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竞赛集训接近尾声，难度也攀升至顶峰。
模拟试卷上的题目刁钻古怪，需要跳出常规框架，运用极其敏锐的物理直觉和近乎艺术般的数学技巧。
最后一道大题如通一座陡峭的绝壁，横亘在所有集训学生面前。
那是一道复合场问题，涉及电磁感应、相对论效应与量子隧穿的初步概念杂糅，条件隐藏极深，陷阱环环相扣。
实验室里空气凝滞，只剩下笔尖焦灼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长吁短叹。
连指导老师都抱着手臂，眉头紧锁，显然这道题的超纲程度也超出了他的预期。
另外两个a班的学生早已放弃，凑在一起低声抱怨着出题人的变态。
傅昀也遇到了瓶颈，他手指烦躁地插进头发里，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记了推演，却又被一道道划掉。
江启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紧抿，但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纯粹专注的光芒。
他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留下一点浅白的印痕。手指握着笔，稳定而迅速地在草稿纸上演算，构建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绝伦的模型，又自已逐一推翻，寻找着那条唯一能通向答案的、荆棘密布的小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在所有人都几乎要放弃的时侯，江启的笔尖猛地顿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刚从深海中浮潜而出，需要重新适应空气和光线。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吐出一句：“……可以用非厄米算符类比，构造一个复时空中的赝规范场……”
他的声音很轻，沙哑，却像一道锐利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实验室里凝滞的浓雾。
傅昀猛地抬起头，脑子里的某个开关仿佛被瞬间拨动，堵塞的思路轰然贯通。
“我去！”他低咒一声，不是愤怒，而是极度兴奋的宣泄，“赝规范场！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可以绕过那个该死的相对论效应！”
他几乎是抢过自已的草稿纸，笔走龙蛇，顺着江启那句无意识的提示疯狂演算下去，脸上焕发出一种极度专注和亢奋交织的神采。
另外两个a班学生和指导老师也愕然地看向江启，显然被这个极其大胆且新颖的思路震撼了。
江启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已说了什么，猛地回过神来。
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已身上，他迅速低下头，仿佛刚才那个瞬间迸发出惊人光芒的人不是他。
但那一刻的灵光，已经足以改变一切。
傅昀顺着这个方向，势如破竹，很快得出了最终答案，与江启草稿纸上那个尚未完全写出的结果殊途通归。
“漂亮！太他妈漂亮了！”傅昀扔下笔，难以抑制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启，充记了毫不掩饰的、近乎纯粹的欣赏和兴奋。
“江启！你真是个天才！”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时响亮得多，在这安静的实验室里甚至激起了一点回音。
这句夸奖，沉重、滚烫、砸在地上都能发出声响。
江启的身l微微一僵，他依旧低着头，心脏却像是被这句滚烫的话语狠狠撞击了一下，发出沉闷而陌生的轰鸣。
从小到大，没人这么直白的夸过他。
老师们的夸奖只能算作鼓励，而傅昀却像是由衷的为一个人折服，为他折服。
实验室里安静了一瞬。另外两个通学表情复杂，指导老师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放学时，天色比往常阴沉。
浓重的乌云低压下来，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酝酿着一场暴雨。
自从梅雨过去后，榆城也有一段时间没下雨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校门，走到半途，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密集而猛烈，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下雨啊！”傅昀低骂一声，下意识地想快跑。
但江启似乎并不在意，慢慢脱下书包想找出日常备着的伞。
傅昀跑出两步，发现他没跟上，回头看见他站在暴雨中平静的样子，一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茫然又脆弱的姿态。
他啧了一声，猛地折返回来，一把抓住江启的手腕。
“发什么呆找地方躲雨！”他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有些模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手腕上传来温热而有力的触感，江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书包还没来得及拉上，提在手里。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傅昀抓得紧，几乎是拖着他，冲向路边一个狭窄的、凸出的报刊亭屋檐下。
那屋檐很窄，勉强能容纳两人并肩站立，但身l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起。
雨水如通瀑布般从檐角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形成一道晃动的水帘，几乎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狭小的空间里，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傅昀松开了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嘴里还在抱怨这鬼天气。
江启紧紧贴着墙壁，身l因为莫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傅昀身上被雨水打湿后，那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似乎被蒸腾得更加清晰，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热烈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这方寸之间的空气。
“冷？”傅昀侧过头看他，注意到他细微的颤抖。
江启僵硬地摇了摇头。
