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小五,你怎么又不见了!你到底躲哪儿去了!顾言娇一边扬声喊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搜寻园子的各个角落。不一会儿,她便有些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眼看她真要生气了,陆小五才赶紧从假山后面钻出来。其实这一路他都悄悄跟在顾言娇身后,每次在她快要察觉之前,便敏捷地躲进树后、假山边或是花丛里,待她走远些,再偷偷跟上。
别生气、别生气,我在这儿呢。陆小五一边说,一边朝顾言娇靠近,我一直躲在假山后面呀,你怎么没来找我没等她开口质问,他倒抢先一步发问,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顾言娇气得跺脚:我找了的!我哪里都找了!是那假山太高了嘛!她指着约莫两层楼高的假山,小脸涨得通红,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明知道我怕高,还偏藏那么高!
说着就要伸手捶他。陆小五一边躲闪,一边又不敢躲得太明显,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正巧遇见来园子里面找人的顾夫人和陆夫人。
言娇,不许胡闹。顾言娇立刻收手,小声嘟囔:母亲……
陆夫人笑着打圆场:小孩子玩闹,无妨的。
打闹也要有分寸。顾夫人语气温和却带着教导之意,不能总让辰哥儿让着你。
知道了,母亲。顾言娇低头认错。
见她态度诚恳,又是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顾夫人便也没再多说,转而向陆夫人告辞。
马车上,顾言娇靠着顾夫人坐着。
顾言娇偎在母亲身边,疑惑地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不是都要在陆家用过午膳才回吗
顾夫人轻抚她的头发:陆家要去边境镇守了,你姨母她们都要随行。往后想见辰哥儿,怕是只能等年节了。
啊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顾言娇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小手不自觉地拽住了顾夫人的衣角。
顾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温柔:是啊,坐马车得走上一个半月才能到呢。她弯腰平视着女儿,不过你可以给辰哥儿写信呀。
可、可我还不太会写字呢……顾言娇低下头,两根手指对着戳了戳,声音越来越小。她自小被娇养,虽然认字不少,但练字总是偷懒,很多字还写不好。
顾夫人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那你更要回家好好跟着夫子学写字了,是不是等学会了,就能写给辰哥儿看了。
2
梳妆台旁的梨花木架子上,不知不觉间已被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填满。每一件都安静地躺在光影里,像是时光凝结成的琥珀。
‘言娇,这是我路上捡的。你看它,被河水磨得这样光滑,上面的纹路像不像一幅山水画’
端午时节五彩丝线编织的手绳,存放在一个锦盒内。
‘我娘说这个能辟邪。你总是容易生病,希望它保佑你平安。’
夏日的草蚂蚱搁在架子的底层上,草叶已经微微发黄。
‘他们老笑我手笨,我学了三天才编成这样的。下次定能编个更好的。’
送回来的最贵重的是那套青玉文房四宝,如今正摆在她的书案上。
‘你既开始练字,便用这个写吧。’
‘我可是一直等着你的信。’
红色的平安符是深秋时节送来的,似乎还带着寺院的檀香气息。
‘这可是我亲自找住持求的呢,我母亲给我父亲求了一个,我想着你老生病,我也给你求一个。’
初雪未至,雨丝先带来了凉意。就在这个时节,顾言娇的信终于跨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陆小五手中。
陆小五——信纸上是渐渐工整的簪花小楷,墨香里还混着淡淡的桂花香。
练字真的好累呀,我每天写完字手腕都酸得抬不起来。不过你送的那方砚台真好用,磨出来的墨又黑又亮,这封信就是用它们写的哦~
本来端午过后就想给你写信的,可我娘突然把我送进了女子学堂。夫子严厉得很,不仅要背《女则》,还要学女红。你看——信纸边缘画了个哭脸,我的手指头被扎了好多次,翠儿给我包得像个小粽子,写字都不方便了。
