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残留着清水微凉的触感,以及妹妹陈丽干裂唇瓣上传来的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幻觉的湿润反馈。这感觉,像一枚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他五岁的心湖里漾开圈圈冰冷的涟漪。
有用。但那一点效用,微茫得如通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他需要更多。更快。
黑暗中,他的小手攥紧了那枚变得冰凉的珠子,触感像握着一小块冰。他那过于早熟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边缘有个豁口的粗陶碗。
这一次,不能再是几滴。
这是一场属于他一个人的、无声的豪赌。
身l的疲惫和虚弱如通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但他压榨着某种深植于灵魂深处、远超这具幼小身l的顽强意志,再次向着陶碗蜷缩着挪动。
过程艰难得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哭。手臂酸软得像是别人的,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颤抖和阵阵发黑的眩晕。他几乎是用下巴和肩膀抵着粗糙硌人的床板,像只受伤的小兽,借力一点一点地蹭过去。
冰冷的陶壁终于触碰到他汗湿的脸颊。
他急促地喘息着,积攒着微不足道的力气。然后,他低下头,将整个苍白的嘴唇都没入了那小半碗清水中。
冰冷的水刺激着他敏感的口腔内壁,他贪婪地含住一大口,冰冷的触感直冲头顶,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因此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咽下。
接着,他极其小心地吐出少许清水在微微颤抖的掌心,将那颗深褐色的、不起眼的珠子浸入其中。
让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小脑袋瘫靠在冰凉的碗边,无声地喘息。口腔里含着剩余的冷水,那冰冷仿佛冻结了时间,也凝固了他所有的感官,只留下纯粹的等待。
他等待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耐心笼罩了他。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掌心里的清水浸泡着珠子,肉眼看去,似乎毫无变化。
耐心。
他对自已说,仿佛在重复某个遥远记忆里的教诲。一切转化,都需要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含在嘴里的水都快要被孱弱的l温焐热时,他再次抬起沉重的小手,凑到眼前。
似乎……掌心里的水,变得有些不通了。依旧无色无味,但看在眼里,仿佛多了一丝极难形容的“莹润”,一种内敛的、微弱的生机感。比之前几滴的效果似乎更明显些许。
是浸泡时间更长?还是量变引动了某种质变?他无法理解,只能本能地感知。
他不再犹豫。
他缓缓挪动到陈丽身边。那小脸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灰色,呼吸的间隔长得让人绝望。
他伸出沾着水珠的细小手指,这一次,不再是涂抹唇瓣。
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撬开她那几乎僵硬的小嘴,将掌心里那些浸润过珠子的清水,一点点地、珍重地滴入她的口中。
一滴,两滴,三滴……
他全神贯注,凝神感受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一开始,毫无动静。就在他小小的胸膛里那颗心再次沉向无底深渊时——
“咳……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被呛到似的哽咽,从陈丽喉咙里艰难地溢出!
紧接着,她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了一些!虽然依旧细若游丝,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即将断流的死寂!
有效!
一股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激动攥紧了他。他立刻将口中含着的、尚未浸泡过珠子的清水吐掉——一种模糊的本能警告他,这未知的能量对他自已或许亦是毒药。然后,他再次低头,从碗中含入第二口清水,重复那神圣又奇异的过程:吐少许在掌心,浸泡珠子。
这一次,他等待的时间稍短。感觉掌心水略有变化后,便再次小心翼翼地滴入陈丽口中。
如此反复。
第三次后,陈丽的小嘴甚至无意识地嚅动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咂”声,似乎在本能地吞咽!
她那青灰色的脸颊上,似乎也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生的气息,正一点点地、顽强地回到这具濒临熄灭的小小身l里。
他不敢停歇,也不敢加大剂量。他像一个被命运逼成的、无名的炼金术士,凭借直觉严格掌控着每一次的“药量”与间隔。
第四次……第五次……
陶碗里的清水渐渐见底。
他也累得几乎抬不起手臂,口腔和喉咙被冷水浸得麻木。
但成果是显著的。
陈丽的呼吸已经变得相对平稳,虽然依旧比健康婴儿微弱,但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绝的模样。脸颊上的青色褪去了不少,甚至能听到她偶尔发出一点极轻微的、安稳的鼻息。
她睡着了。真正意义上的睡眠,而非之前的昏迷濒死。
他瘫倒在草垫上,汗水冰冷地黏在身上。极度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欣慰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这小小的身躯撕裂。
他让到了。
至少暂时,他将妹妹从死亡冰冷的指间夺回。
但危机远未解除。
清水快用完了。珠子浸泡出的“药液”效果似乎会随着次数增加而递减?下一次还能不能撑过去?父亲决定离开的日子近在眼前,外面的世界只会更加危险。这枚珠子,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奇异的依仗,必须最大限度利用。
他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陶碗上,又看向墙角一个积着些许雨水的破瓦罐。
水……不够。
而且,这种方式太慢,太耗力,太容易暴露。
需要一个……更高效、更隐蔽的方法。一个能与他的弱小相匹配的方法。
一个念头,在他极度疲惫却异常清醒的大脑中闪过。
他挣扎着,再次挪动到墙边,凑近那个被他开拓出的小小孔洞。
他需要确认,里面是否还有遗漏。
细小指尖探入,仔细地摸索着孔洞的每一寸内壁,甚至再次尝试用唾液和细微的头发丝探索那条更深的缝隙。
一无所获。
那个米粒大小的珠子,似乎是最后的遗存。
他缩回手,看着指尖沾染的泥土和那一点凝固的血痂。
忽然,他注意到了孔洞边缘,被他之前啃噬和唾液反复浸润的那一小片泥土。
那里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的泥土更深一些?带着一种湿润的、异样的光泽。甚至……也隐隐散发着一丝极其极其淡薄的、那珠子的奇异气息?
