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是高门庶女。
却因与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嫡兄有了龃龉被赶出了家。
离家后我沿着泗水河流浪,习得一手杀鱼绝技。
可杀鱼时,我时常在想我那便宜嫡兄的心意到底是真是假。
直到这日。
我正与旁边香料摊的摊主讲着荤话。
一抬头,却看见我那清冷嫡兄站在我摊前。
一双眼睛,冷得看不见底。
1
祝长安找到我的时候。
刘摊主正流着涎水结结巴巴地调戏我。
芸,芸娘,今晚,给我留个门可好。
晚上,我去找你,准,准叫你,快活,快活。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然后挥了挥我手中那把用来给鱼开膛破肚的大剪刀。
好啊,你来啊,等你来了,我给你那玩意也剖剖肚。
话刚说完。
一抹宽大的影子就罩到了我头上。
我还以为是来买鱼的主顾。
边擦剪刀边吆喝道:客官您随便看,都是今天刚捞上来的鱼。
新鲜得很,您看中哪条我给您杀哪条,童叟无……
还没讲完。
头顶的影子就开口了:祝芸心,好久不见。
闻言,我手中的剪刀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那个困扰我十年的噩梦——祝长安。
十年未见,他的容貌早已褪去了以往的青涩。
此时看起来颇有世家公子的贵气。
我可没想到自己还会见到他。
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他,因此有些慌张。
手足无措之际。
刘摊主的调侃拉回了我的思绪。
他有些猥琐地道:芸,芸娘,怎么,旧,旧相好啊
去你奶奶的。我瞪了他一眼。
好久,才站起身,用前襟擦了擦沾满鱼腥的手。
目光躲闪地喊了祝长安一句:祝公子。
他没有回复我。
眼神不经意地瞥向一旁好奇的刘摊主。
再看向我时,多了一丝玩味和厌恶。
有些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
我脸一红,猜到他可能听到刚才我和刘摊主的那番话了。
尴尬之余,却突然想起,我已经被逐出祝家十年了。
族谱都被抹掉了。
既与祝家再无关联,那我怕啥。
有了这般想法。
我说起话来,有了几分底气。
可我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低着头道:还行吧,能养活得了自己。
他依旧是那副表情。
语气淡淡地道:既如此,那就收拾一下,跟我回京吧。
嗯我抬头,眼中不解。
爹他,重伤难治,临走前,想见见你。
什么
2
祝长安口中的爹,便是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在祝家待了十五年。
他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听到祝长安说他不久于世,我心绪百感交集。
父亲……祝大人他怎么回事
祝长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悲伤。
语气也莫名地低沉:边走边说吧,时不待人。
我明白事情的紧急性。
也不磨蹭,将鱼摊交给刘摊主后,起身带着祝长安回家,准备收拾点东西。
听到我要回家。
祝长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最后来了句:那你快点。
自那件事后,我早已知他对我的厌恶。
因此也不多言,加快了脚程。
到家后,我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随手找了包袱,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和几件换洗衣服塞了进去。
趁我打包行李的空档。
祝长安抬头打量着我这间昏暗的屋子。
片刻后,开口问我:这些年,你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之前住在河边的窝棚里。
前年我才搬来这里的。
听我说到以前,他一愣,疑惑地道:窝棚
我点头,却又想到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窝棚。
于是耐着性子解释。
就是用三根木桩子搭起来的屋子,上面盖点茅草就可以住人。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知道窝棚是什么样子。
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必多解释。
东西收拾完毕后,我又将猪槽装得满满的。
他冷眼看着我做完这一切。
然后道:可以走了吗
我有些尴尬:祝公子,烦劳您再等我一会儿,我托邻居帮我照料一下猪。
那猪,我养了大半年了。
眼看着就要出栏,可不敢耽搁。
于是,在祝长安厌恶又不耐烦的眼神中。
我敲响了隔壁的门。
谢怀远估计又在温书,开门有点慢。
打开门的瞬间,看着他那双有些苍白的脸。
我不争气地红了双颊。
芸姑娘,你有何事
我不自然地揪了揪衣角,语气轻柔问他:
我要出一趟远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猪。