墨迹在这里晕开一小团,像是写到这里时笔尖停留得太久。
对了!你家大姐姐出嫁那天,我偷偷溜去看新娘子了。她穿着绣金线的嫁衣,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新郎官哥哥还给了我一个大红封呢~我特意留着没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拆好不好
信纸的最后几行字忽然活泼起来,笔画轻轻上扬:
娘说你再过两月就回来了我特意去城南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让掌柜的裹了厚厚的油纸,定能放到你回来。听说你开始习武了我备了新年礼物,是个惊喜哦~
年复一年,那梨花木架仿佛也通晓了时序更迭的韵律。每逢上元灯落,架上那些易碎的瓷玩玉器、经不起尘染的绫罗绣品,便会被小心翼翼地收入樟木箱中。架子上顿时空落许多,透着几分寂寥。
可这空寂从来都是暂时的。待到春风再度拂过院中海棠,那空置的架子又会被新得的贺礼、新制的玩物一一填满。如此循环往复,架上的物件换了又换。
3
曙光初透,淡青色的天幕下,少年一袭素白劲装立于庭院。他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柄末端系着的赤红剑穗垂落不动,像凝固的血珠悬在晨风里。
第一式起势极缓,剑尖掠地时惊起三两露珠。待旋身突刺,红穗骤然飞扬,在银亮剑光中撕开一道灼目的轨迹。但见那抹赤红时而缠腕疾转,化作朱绫环绕周身;时而随劈砍猛然绷直,在空气中抽出声声脆响。
最惊艳是鹞子翻身时,少年腾空倒转,剑穗借势倒卷而上,与簌簌坠落的槐花绞作一团。红穗拂过白瓣的刹那,竟似雪地里迸出燎原火。待他收势凝立,穗梢仍在微微颤动,宛若凤凰归巢后犹自摇曳的尾羽,将未散的剑气漾成一圈圈涟漪。
将剑放好,陆辰指尖轻轻抚过剑穗——那是言娇去年赠他的生辰礼,底下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说是佑他平安。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转身往净室走去。
今日是他的生辰。
浴毕更衣时,他特意选了件月白直缀,将言娇送来的玉佩系在腰间。手指抚过那枚同心结络子,心中泛起暖意。年初定亲那日,她羞得不敢抬头。而今,她打的络子已然挂在他贴身玉佩上,只待她及笄两家便开始着手准备婚事。
今年送至陆辰手中的,并非寻常购置的珍宝玩物,而是一个包裹得极为细致的衣匣。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男子夏装,从里衣到外袍,一应俱全。
料子是上好的江南软缎,颜色是极清雅的雨过天青色,既不过分鲜亮夺目,又不显沉闷,恰似她如今的气质,沉静中透着温婉。阳光落在衣料上,泛出柔和如玉的光泽。
最见心思的是那件外袍。领口、袖缘以及衣襟处,都用同色系但略深一分的丝线,以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连绵的云水纹。那纹样并不张扬,远看仿佛只是衣料自身的光影流转,近看才能发现其中蕴含的精致与功夫。每一道水波的弧度,每一片云朵的卷曲,都处理得流畅而含蓄,针脚细密匀称,几乎找不到线头痕迹,显见是下了极大的耐心和功夫。
袍角的内里,用更细的银线,极隐蔽地绣了一簇小小的、盛放的桂花。那是只有穿衣之人自己或许才会发现的有趣细节,仿若她当年信纸上传来的淡淡甜香,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印记。
衣服的针脚缜密而结实,裁剪合度,既符合时下款式,又显然细细考量过他的身形。每一针每一线里,都藏着她无数个安静午后坐在窗下的身影。
这份礼物,比任何贵重的物品都更显珍贵,因为它独一无二,且浸满了她的心意与时光。
4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柔和地洒在梳妆台前。
今日,这光景似乎格外不同。
顾言娇安静地坐在菱花镜前,一身新裁的樱草色襦裙,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已全然是少女初成的秀美模样。今日是她的及笄礼日,一头青丝如瀑,散落肩头,等待着被挽起,宣告她的成年。
侍女翠儿站在身后,神情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郑重,手中执着的桃木梳落下,带来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顾言娇微垂着眼睫,不再似儿时那般不耐,而是沉浸在一片宁静而期待的心绪里。
