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死于时间不对 > 第一章

法医指着尸体胃中的食物说:死亡时间是昨晚六点。
但死者妻子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监控显示他们六点半还在共进晚餐。我反复观察监控突然发现-一
妻子用餐时连续三次将牛排喂给丈夫,而丈夫每次咀嚼恰好都是整整三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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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餐桌
停尸房的空气凝滞成一块冰冷的琥珀,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无影灯惨白的光打在解剖台上,勾勒出死者张明肿胀发青的轮廓。陈深站在一旁,目光胶着在那片被打开的、无声的腹腔上。
老法医王教授戴着双层手套,指尖沾着滑腻,小心翼翼地托起胃袋。手术刀划开,半消化的食物糜团暴露出来,粘稠,颜色暧昧不清。
看这里,王教授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镊起一小块尚未完全融化的墨绿色碎屑,初步判断是西兰花,还有这些蛋白质纤维……牛排,七分熟左右。胃内食物处于初步消化阶段,大量残留。
他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眼镜片后的眼睛因长年累月面对死亡而显得过分冷静。
根据胃内容物消化程度和尸斑、尸僵综合判断,死亡时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在昨晚六点左右。误差不会超过半小时。
陈深盯着那团食物残渣,眉心拧成一个死结。六点。这个时间点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先前模糊的推测。
六点他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嗯。王教授摘下手套,扔进废弃桶,动作精准而疲惫,基本可以肯定。
陈深没说话,转身快步走出解剖室。走廊的灯光昏黄,将他疾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六点。这个时间与那个女人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尖锐地冲突着。
他回到刑警队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泡面和廉价咖啡混合的味道。电脑屏幕上,再次调出的监控录像无声地播放。
时间是昨晚六点三十一分。市中心那家以昂贵和浪漫著称的夜色西餐厅,靠窗的位置。李薇,死者的妻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妆容精致,连每一根发丝都透着被精心打理过的柔顺光泽。她对面的男人,正是张明,穿着挺括的衬衫,动作略显僵硬,但确确实实坐在那里,拿着刀叉。
画面里,李薇微微前倾,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得体的微笑。她用叉子切下一小块牛排,递到张明嘴边。张明张口吃了。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像任何一对恩爱夫妻寻常的晚餐。
陈深啪地一下敲下空格键,画面定格。他盯着屏幕上李薇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一股说不清的违和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完美,太完美了。得知丈夫死讯时恰到好处的崩溃,回忆昨晚细节时清晰得不带一丝犹豫的陈述,还有这铁证如山的监控。
死亡时间六点,六点半却在吃饭。
他的视线落在旁边一沓刚送来的初步走访报告上。邻居反映,近日常听到这对夫妻争吵,内容模糊,但情绪激烈。财务调查显示,张明的公司濒临破产,而李薇,作为唯一受益人,拥有一份数额巨大的人寿保险。
动机,利益,情感破裂……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女人。可这监控……这该死的、坚不可摧的监控!
他猛地吸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苦涩感尖锐地刮过喉咙。他不甘心。重新按下播放键,眼睛几乎贴上屏幕,逐帧审视。
一次,李薇喂食,张明咀嚼。
第二次,李薇喂食,张明咀嚼。
餐厅柔和的灯光,周围食客模糊的身影,服务员偶尔穿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令人窒息。
然后是第三次。李薇再次切下牛排,递过去。微笑的弧度与之前分毫不差。
陈深的呼吸骤然停滞。
就在这一刻,一种超越认知的诡异感猛地攫住了他。不是动作,不是表情,是一种更深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张明的咀嚼。
一次,两次,三次……他下意识地、无声地跟着屏幕里那张开又合上的嘴巴数着。……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恰好三十下。然后吞咽。
不可能。
他猛地倒回前两次喂食的片段,心脏狂跳着撞向胸腔。手指颤抖着敲击键盘,将播放速度调到最慢。
第一次喂食。咀嚼。一,二,三……三十。吞咽。
第二次喂食。咀嚼。一,二,三……又是三十下!分毫不差!吞咽。
冰冷的战栗瞬间窜下脊椎。
这不是吃饭!没有人,会在每一次、毫无例外地咀嚼整整三十下!这机械的、精准的重复,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和程序化的恐怖!
监控画面里,李薇的笑容依旧完美,甚至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朦胧的温柔。但在陈深眼里,那笑容此刻却扭曲成了一个冰冷诡异的符号。她不是在喂丈夫吃饭,她是在给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喂食!是在完成某个毛骨悚然的仪式!
那坐在她对面的丈夫……
陈深感到喉咙发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所有的线索——争吵、保险、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还有这咀嚼三十下的诡异动作——在这一刻疯狂地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可能性。
他猛地向后一仰,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睛死死盯着定格的屏幕上李薇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啸,压过了办公室里所有的嘈杂。
她知道的!
她绝对知道!