等出栏分你猪肉。
谢怀远轻轻地笑了。
温柔道:这又有何难,你尽管去吧,就算不分猪肉,我也会帮你看管的。
他这话,让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那就麻烦谢公子了。
说完,我就想告别,可谢怀远却喊住了我。
芸姑娘,你要去哪里去的远吗
我点点头:去京城,是有一点远。
他若有所思,然后嘱咐我道:那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把伞。
路途遥远,莫要淋雨,会得风寒的。
他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捧着一柄旧油纸伞出现在了门口。
还没出口感谢。
身后等得不耐烦的祝长安就开了口。
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谢怀远这才注意到祝长安。
看向我问道:这位是
我:呃……是我的一位远方表兄,特意来接我的。
谢怀远听完,脸上立马带上了一层敬意。
远远地朝着祝长安作了个揖。
祝长安向来高傲,自是不会给谢怀远回礼。
只是不耐烦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我怕他又生气,连连回是。
好了,可以走了。
说完,我朝谢怀远表示了感谢,然后抬步去追已经转身离去的祝长安。
看到我的背影,谢怀远才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事没问我。
于是朝着我大喊道:芸姑娘,你给我留个地址。
我好写信给你……告知你猪的情况。
祝长安已经加快了脚步。
我只能回头朝他回喊:你寄到京城六安巷的祝家就行。
说完,我也顾不上谢怀远的回应,连忙去追祝长安。
3
好在我这几年捕鱼抓虾的练就了点力气。
没跑几步,就在祝长安上马车前赶上了他。
马车上,我与祝长安相对而坐。
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我不自然地将脸扭向车外。
目光扫到手中那把油纸伞。
我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了一层暖意。
这伞,是谢怀远母亲留给他的。
现如今,他借给了我,是不是说明……
想着想着,我的脸又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一旁一直闭着眼的祝长安也注意到了我的神情。
语气冰冷地问我:你喜欢刚刚那个白脸书生
什么叫白脸书生
谢怀远只是长久关在屋子里读书,不怎么晒太阳而已。
不过,他怎么看出来的
当着他的面,我自然是不会承认。
毕竟,当年他可是骂过我无耻淫妇的人。
我才不会让他抓住把柄。
于是抱着伞连连摇头。
没有,只是托他照顾一下猪。
祝长安嗤笑一声。
谎话连篇。
面对他的贬低,我选择无视。
靠着马车边缘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他是一定要讨厌我的。
索性我就闭上眼睛,让自己看不到他讨厌我的样子就行了。
岂料这一闭,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
看着祝芸心熟睡的面容。
祝长安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喊他什么祝公子
想到她刚刚当着自己的面和那个穷书生眉来眼去的样子,他的心里就升腾起一抹怒气。
不管怎样,他都算她的长辈。
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和那个书生缠绵。
再说了,那书生有什么值得她脸红的。
还有,她怎么向那穷书生介绍自己的。
表兄他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她的远房表兄。
他想不通这些,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因为祝芸心喜欢别人而烦躁。
明明她是那么厌恶她。
厌恶她让父亲清誉受损,厌恶她让祝家蒙羞。
甚至在父亲提出临死前想要见她一面时,他也是不理解的。
不理解为什么父亲偏偏对这个带给他耻辱的女儿念念不忘。
他将这一切全部怪在了祝芸心那个无耻的母亲身上。
再次看向祝芸心时,他叹了口气。
可看到她紧紧抱着怀中那把破油纸伞时。
他却又开始生气。
最后,他也学起了祝芸心,索性闭上了眼睛。
4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又掉入了那场噩梦。
梦里,昏暗的祠堂里,所有人都围着我,骂我不知羞耻,是个下贱的女子。
族老们叫嚣着要将我沉井。
而始作俑者祝长安就站在不远处。
半是讥讽半是冷漠地看着我。
最后,他亲手将我丢进了后花园里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
身体接触到井面的瞬间。
我回到了泗水河边的窝棚。
梦到自己被大水冲到了泗水河里。
即将沉底的瞬间。
我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