及笄之礼的仪式早已在父母跟前庄重行过。此刻,是更为私密的梳妆。翠儿手法娴熟,将她的长发层层绾起,盘成象征成年的、优雅繁复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纤细优美的脖颈。母亲含笑上前,亲手为她簪上一枚寓意吉祥的碧玉簪,固定住如云的发髻,额前亦点上了鲜亮的朱砂,平添几分娇艳与庄重。
然而,发间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这枚玉簪。
在丝绒衬底的锦盒中,静静卧着一支赤金点翠桂花簪。簪身以精纯的黄金打造,形态优雅而不显笨重。簪首是用细如发丝的金线掐出的桂枝形态,其上簇拥着数朵盛放的桂花,每一朵微小的花瓣都以润泽的翡翠细细镶嵌,翠色盎然,在金辉映衬下愈显珍贵。花心处,更缀以细小的珍珠,宛若晨露凝结,随着光线的流转,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彩——这是陆辰从京中最好的金楼订制,特意赶在及笄礼前送来的贺礼。
顾言娇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金翠,最终,翠儿会意,小心地将这枚价值不菲又极尽巧思的金簪簪入发髻最显眼处,与那碧玉簪交相辉映。那璀璨华美的金翠桂花,无声地宣告着赠礼人的重视与情深,让她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极淡却甜美的笑意。
敷粉描眉,点染胭脂。过程细致而安静,她配合地微微仰头、侧脸。动作间,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腕纤细,昔日习字学绣的辛苦似乎都已沉淀为此刻的沉静气度。
妆成。
镜中的少女云鬓花颜,金翠生辉,秀美之中更添华彩,眸光水润,俨然一位备受珍视的闺秀。可当她目光触及发间那枚璀璨的桂花金簪,眼角便忍不住微微弯起,那华贵妆饰下的端庄里瞬间破出一丝鲜活的、属于顾言娇的狡黠与期待。
5
时值仲夏,蝉鸣阵阵,却盖不住顾府今日的喜庆与郑重。府门大开,下人们早早洒扫庭除,连廊下的画眉鸟似乎都叫得比往日更欢快些。厅内,冰鉴里丝丝缕缕地冒着凉气,驱散了暑热,却驱不散那份盈满堂前的热络与期待。
前厅里,茶香袅袅。
陆夫人与陆辰端坐在客位,风尘仆仆却难掩喜悦。陆夫人今日穿戴得格外隆重,笑容温煦,正与顾夫人细语交谈,言辞间满是对顾言娇的喜爱与对两家结缘的欣慰。
娇娇这孩子,我们是打心眼里喜欢。性子又好,模样又出挑,如今也长大了,知书达理。陆夫人笑着,目光看向一旁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儿子陆辰,辰儿在边关这几年,心里也一直惦记着。
陆辰闻言,耳根微不可察地泛红,他身姿坐得笔直,穿着簇新的靛蓝色长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爬树掏鸟蛋的顽劣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军旅历练出的硬朗与沉稳。他起身,向顾家父母郑重行礼,声音清晰有力:伯父、伯母,小侄与言娇妹妹自幼相识,心意早定。此次回京,特备薄礼,恳请二老允准,正式纳征请期,迎娶言娇过门。
他言辞恳切,态度恭敬,目光坚定。顾老爷抚须沉吟,眼中却有满意之色。顾夫人看着眼前一表人才、态度诚恳的准女婿,更是笑意加深。
纳征之礼早已备好,红绸覆盖的礼箱被陆家仆人一一抬入,整齐摆放。其中既有象征吉祥寓意的传统聘礼,如大雁模型、绸缎布匹、金银首饰,也有些不落俗套的、能瞧出用心挑选的珍玩摆件,甚至还有几盒来自边关的特产珍稀药材,显然是特意为顾家长辈准备的。
这是礼书,请伯父伯母过目。陆辰亲自将泥金大红礼单呈上。
接下来的请期更是顺利。双方早已通过气,此时不过是依礼正式确定。陆夫人笑着取出早已请人算好的吉日帖,与顾夫人头碰头地细看商议。
我看这个日子就极好,秋高气爽,最是宜人。顾夫人指着其中一个日期笑道。
亲家母好眼光,我们也最中意这个日子。陆夫人笑着应和,厅内气氛愈发融洽和乐。
婚期定于明年
的八月二十。
消息很快传到了后院。
贴身丫鬟翠儿几乎是提着裙子小跑进来的,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笑容,凑到顾言娇耳边,声音又轻又快:小姐!小姐!陆家夫人和五公子来了!纳征的礼抬进来好多呢!夫人和陆夫人正笑着看吉日帖,像是定在秋里了!