知道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陈深猛地推开椅子,木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打破了办公室凝滞的空气。几个熬夜看监控的同事茫然地抬起头。
小王!技术科!他声音嘶哑,几乎破音,手指死死指着定格的屏幕,把这段!六点二十八分到六点三十五分,靠窗这个位置!所有角度,最高清,一帧一帧给我拉!
他胸腔剧烈起伏,那股冰冷的战栗还未消退,反而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那不是猜测,是一种近乎恐怖的直觉,冰冷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技术科的小王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不敢多问,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屏幕上,高清化的监控画面再次播放,李薇的微笑,张明咀嚼的动作,在放大的像素格里甚至能看到牛排的肌理和张明腮帮肌肉的每一次收缩、舒张。
一次,三十下。吞咽。
两次,三十下。吞咽。
三次,三十下。吞咽。
看他的眼睛!陈深几乎把脸贴到屏幕上,还有脖子!吞咽的时候,喉结!动没动!
放大的画面里,张明的眼神有些许涣散,瞳孔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呆滞。每一次吞咽动作,喉结的滚动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慢放之下,又似乎……存在
陈队,小王犹豫着开口,声音发紧,吞咽动作……好像有。但……太规律了,就像……就像……
就像设定好的程序。陈深替他说了出来,声音冷得像冰。
他猛地直起身:联系交通部门,调取餐厅周边所有路口,从昨晚五点到七点的监控!重点是能拍到餐厅出入口的!还有,查那家餐厅的后门、员工通道,所有可能的出口!
办公室瞬间活了过来,电话声、键盘敲击声、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陈深在一片嘈杂中,再次拨通了法医老王的内线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王老师,他压着声音,语速极快,胃内容物,除了食物本身,有没有其他异常药物残留麻醉剂或者其他任何能导致肌肉僵硬或行为刻板的东西任何一点异常,立刻告诉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纸张翻动和仪器轻微的嗡鸣。初步毒筛没发现常见毒物和麻醉剂,更详细的色谱分析需要时间。但是……老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死者部分肌肉群,尤其是颈部和下颌,僵直程度确实比尸僵平均发展速度略高,但也可能在正常误差范围内……
误差陈深打断他,眼睛盯着屏幕上又一次开始循环的喂食画面,三十下,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这也是误差
老王在那头不说话了。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爬过。交通监控的画面一段段传来,屏幕分割成无数个小块,车辆人流穿梭不息。技术人员瞪大了眼睛,搜寻着那家餐厅的每一个出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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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队!一个年轻警员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发现线索的激动,餐厅正门监控,六点二十一分,李薇和张明一起进去的!和张明公司同事提供的他们下班时间吻合!
陈深的心沉了一下。
后门和员工通道呢
没有发现他们出来的画面。一直到七点零五分,李薇独自一人从正门离开,神色……看起来很正常,甚至还和门口的服务生点头示意了一下。
张明呢
没……没看到张明出来。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到了那股毛骨悚然的诡异。一个大活人,进了餐厅,监控没拍到他离开,但他却死在了别处,死亡时间远在他进入餐厅之前。
撞鬼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陈深没理会,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餐厅内部的监控画面上。李薇第三次将牛排喂进丈夫嘴里,那个东西开始新一轮精确的三十次咀嚼。
等等……技术科的小王突然操作鼠标,将画面某一小块不断放大、锐化,陈队,你看这里……放大后有点模糊,但是……看‘他’拿刀叉的左手,虎口位置……
放大的图像像素格粗糙,但隐约可见,在那只动作略显僵硬的手的虎口处,有一小片模糊的、颜色略深的痕迹。
像什么陈深逼问。
像……尸斑小王不确定地说,声音发虚,但光线不好,也可能是阴影……
尸斑。死亡后血液沉积形成的痕迹。
陈深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汇聚、碰撞——精确的咀嚼次数、略超正常的肌肉僵直、未发现的麻醉剂、诡异的尸斑疑点、没有离开画面的人……
一个疯狂而恐怖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让他几乎站不稳。
他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外套带倒了桌角的文件也浑然不觉。
去哪陈队
申请搜查令!陈深的声音隔着走廊传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栗,搜那家餐厅的厨房冷库!每一个冰柜!每一个足够放下一个人的地方!
还有,他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盯死李薇!别让她碰任何低温设备!