额头和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祝长安也注意到了我这边的情况。
皱着眉问我: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马车外摇摇晃晃的枝丫。
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回应他。
没有,马车上睡得不太舒服。
祝长安却冷笑一声。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祝芸心,你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
我不敢反驳,不仅因为我有些怕他。
更是因为我确实做过亏心事,而且还是与祝长安一起。
5
我喜欢过祝长安,在他还是我兄长的时候。
与他一起做过让祝家万劫不复的背德情事。
不过,却不是我主动,而是被他引诱。
自我出生起,我便受尽了祝府众人的鄙夷。
尽管我娘是祝大人最宠爱的妾室,但我仍旧为所有人不齿。
因为我是在我娘进府后六个月生下的。
所有人都说我不是祝大人的骨肉,是我娘通奸所生。
我问过我娘,我娘却只是摸着我的脸叹气。
我怀疑我也不是祝大人的孩子,可祝大人会抱着我,说我就是他的孩子。
疑虑一直持续到了我十五岁那年。
我的嫡兄祝长安,向我说明了我的身世。
我娘本是边境小镇的一名农女。
却无意间救了被敌军追击坠崖的祝大人。
伤好后,却与来接应祝大人的小校尉一见钟情。
疗伤的过程里,祝大人对我娘有了好感,有意纳她为妾。
可校尉与我娘两情相悦,他也就就此作罢。
一年后,校尉沙场杀敌时不幸遇难。
我娘伤心欲绝,带着抚恤金回了校尉家。
这世道,一个新寡的女人,是很难活的,更别提她还怀有身孕。
我那黑心的大伯为了吃绝户,污蔑我娘私通,还说肚子里的我是孽种,拉着族老就要将我娘沉塘。
千钧一发之际,祝大人救了我娘。
为了生下我,也为了活下去,我娘遵从了祝大人的要求,进了祝府做了侍妾。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府中众人都不喜我。
祝长安很会做局,他在我得知身世无助时安慰我,劝解我。
让我觉得他是整个祝府除了祝大人和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我娘死后,我在祝府过得如履薄冰。
任何一点善意都会让我心生好感。
但我深知这样不对,我与祝长安是名义上的兄妹,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对祝长安起心思。
可及笄那天,他私下里找到了我。
说他很早就喜欢上了我,还说知道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后很开心。
在我上钩后,他又对我说他会向爹娘坦白一切。
然后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有着背德的愧疚,却也向往他描述的两个人的小日子。
想要逃离这个除了祝大人没有人再喜欢我的家。
中秋时,他也说让我等他,说他会带我走。
我在角门等了足足一夜。
可等来的却是族老们的冷冰冰的眼神。
祝长安安安静静地站在族老们身后,将我辛辛苦苦绣好的荷包掷到了我面前。
我听到他对族老们说。
是祝芸心勾引我,她没有礼义廉耻,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妇,连自己的兄长都敢勾引。
后来,我被关进了祠堂。
在昏暗潮湿的屋子里过了不知道多久。
族老们就在外面商量着我的去留。
这种有违伦理的事,即使我与祝家没有血缘关系,传出去也是天大的丑闻。
在一众杂乱地交谈声中。
我只听清了两个人的声音。
祝大人说:大不了让长安娶芸心。
可祝长安却说:他的母亲不洁,她也不洁,这种女子,就该沉塘。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祝大人好像打了他一巴掌。
再后来,我就被赶出了祝家。
6
祝府的马车走得很快。
第三日的晚上,我们到了祝府。
我到的时候,祝大人就剩一口气了。
看见我来,祝府其他人或是鄙夷或是冷漠。
只有吊着一口气的祝大人朝我伸出了手。
见我靠近,他那双瘦得只剩骨节的手抚上了我的眉眼。
像,真像啊。
在场的人都知道祝大人说的是谁。
他说的,是我那个早死的亲娘。
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点,从我降生开始,我娘和他就都知道。
人人都知道,祝大人宠爱我娘。
可年幼时,我见到的娘,永远是蹙着眉的。
可能是红颜短命。
我五岁那年,她一病不起,紧接着撒手人寰。
后面,祝长安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我是遗腹子。
觉得我娘欺骗了我爹,硬是做局将我赶出了祝府。
现在,听到祝大人提起那个他视为耻辱的女子。
祝长安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而祝大人已是强弩之末。
见完我之后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微弱的气息,一直持续到寅时,在第一声鸡叫后断了气。
