。
绣球花年复一年,开得蓬勃灿烂,爬满篱笆。跳跳在花丛里摇摇晃晃地追着蝴蝶跑。
程野系着我买的那条灰色围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研究新菜谱,油烟机嗡嗡作响。
我抱着笔记本,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一身,暖洋洋的。
我们偶尔还是会为小事争吵,比如他总偷吃跳跳的辅食,比如我又工作到忘了时间。但我们再也不会冷战,不会猜疑。总是他先凑过来,用胡茬扎我的脸认错,或是我主动递上一杯他爱喝的茶。
我们成了这芸芸众生里,最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却也成了彼此生命里,最最耀眼、无可替代的星辰,照亮对方所有的路途。
故事的最后,我没有说永远。
因为永远太远,承诺太重。
我们只争朝夕,珍惜彼此在侧的每一个当下。
此后,无论风雪雨晴,我们都将并肩而行。
此后,再无遗憾,只有——数不尽的,以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