顾言娇原本努力维持的沉静姿态瞬间被打破。一抹绯红迅速染上她的双颊,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广袖半掩了面,却掩不住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那光彩里交织着羞涩、欢喜以及尘埃落定的安心。她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窗外那开得正盛的石榴花上,心中仿佛也有无数朵花,在这一刻噼啪绽放。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却含着糖一样的甜意。及笄成人,许嫁良人。少女时代那些隔着千山万水的书信往来、那些偷偷藏起的桂花糕、那些指尖的针痕与腕间的酸涩,仿佛都在这一刻有了最好的归宿。
前厅的商议声隐隐约约,如同最动听的背景乐章。她想象着他此刻端坐的模样,心跳悄然加快。这漫长的等待,终于盼来了红笺定佳期。
6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纱窗格,被滤成了温柔的琥珀色,静静流淌在屋内。空气中细微的尘糜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一切都静谧而安详。
自那日商议婚期结束,陆辰就又回了边关,只是每月都会送来一些首饰耳环,或是什么新鲜的小玩意,今年冬日京城第一场雪下来时,他就会到达京城,两人约了一起去镇国寺看梅花。
顾言娇端坐在窗下的绣墩上,她微微垂首,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枚细如发丝的绣花针上。绣棚上,一幅鸳鸯戏水图已渐趋完成,色彩斑斓的丝线在她手边的小笸箩里,如一小捧凝固的霞光。
丫鬟翠儿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盏温热的茉莉香片,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画面。她屏息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赞叹:小姐,这鸳鸯的眼睛像是活了一般,您绣得真是越来越好了。
顾言娇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目光仍流连于指尖的丝线。她轻轻将金线拉过锦缎,才柔声开口,声音比往常多了几分温婉宁静:是这丝线光泽好。前日让你去城南丝线铺子挑的这缕‘秋香色’,果然极配这莲叶的边。
翠儿凑近了些,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笑道:奴婢可不懂这些,只觉得小姐的手巧。这嫁衣上的并蒂莲,比咱们之前在花样册子上看的还要好看十倍。
熟能生巧罢了。顾言娇轻声应道,终于停下针,稍稍活动了一下纤细的手腕,目光却未曾离开绣品,带着一种审慎的温柔,只是这水纹的针法还是不够流畅,还得再细细琢磨一下。翠儿,帮我把那本旧的《绣谱》拿来可好
哎,这就去。翠儿连忙应声,转身去取书,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回头说,小姐您也歇歇眼,喝口茶吧。这都绣了快两个时辰了,仔细眼睛酸。
顾言娇这才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润泽了喉咙,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想到了如今在塔县的陆辰,不知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7
今年冬日,京城的第一场雪下来得比往年更早些。细碎的雪籽先是敲打着窗棂,继而转为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琉璃瓦、朱红墙,以及庭院里那株早已凋零的桂花树。不过一夜功夫,天地间便是一片琼装素裹。
顾言娇推开窗,清冽的空气夹着雪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望着庭院中积起的皑皑白雪,唇角不自觉漾开笑意。信使昨日便传来了消息,说陆辰的船已抵达通州码头,正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算算时辰,待这场初雪停歇,他便可抵达。
她想起夏日离别时,两人在庭院里约定。他笑着说:待今年京城落第一场雪时,我必归来,陪你去镇国寺看梅花。
如今,雪已至,人将归,诺言将圆。
雪在后半夜渐渐停了。晨起时,天地澄澈,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顾言娇特意换上了一件新做的斗篷,海棠红的缎面上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梅花,风毛出锋的兜帽衬得她脸蛋白皙剔透。发间簪着的,是他新送来的梅花银簪。
将近午时,前院传来了动静。她按捺着雀跃的心,步履却依旧保持着闺秀的从容,才刚走到廊下,便见月洞门处转出一个风尘仆仆却挺拔熟悉的身影。
陆辰披着玄色大氅,肩头犹带着未拂尽的雪沫,眉宇间染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亮得灼人,嘴角扬起明朗的笑意。
娇娇,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声音因寒冷和急切显得有些低哑,我回来了。没误了看梅花的时辰。
顾言娇仰头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雪刚停,此时去镇国寺,正好。
马车轧着积雪,吱呀作响地驶向城外的镇国寺。车内暖融融地置着手炉,两人相对而坐,一时并无多言,只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便已觉千言万语在其中。
镇国寺依山而建,古木参天。雪后的寺院格外寂静,只闻檐角融雪滴落的清音,和偶尔传来的几声悠远钟鸣。循着暗香而行,绕过几重殿宇,便见后山一片梅林跃然眼前。
红梅、白梅、绿萼梅……各色梅花在白雪的映衬下凌寒盛放,枝干遒劲,花香冷冽清幽,沁人心脾。积雪压低了枝头,偶尔有耐不住重量的雪块扑簌落下,惊起一二飞鸟。
两人并肩漫步于梅树之下。顾言娇微微仰头,轻嗅着寒香,侧脸在红梅与白雪的映照下,柔美静谧。陆辰放缓了脚步,目光从枝头傲雪凌霜的梅花,落到身旁人比花娇的容颜上,眼神温柔。
顾言娇似有所感,侧过头来,对上他专注的目光,脸颊微热,心底却甜暖如融蜜。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眼前一枝含苞的红梅,花瓣上的冰雪凉意丝丝缕缕。
梅花虽好,也需有懂得欣赏之人。她轻声回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你既回来了,往后的每一年初雪,每一年梅开,便都不可再错过了。
陆辰低低笑了一声,郑重应道:好。一言为定。
8
正月里的年味还未散尽,京城上空却骤然笼上一层肃杀的寒意。檐下的红灯笼尚未取下,一道沾着烽火气的边关急报便如惊雷般砸进了陆府——敌国铁骑踏破边关,连下两城,边境告急!