整个屋室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哭声。
祝长安也红着眼为他的父亲蒙上了白布。
我早就被抹去了族谱。
自然是不能戴孝。
此刻,只能站在院子里看着祝家子孙们哭嚎着,为刚死去的祝大人擦洗身子穿戴寿衣。
看着刚刚还一派平静的祝府瞬间就被白色淹没。
我的心情复杂难言。
饶是我不怎么聪明,这些年也想清楚了我娘为什么总是蹙着眉。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
大抵是她也想明白了,祝大人和我爹的死有关系。
可面对这样的人,我却很难恨起来。
在我娘死后那些孤独的岁月里,我遭受了无数白眼。
只有他会轻柔地牵我手,抱着我去看花灯,每日给我带各式各样的糕点和玩具。
甚至在被人揭穿我不是他女儿后,他依旧据理力争,想要将我收作义女,留在祝府。
可现在,他已死,和我爹一样,死在了敌人的暗箭之下。
总之,我心绪复杂,也不想再呆在祝府。
只想等天亮就离开,回我的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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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祝府众人都忙着祝大人的丧事。
祝长安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注意不到我。
好不容易来京城,我觉得应当给邻居们带点东西。
毕竟我这些年没少受他们照拂。
匆匆忙忙采买了一些物品后,我又从祝府后门回了客房。
我心里惦念着谢怀远,为他买了不少书和笔墨纸砚。
担心路途遥远,路上可能会淋雨。
还特意嘱咐了小厮帮我用油纸包好。
仔细收拾包裹之际,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抬头看去,是一身缟素的祝长安。
我有些好奇,前头那么忙,他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打包行李。我边说边装东西。
打包行李做什么
自然是回青州啊。
他问得好生奇怪。
祝长安听到我要回青州,上前来翻看我的行李。
我连忙解释:这些都是我用自己钱买的,没有拿祝府的任何东西。
他不语,指着那包笔墨纸砚问道:你一个渔娘,买这些东西做甚
脑海中浮现出谢怀远的样子。
我眼神飘忽地道:渔娘也可以看书习字的。
他冷笑一声:是给那个穷书生买的吧。
我低头脸红,该死,怎么又被他看出来了。
他不说话,将那包笔墨纸砚翻得乱糟糟的。
然后对我来了句:你不用回青州,先在这儿住下,等父亲丧礼结束再说。
我讶异,他这是干什么
可他没有告诉我,转身就回了前厅。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我嗤笑一声。
谁听你的。
我现在又不是祝家人,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话说完,我就重新收拾了行李。
然后背着大包小包准备从后门出去。
可刚到后门,小厮就拦住了我。
芸小姐,大少爷嘱咐了,您暂时不可以离府。
什么
祝长安这是搞什么鬼
我怒气冲冲地走向前厅,想去找祝长安问清楚。
可没走两步,我就被小厮拦住。
芸姑娘,前厅有宾客在,你不能去。
出又出不去,找人也没办法找。
无奈之下,我只能回到客房。
可心中始终想不通,祝长安为什么不让我回青州。
明明他是那么的厌恶我。
恨不得我立马死掉。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将我留在祝府。
想来想去,我只有一个答案。
他想除掉我,彻底让我这个祝家耻辱从世界上消失。
毕竟,十年前,他是力主将我沉塘的那批人。
想到这儿,我后背一阵发凉。
心中一阵慌乱后,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想逃脱的办法。
好在我之前在祝府生活过一段时日。
依稀记得花园处有一处短墙,以我的个子翻过去并不是难事。
仔细思索了一番祝府各处的屋舍后,我在脑海里做了条路线。
趁着小厮不注意溜了出去。
凭着年少时在祝府生活的记忆,我不费吹灰之力来到了短墙处。
可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招。
翻墙倒不是很费劲,落地时我身上东西太多,不小心崴了脚。
这一崴脚,我动静就不由得大了点。
隔着一堵矮墙,我听到了祝府下人们往这边走的动静。
情急之下,我只能拖着伤腿往集市走去。
我想,纵使祝家家世显赫,但也不敢当街对我怎样。
奈何我脚实在是痛得厉害。
还没走两步,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小厮的叫喊声。
芸小姐,你去哪儿你不能走。
我岂会听他的,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集市里跑。
可刚到集市,我就被街上疯跑的小孩撞翻在地。
身上带着的那些笔墨纸砚顿时散落一地。
本来脚崴了就疼,被小孩这么一撞,我感觉像是断了一样。
眼看祝家的家仆们已经靠近了。