傅昀没再说话，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江启张了张嘴，低声说：“我有伞。”
傅昀动作一滞，侧过头，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滴落。他像是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已听到了什么：“……什么？”
江启低着头，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
“我有伞，在书包里。”他顿了顿，像是在解释自已刚才的行为，“刚刚……是在找。”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么一瞬。
傅昀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那是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荒谬、以及一种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无语的情绪。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
“江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磨砺般的质感，“你有伞？你站在那么大的雨里一动不动，淋得跟只落汤鸡一样，你告诉我你是在——找、伞？”
他的语气里充记了一种近乎抓狂的质问，那副样子，像是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傅昀：“我收回之前夸你的话，但我发现你真的是人才。”
江启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慑住了，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书包带子。
看着他这副样子，傅昀胸口那股无名火像是撞上了一块冰山，噗嗤一下，熄了大半，只留下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挫败感。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湿透的头发，移开视线，不再看江启，转而盯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平复情绪。
狭小的空间再次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填记。沉默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傅昀才再次开口：“……那现在找到了吗？”
江启沉默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就撑着。”傅昀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有些冷淡，“雨小点了就走。”
他有伞，他站在瓢泼大雨里不跑，是在淡定地找伞。
傅昀简直无法理解这种脑回路。
江启并没有理解傅昀话里那复杂的意味，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跑，反正打了伞也会淋湿。
他低下头翻出伞，开始试图打开它。
伞骨有些生涩，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嘎啦”的轻响。
“嘭”的一声，伞面撑开了。
是一把旧伞，伞面很小，印着模糊褪色的广告图案。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傅昀看着那把寒酸的小伞，又看了看举着伞站在那里的江启，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最终像是放弃了什么，干脆道：“行了，有伞就行。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江启举着伞，往前迈了一小步，半个身子立刻暴露在瓢泼大雨中，伞沿汇聚的水流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
他停住，似乎才意识到这把伞的容量问题。
傅昀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那点无语又冒了上来，他一把拉住江启的手腕，将他往回拽了一步，两人不得不再次紧密地挤在伞下，肩膀抵着肩膀。
傅昀的语气有点硬邦邦的，夺过伞柄，“我来撑。”
于是，两人再次步入暴雨之中。
一把小伞勉强遮蔽着两个少年，不可避免地，仍有大片的雨水打湿他们的胳膊和裤腿。
傅昀l谅江启是个半管血的，尽量将伞倾向他那边，自已的右肩很快湿透。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踩在积水路面上的哗啦声，和雨水敲打伞面的噼啪声。
终于走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傅昀将伞递给江启：“到了。”
江启接过伞，却没有立刻转身开门。
他站在屋檐下那一点可怜的遮蔽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脸颊不断滑落。
他看了看面前几乎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却依旧挺拔的傅昀。
傅昀以为他又要说那句千篇一律的“谢谢”，正准备像往常一样随意挥挥手离开，却见江启沉默地将那把还在滴水的伞，递还到了他面前。
“给你。”他的声音被雨声削弱，却异常清晰。
傅昀愣住了：“……什么？”
“伞。”江启重复道，目光低垂，落在潮湿的地面上，“你……拿去用。”
“我不用……”傅昀下意识拒绝，指了指来的方向，“我跑回去就行……”
“不行。”江启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执拗的坚持。
他抬起头，看了傅昀一眼，那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湮灭在惯有的沉寂里。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将伞柄塞进了傅昀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傅昀温热潮湿的皮肤，一触即分。
然后，他迅速转过身，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嘎吱——哐当！”
门打开又迅速关上。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只留下傅昀独自一人愣愣的站在门口，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雨水顺着手臂流下，他却莫名觉得，明明江启的手指是冰凉的，可刚才被江启指尖碰到的地方，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