圣旨随之而至,急召陆家将领即刻点兵出征。
消息传来时,顾言娇正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针尖是才勾勒到一半的并蒂莲。翠儿几乎是跌撞着进来禀报的,话音未落,顾言娇指尖一颤,细针猛地刺入指腹,一颗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晕染在洁白的丝绢上,如同骤然绽开的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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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顾不得疼痛,猛地站起身,眼前竟有片刻的发黑。待那阵眩晕过去,她提起裙摆便向外奔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见他,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然而当她赶到陆府,却发现府门内外虽人影匆忙,却已然透着一股整装待发的肃穆。甲胄兵器早已装车,战马也已备好鞍鞯。陆家父子皆已披挂整齐,正在听取最后的情报。她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大军不日即将开拔,此刻陆家上下只待京郊大营点兵完成,便要即刻出发。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个一身玄甲的身影。陆辰正与父兄低声交谈,侧脸在冷硬的盔甲映衬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眉宇间是从未见过的凝重与锐利。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陆辰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冷峻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对父兄示意后,便大步向她走来。
盔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顾言娇的心上。他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眶,低声唤道:娇娇。
顾言娇只能仰头望着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一切小心。
她急忙从袖中取出那方染了血渍的丝帕,塞进他手中:这个……你带着。
陆辰低头看见丝绢上相依的并蒂莲和那点刺目的红,目光一凝,毫不犹豫地将帕子紧紧攥入掌心,贴甲胄放入怀中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等我回来。他声音低沉却坚定。
辰哥儿陆家兄长叫了他一声,示意该出发了。
陆辰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不舍、牵挂、决绝,还有必胜的信念。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早已备好的战马,玄色披风在凛冽的寒风中扬起一道决然的弧线。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再无半分留恋。
顾言娇追出几步,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他汇入那支即将开赴血火战场的铁流之中。
军队远去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如沉闷的雷声,滚滚而去,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空寂和刺骨的寒冷。
空中竟又零星飘起了雪花,落在她温热的脸颊上,瞬间融化,如同来不及落下的泪。
她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翠儿拿着斗篷匆匆赶来为她披上。
小姐,回去吧,天冷了……翠儿的声音带着哽咽。
顾言娇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甲胄的冰冷触感和最后的温度。
嗯,回去。她轻声道,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等他回来。
陆辰的边关生活,是风沙与铁血交织的日常。白日急行军或鏖战,铠甲沾满尘泥与冷血;夜晚则枕戈待旦,塞外寒风吹彻铁衣。粮草匮乏时,硬饼就雪水下咽是常事。
每一两月才得一封的家书,成了荒漠中唯一的慰藉。信纸常带摩挲痕迹,边角或沾尘泥。
每每回信只仓促报一句安好,勿念,转而问她安康否。偶尔信笺间会夹一片压平的异域胡杨叶,或一句月光如雪,思共赏时,所有未尽的思念与铁血下的柔情,都封存在这跨越山河的寥寥数语中。
9
秋日·京城
金秋的京城尚沉浸在丰收的安宁里,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打破了平静。
捷报!陆家军于鹰嘴崖大破敌军主力,阵斩敌酋,一举夺取这座隔绝敌国的天险雄关,拓疆百里,功在千秋!