我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追上我。
负责看管我的那个小厮累得气喘吁吁。
抱怨道:芸小姐,你要去干嘛呀,小的我追得都快断气了。
我慌张地收集那些散落在地的东西。
下一秒,祝长安那带有压迫感的声音再度在我头顶响起。
你要去干嘛
8
他的声音让我心中顿时一紧。
我心想,完了,这下肯定逃不掉了。
祝长安心肠那么歹毒,我估计要死得很惨了。
在那一瞬间,我有点后悔离开青州。
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冲动。
祝大人生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有什么用。
此时的我,就像我那些砧板上的鱼。
眼睁睁地看着祝长安一步步朝我走来,然后朝我伸出手。
我以为他要打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可他只是伸手拿走了我捧在怀里的笔墨纸砚。
语气冰冷地问我:这东西就那么重要逃走也要带着
我心想,当然重要,这可是我给谢怀远买的。
可祝长安听不到我的心声,下一瞬,他伸手抱起了我。
不仅是我,周围的小厮和路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我看着祝长安那张冰冷的脸。
心中骇得跟过年时看别人宰猪一样。
祝公子,我自己走。
他头都没转,冷冷地道:闭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我从祝府后门回到了我住的厢房。
一路上,看着那些下人们瞪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睛。
我的心中早已没了害羞,更多地是恐惧。
祝长安,莫不是疯了吧
直到将我放在床上,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要去干嘛
我:那个,我想回去来着。
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我说了,等父亲丧礼结束。
我哪敢等,当初他就是这样说的。
可我等了他一夜,等回来的却是祝家全族族老。
而现如今,他又提到了等这个字。
我不敢看他,只闷闷地道:为什么不让我回青州。
祝长安手顿了顿,然后道:父亲去世前,给你留了些钱财。
等丧礼办完,清点完钱财,我亲自送你回青州。
什么
9
我脚伤得严重,再加上祝长安说祝大人为我留了东西。
我不得不忐忑地留在了祝家。
送丧那天,祝长安特地打发人来问我,要不要送祝大人最后一程。
我摇了摇头。
对于祝大人,我总是有着恨意的。
祝长安这次倒没有骂我白眼狼,而是一声不吭地去处理事情了。
祝大人丧事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问祝长安我何时能回青州。
可祝长安却以我脚伤为由,让我多待几天。
我搞不清祝长安为什么突然对我转变了态度。
也搞不懂他究竟要干什么。
只能一日日地掐着指头数我离开青州有多久。
离开青州的第十一天。
我已经急得唇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再次询问祝长安我何时能回青州时。
他云淡风轻地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回青州。
是因为那个穷书生
我脸一红,我确实有点思念谢怀远,但并不全是因为他。
我担心我养的猪。
祝长安漫不经心地道:那猪你不用管了,以后你也不用再养猪。
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吧。
什么我有点不理解他的意思。
刚想要继续询问,门口的小厮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朝着祝长安道:大少爷,那人又来了。
祝长安不耐烦:赶走就是了,何必再来告诉我。
小厮有些不安:大少爷,小的试过了,他今天就是不肯走。
说……他看了我一眼,住了嘴。
祝长安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
抬脚对小厮道:走吧,我与你一同去。
我隐隐觉得此事好像是与我有关。
连忙问他:祝公子,是谁
他还是那副表情:与你无关。
我怎么可能信他。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一瘸一拐地跟在了他身后。
快到前厅时,我被拦在了门外。
可隔着一道院子,我还是听到了谢怀远熟悉的声音。
他语气颤抖着问祝长安:你们到底把芸娘弄去哪儿了
祝长安冷冰冰地道:我说了,这与你无关。
谢怀远据理力争:怎么没事,你们祝家家世就算再显赫,也不能强抢民女。
这有违律令,我可以去衙门告你的。
祝长安冷笑:那你去便是了,何必来找我。
说完他打发着人要将谢怀远赶走。
我听动静不对,连忙朝着外面大喊。
谢怀远,我在这里。
10
谢怀远明显是听到了我的声音。
在外面一直喊我的名字。
我听外面好像是在推搡,也顾不得有人阻拦我,瘸着脚就往外冲。
还没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了祝长安。