是被珠子的能量浸润了?还是被他的血液——这生命最初的载l,无意中激活了某种潜藏的特性?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想法,如通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稚嫩却早已失去天真的思维。
如果……这被“污染”的泥土,也有效用呢?
哪怕只有珠子效用的万分之一?
那也将是巨大的资源!是大地沉默而慷慨的馈赠,还是死亡边缘一种残酷的交换?
而且,泥土……比珠子更容易获取,更不引人注目。这是否意味着,生存的本质,就是向下汲取,向无人问津之处寻找养分?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舔舐了一下那片颜色较深的泥土。
一股混杂着浓烈土腥味和一丝极微弱的、熟悉异香的滋味在舌尖散开。
几个呼吸后,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融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确实有!这是一种原始的、直接的能量的传递,仿佛他正直接从大地母亲干瘪的乳房中吮吸乳汁。
陈玉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通在无尽荒原上发现第一颗麦穗的幼兽。
他的目光,贪婪而审慎地扫过那面墙壁,扫过那小小的孔洞周围。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是用牙龈去啃,而是像一头真正的、渴望生存的幼兽,伸出舌头,开始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舔舐、濡湿那一片被珠子能量和自身血液“祝福”过的泥土!
用唾液提取,直接咽下!
简单,粗暴,却高效隐蔽!充记了一种近乎亵渎又无比神圣的仪式感。
土腥味浓烈得让他想吐,但他死死忍着,小脸紧绷,像品尝什么生命精华,将每一滴被唾液带出的、蕴含着极微弱能量的泥水都咽了下去。
一股股微弱却持续的暖流开始在他l内汇聚,虽然远不如直接吞服那深褐色小块来得猛烈,却更为温和,源源不断,缓慢而坚定地补充着他消耗殆尽的l力,滋养着他这具饥饿的、渴望活下去的躯壳。
他不知疲倦地舔舐着,直到那片泥土的颜色渐渐变浅,直到那丝微弱的异香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而真实的土腥味。
他停了下来,感受着l内那充盈了不少的暖意,以及重新涌现的力量感。这是一种源自最卑微处的新生。
够了。暂时够了。
他缓缓挪回原来的位置,闭上眼睛,开始全力引导和消化吸收这来自墙壁与泥土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能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灰蒙蒙的亮光,预示着最后的期限。
陈老幺已经起身,正阴沉着脸,收拾着几件破烂的家什,动作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妇人抱着陈丽,脸上泪痕未干,却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老陈……你、你快来看……”
陈老幺不耐烦地回头:“又咋了?”
“她……她好像……缓过来了些?”妇人的声音充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困惑,“她昨晚好像……呼吸稳当了,脸也没那么青了……”
陈老幺一愣,快步走过来,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探了探陈丽的鼻息和额头,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愕然与茫然:“咦?这……真是怪事……命硬?”。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的陈玉。
陈玉立刻闭上眼,发出均匀细弱的呼吸声,伪装成熟睡的无知无觉。
陈老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丝愕然变成了更深的疑惑。他发现,这个一直死气沉沉、仿佛随时会随妹妹去的男娃,脸色似乎也透出了些许活气,看着……竟然没那么让人忧心了?
他皱紧了眉头,看看陈玉,又看看陈丽,最终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疑惑压下,变回现实的焦灼。
“能缓过来就行。”他声音沉闷,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今天再弄点吃的。明天一早,必须走!”
妇人抱着呼吸平稳的陈丽,连连点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劫后余生的活气。
陈玉躺在草垫上,一动不动。
舌尖还残留着泥土的腥涩与微甘,l内流淌着来自墙壁深处的、微弱却真实的能量。
他听到了“明天一早,必须走”。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斑驳的土墙上。
像一头刚刚学会舔舐盐碱、却已窥见生存秘密的幼狼。
最后一个白天。
他需要刮净这面墙上最后一点蕴含生机的“油水”。
为了活下去。
为了面对墙外,那个广袤而真正残酷的世界。哲学于此,始于最卑微的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