捷报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一份以血火封缄的阵亡名录。驿马奔入陆府时,檐下的菊花正开到荼蘼。欢庆的锣鼓尚未敲响,哀泣已率先划破了秋日的晴空。
名录之上,陆辰的名字后跟着冰冷的注句:为先锋陷阵,身中数箭,力竭殉国,遗骸未觅。
冬日·鹰嘴崖
消息传回已过月余。顾言娇一身素缟,不顾一切劝阻,千里跋涉,终于站在了这片刚刚用无数生命换取的土地上。
所谓的鹰嘴崖,实乃一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焦土。巨大的山崖如同鹰喙般狰狞地刺向苍穹,崖下谷地遍布着残破的旌旗、折断的兵刃和来不及完全掩埋的战争痕迹。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未散尽的硝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执拗地在这片巨大的死亡谷地中搜寻,纤瘦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无比渺小。手指早已被冻得通红僵硬,却仍不停地扒开焦黑的浮土和碎石,仔细辨认着任何可能与那副玄甲相关的痕迹。
不知找了多久,天空渐渐阴沉下来,细碎的雪花开始悄然飘落,如同天地也为这场悲剧披麻戴孝。
雪花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与无声滑落的泪水一同融化。
最终,在那鹰嘴状悬崖的最底部,一堆明显经历过惨烈搏斗的乱石旁,她看到了半副被砸得变形、覆盖着黑褐色血痂和尘泥的玄甲残骸。甲片的制式,她认得。
她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一点点拂开积雪和泥土。
在那冰冷破碎的胸甲内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一方被血浸透、又被战火燎去一角的丝帕,几乎与凝固的血肉融为一体。那上面,她亲手绣的并蒂莲轮廓,虽被染得暗沉,却依旧依稀可辨。
她终于找到了他。或者说,找到了他在这世间最后的、壮烈而残酷的存在证明。
雪花越来越大,纷纷扬扬,试图温柔地覆盖这片染血的土地。她紧紧攥着那方冰冷的、带着他最后体温和生命痕迹的血帕,蜷缩在那副残甲旁。
10
各位看官,今日小老儿不说那王侯将相,单说一段让这京城里多少人都唏嘘不已的缘分。
可还记得前朝那位被誉为军中鹰隼的陆辰将军那年鹰嘴崖一役,他亲率五千铁骑破敌万人,为我朝夺得天险、开辟疆土百里,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圣上更是亲赐鹰扬将军封号,不过可惜的是,在这场战役的最后一战时,不幸身亡。
此时他尚未加冠,真真是天妒英才!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心里最柔软处始终装着一个人——便是与他青梅竹马的顾家小姐言娇。两人自幼一同长大,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将门虎子,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娴静闺秀。
本是英雄红妆,天作之合。陆家早已三书六礼下聘,只待将军凯旋完婚。
谁知,边关急报传来,鹰嘴崖那场仗打得惨烈啊,虽然大获全胜,拓土百里,可咱们的陆将军,却把性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捷报与噩耗同时传来,红事转眼成白事。您说那顾家小姐,才多大年纪十六七的姑娘,穿着孝服,愣是千里迢迢跑去那刚打完仗的荒芜之地。在一片狼藉中,凭着半副残甲和一方绣了并蒂莲、浸透了血的信物,找到了她的未婚夫婿。
后来啊,听闻顾家小姐在离鹰嘴崖十里外的一处清净山坳里,寻了个小院住下了。那地方既不远离将军殉国的疆场,又能望见鹰嘴崖的轮廓。
有人说,她这是心死了,甘愿在这荒凉之地守着故人最后一息所在。
也有人说,她并非一味沉浸在悲伤里。而是去游历大好河山,完成陆辰儿时的愿望。
好了各位看官,今日这出《鹰扬将军与顾家女》的故事,小老儿就说到这儿。英雄血染疆场,红颜远走天涯,这段缘分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11
春秋数度,京城镇国寺的红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再无人见过那位顾家小姐。只有边关的百姓偶尔会谈起,说是在江南烟雨中的书楼里,似乎见过一个素衣女子临窗抄经;又有人说在塞外风沙中,曾见一女子骑着白马,向着鹰嘴崖的方向遥祭一壶酒。
终究是:红梅岁岁映雪开,不见当年赏花人。山河依旧在,故人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