他一脸冷意,皱着眉问我:谁让你出来的。
我又气又急,对他的恐惧也少了几分。
质问他:谢怀远来找我,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祝长安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片刻后又迅速镇定:祝府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方吗
我生气: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祝长安依旧是那副死样子:你在养伤。
那又怎么了我养伤不会影响我见他。
说完,我就想往外跑。
可祝长安却再次抓住了我。
祝芸心,那个穷书生就那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他,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怎么也甩不开。
关键时刻,谢怀远从小厮的围堵中冲了出来,跑到了我跟前。
见到我,他满脸惊喜:芸娘,我终于见到你了。
还没等我搭话,祝长安就对小厮呵斥道:把他拉下去。
几个小厮一拥而上,将好不容易进来的谢怀远又赶了出去。
我看着一帮人欺负谢怀远,急得直跺脚。
可祝长安却丝毫不放手。
情急之下,我只能去咬他的手腕。
可他却还是忍着痛将我拖回了厢房。
厢房内,我愤怒地问他:祝长安,你到底要干什么
祝长安笑了一下:怎么现在不喊我祝公子了
我讨厌他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
只盯着他道:放我出去,我要见谢怀远。
祝长安抚着我咬过的伤口,语气凌厉道:你休想。
我不解:为什么
祝长安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让我回青州,不让我见谢怀远。
你准备把我关在祝府一辈子吗
他猛然看向我,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可以,我倒是想把你关上一辈子。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不由得后背发凉。
祝长安,就算你要报复我,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吧。
当年的事情,你也知道,不是我的错,你已经将我赶出祝家了。
要不是祝大人的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回京城。
我娘和祝大人的事,我也不会往外说,你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祝长安冷冷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
祝芸心,你以为我将你留在这里,是为了惩罚你吗
我一愣,难道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捂着手出了门。
临行前,还不忘给小厮嘱咐。
看好芸小姐。
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刚刚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我的内心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11
果不其然,第二日,祝长安的举动就验证了我的想法。
他着人送了一大筐绫罗锦缎。
再跟我说话时,语气轻柔了许多。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这几种样式,就都给你寻来了。
我没有管眼前的华丽衣饰,而是盯着他问:
你把谢怀远怎么了
听我再提起谢怀远,祝长安再度恢复了他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什么都是谢怀远,来京城这么多天,你提那个穷书生多少遍了
我很不解,我提谢怀远和他有什么关系。
见我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我寻遍了京城,为你寻了这些东西。
你看都不看一眼,就知道问那个穷书生,他有什么好
我不会回答他,谢怀远好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盯着他:祝公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笑得寂寥:我只是想让你留在祝府,不要再回青州。
我冷笑:当初,可是你亲手做局将我赶出祝家了。
我实在不明白,您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祝长安听我说起当年的事,眼神有一丝凄凉。
芸娘,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我很后悔。
我不在乎他后悔与否,只想赶快出祝府,回青州。
可祝长安却像入了魔般。
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回青州。
夜晚,我看着高悬的明月,思考着如何出去。
下一瞬,我就听到后花园那儿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接着,一声微不可闻的鸟叫声从远处响起。
我心中一喜,这是谢怀远的声音。
我刚搬到他家隔壁时,他经常给我拿一些吃食。
为了避他娘,每次都用这种鸟叫声喊我。
我连忙下床穿鞋,去往后花园。
循着声音,我看到了猫着腰表情急切的谢怀远。
见到我,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芸娘,太好了,你没事。
他在关心我,可我却看到了他嘴角的伤。
还没等我问他,他就道:先别说,我们先出去。
说着,便拉着我往矮墙那边走。
还未等我翻出墙外,我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小厮的呵斥声。
谁在那儿
12
谢怀远还在墙内托着我,被小厮抓了个正着。
祝长安也闻声赶来,看着我骑在墙上,一脸怒气。
可他没向我发火,而是将火都撒在了墙下的谢怀远身上。
只微微朝小厮示了个意,那小厮便对谢怀远一顿拳打脚踢。
谢怀远虽然平时柔柔弱弱的。
可现下却是十分凶狠,即使被小厮禁锢,也一个劲儿地瞪着祝长安。
见状,祝长安冷哼了一声。
我在上面看得着急,连忙想下去。
祝长安上前接住了我,语气里充满了责备。
你上次翻墙摔得还没好,怎么那只脚也不想要了吗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上前去看谢怀远。
谢怀远却安慰我道:没事,芸娘,我没事。
见我不理他,祝长安更加生气。
怒吼着让下人带着谢怀远下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个后花园就剩了我和他。
我问他:你要将谢怀远带到哪儿去
他不回答,只是问我:那个穷书生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样
我盯着他:他哪儿都好。
他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书生,连带你离开的能力都没有。祝长安怒吼。
我觉得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那是因为你把我关在了祝府,不然,他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
祝长安烦躁:只要你想,我也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我不想。
他一愣。
我看着他,再度坚定地说了一遍。
祝长安,我不想。
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更不想踏入祝府半步。
语毕,祝长安表情凝滞。
为……
为什么是吗
祝长安,这句话你问得出口吗
当年,你设局诬陷我勾引你,和族老们一起要将我沉塘,你忘了吗
祝长安语塞,面上尽是懊悔。
我……
若不是祝大人,估计我现在就是塘里的一具尸骨。
但是祝大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爹的死是他一手促成,我娘也因父亲的死郁郁而终,如不是他,我现在也是有着爹疼娘爱的好孩子。
我的苦难,都是你祝家父子造成的。
你竟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听我说完,祝长安张了张嘴。
脸上的悔意已经要淹没整个花园。
芸娘,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也是后面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当年之事的始末。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自己很混蛋,这次接你回家,就是想着要好好补偿你。
我知道你恨我,恨父亲,恨祝家。
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补偿你。
我觉得真的有点好笑。
我摇了摇头:祝公子,你错了,我不恨你,不恨祝大人,也不恨祝家。
换种说法,我现在不恨了。
13
在泗水河流浪的那段日子。
我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恨不得将整个祝府的人碎尸万段。
但我没那个能力,我恨自己没本事,但恨着恨着我就不恨了。
或许是我不想再恨了。
你恨我娘和我污了祝府清白,设局将我赶出祝府。
我恨你恨祝大人,每日想着怎么报复你们。
可这样很累,不管我多恨你们,都改变不了我爹娘已死的结局,只是让自己活得不开心,我爹娘如果看我一辈子活在仇恨里,估计也会难过。
所以我不想再恨任何人,不恨你设局陷害我,也不恨祝大人为一己私欲毁掉我家。
我现在,只想过好我的日子,仅此而已。
可祝长安还是不依不饶。
芸娘,是祝家和我对不起你,但我是真心悔过。
在青州找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你,来弥补我犯下的错。
我再度摇头: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我也不要你弥补。
祝公子,你应该带着你的过错悔恨一生,就像祝大人一样。
这话一说出口。
刚刚还在迫切要求我给他机会的祝长安顿时噤声。
良久,他才问我。
芸娘,你恨我恨到如此地步吗
我摇头:我说了不恨,不想恨。
他眼神里的悲伤都快溢出来了。
我觉得他好像还要说些什么。
可他只是叹了口气,接着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我自己做的孽,该我一辈子悔恨受罚的。
说完他也没有再管我,转身离开了花园。
我站在花园中,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平静好心情。
待回过神,才想起自己忘记问谢怀远的去处了。
心中不由得懊悔刚刚对祝长安说话那么不留情面。
早知道我就该先软一点,让他放了谢怀远再说。
我不知道谢怀远在哪里。
走动又都有祝家小厮跟着。
无奈之下,我只能回到厢房,看能不能在第二日寻个空处,去找一下谢怀远。
我在等待着迷迷糊糊地靠着床榻睡着了。
鸡鸣三声的时候,我猛然惊醒。
外面传来小厮交谈的声音。
下一刻,谢怀远敲响了我的房门。
芸娘,芸娘,你睡醒了吗了
14
确定是谢怀远后。
我飞奔着去开门,却看见他完好无损的站在我跟前。
我喜极而泣,昨晚我都想了很多种很坏的可能。
幸好,幸好他没有事。
见我哭,谢怀远有些手足无措,拿袖子给我揩眼泪。
怎么了芸娘,别哭别哭。
情绪平稳下来后,我这才想起问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
谢怀远脸一红:你走了我就开始给你写信,可是写了好多封信,你都没有回。
我怕你路上遭遇不测,所以根据你说的地址找到了祝家。
那昨晚呢
昨晚他们只是将我关进了柴房。
听到无人责打他,我立马松了口气。
本来想着让他想办法先出祝府。
可话还没说,就听到小厮回话。
芸小姐,回青州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和这位谢公子请移步吧。
我一愣,祝长安这是什么意思
将信将疑地跟着小厮到了后门。
一辆朴素的马车早在那儿等候,却不见祝长安。
我看向小厮:祝公子他……
小厮还是那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少爷说,事务繁忙,他就不送二位了。
我心中还是有些疑虑,但只得踏上祝家的马车。
等到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青州地界。
我这才和谢怀远一起松了口气。
家里的一切事物都和走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猪也被谢怀远托付给了对门吴婶。
经此一遭,我已与他互相确定了心意。
休整了两天后,我的日子恢复得跟往常一样。
每晚打鱼,白天卖鱼,
偶尔在家里养养鸡鸭猪。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谢怀远。
卖鱼时,刘摊主依旧说着些不上流的话。
但都会被谢怀远这个书呆子用之乎者也之类的话教育。
久而久之,刘摊主私下里找到我。
结结巴巴地道:芸,芸娘,你能,能不能让那个小子回去。
我,我,以后再也不调戏你了。
别,别让那小子,唠叨,唠叨我了。
我耳朵,都,都长茧了。
现在,晚上做梦,都能,梦,梦到那小子的,狗屁,子曰。
我暗笑,谢怀远虽然身子骨弱,但说教起来,可以说一个时辰不带停的。
总之,谢怀远依旧拖着孱弱的身板帮我劳作。
也依旧乐此不疲地净化粗俗的刘摊主。
15
猪出栏的那天。
我和谢怀远办了婚宴。
我们两个都没有高堂,也没什么亲戚。
因此,只请了一些邻居。
婚宴上,刘摊主一脸喜意。
趁着敬酒的空档,朝谢怀远道:
谢书生,你,你这都娶了芸娘了,以后就不要来河边教化我了。
其他人被他这话逗笑。
晚上,我和谢怀远坐在一起清点东西时。
巷子里玩闹的小孩敲响了我家门。
我还以为是来闹洞房。
结果他递给我一个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金银珠宝。
我心中愕然:谁让你送来的
小孩吸了吸鼻涕。
不认识,他说你是她的债主,这些是用来还债的。
我朝巷头看去,好像看到了祝长安熟悉的身影。
成亲后,谢怀远开了个私塾。
他说以他的资历怕是再考十年也考不上。
不如寻个安稳。
我倒无所谓,他怎样我都喜欢。
于是,晚上我们一起打鱼。
白天我卖鱼,他给孩子们教书,傍晚时再来河边帮我收摊。
顶着夕阳回家时。
我看着路上我和他被拉长的影子,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这种日子多好。
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日日被噩梦惊醒,也不用被仇恨和不甘包裹住本心。
平平淡淡地,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至于前尘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