他脑海里只剩下监控里李薇那张完美微笑的脸,和她一次又一次,精准地将食物喂进那个早已冰冷、却被精心伪装成活人的丈夫嘴里。
她不是在制造不在场证明。
她是在展示。
搜查令批下来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陈深身上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和眼中骇人的血丝,让值班法官都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盖章的动作利落了许多。
夜色餐厅还未到营业时间,厚重的玻璃门紧锁着。经理被从家里紧急召来,睡眼惺忪,带着不满和困惑,但在看到那张盖着红印的纸和警察们铁青的脸色时,所有抱怨都咽了回去。
冷库……厨房冷库在后面。经理掏出钥匙串,手有些抖,哗啦啦响成一片。
陈深一马当先,刑警们鱼贯而入,皮鞋踏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响,打破了餐厅静谧奢华的气氛。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的食物香气和清洁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变得有些腻人。
厨房很大,不锈钢器具泛着冷硬的光。最里侧,一扇厚重的、带有圆形压力阀门的保温门矗立着,像一座冰冷的钢铁坟墓。
打开它。陈深的声音嘶哑。
经理找到钥匙,插进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密封条泄气般的嘶鸣,沉重的门被拉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生肉、海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冻的死亡气息。
灯光惨白,照着一排排悬挂的牲畜胴体、码放整齐的泡沫箱和塑料筐。寒意刺骨,白雾状的冷气在地面翻滚。
搜!陈深低吼一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箱子!重点是近期使用过的区域!
警察们分散开,哈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冷空气中。翻动箱子的声音、金属架的碰撞声、压抑的呼吸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陈深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寸地方。角落里堆着几个专用的大型塑料运货箱,上面印着某海鲜市场的logo,箱壁凝结着白霜。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记得交通监控里,六点零七分,有一辆同logo的厢式货车在餐厅后巷停留过三分钟。当时以为是日常送货。
陈深快步走过去。那几个箱子比其他箱子更湿冷,霜雾也更重,像是刚从更深冻的地方拿出来不久。他戴着手套,猛地掀开其中一个的盖子。
空的。只有箱底残留着一些冰水和零碎的冰碴。
第二个箱子。也是空的。
第三个……盖子被掀开时,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血腥和冷冻气息的味道涌出。箱底不是空的。胡乱垫着几张厚厚的、被血水和冰水浸透的吸水棉布,皱成一团,颜色暗沉。旁边,扔着一把沉重的冻肉砍刀,刀身上沾着暗红色的凝霜,以及几根极短的、微卷的黑色毛发——与死者张明的发质高度相似。
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小药瓶,滚在角落,标签被撕掉了,瓶口残留着些许白色粉末。
陈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几乎能想象出画面:李薇,就是用这把砍刀,在这里,在冰冷的仓库里,肢解了早已死亡的丈夫,将无法伪装的部分处理掉,只留下……
只留下那个可以被她摆上餐桌的部分。
法医!取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冷库里回荡,异常冷静,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
技术队迅速围上来,拍照,取样,小心翼翼地将砍刀、药瓶、染血的棉布收入证物袋。
陈深退后一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冷却他沸腾的血液。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监视组的电话,眼睛死死盯着那染血的箱子和砍刀。
目标在哪里
一直在家里,没动静。窗帘拉着。电话那头汇报。
看紧了。增援马上到,准备抓捕。他挂断电话,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运货箱和凶器,转身大步走出冷库。
外面的空气温热,却让他一阵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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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薇家的门被敲响时,声音平稳而克制,不像索命的无常,倒像是查水表的社区人员。
门开了。李薇站在门后,依旧穿着素雅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疑惑。陈警官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她的目光扫过陈深身后几名表情冷硬的警察,那丝疑惑里掺入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但依旧维持着镇定。
李女士,关于你丈夫的案子,有些新发现,需要请你回局里进一步配合调查。陈深的语气公事公办,目光却锐利如刀,试图穿透她完美的伪装。
李薇微微蹙眉,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请进吧。我能先换件衣服吗
可以,请尽快。
一名女警跟着她进了卧室。陈深和其他人站在客厅里。客厅整洁得过分,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像酒店的样板间。陈深的视线扫过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李薇和张明的合影,笑得灿烂阳光,看不出任何裂痕。讽刺极了。
李薇很快出来,换了身简单的裤装,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有几分苍白柔弱。走吧,陈警官。她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希望能早点弄清楚。
警车驶向市局,车内一片死寂。李薇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侧脸线条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审讯室的灯比餐厅的冷光更刺眼,照得人无所遁形。李薇坐在椅子上,双手安静地放在桌下。
陈深没有绕圈子,直接将冷库里那堆证物的照片推到她面前——染血的棉布,沉重的砍刀,那个小药瓶。
李女士,解释一下。
李薇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抬起眼,看着陈深,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被侮辱的愠怒:陈警官,这是什么我不明白。这和我们家张明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这是在夜色餐厅厨房冷库发现的。陈深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重压,死亡时间六点,和你共进晚餐的是谁餐厅监控没拍到他离开,那他是怎么消失的或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薇的嘴唇抿紧了,沉默着。
那辆海鲜市场的货车,六点零七分在后巷停留。你用它运了什么进去又运了什么出来
她依旧不说话,下巴微微扬起,透出一股倔强的冷漠。
还有这个,陈深点了点那个小药瓶的放大照片,我们正在化验。但初步判断,可能是某种能导致肌肉僵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暂时抑制局部腐败的药物吧用来让你丈夫……或者他的一部分,在餐桌上看起来更‘新鲜’一点更方便你操控他的下颌,完成那三十次精确的咀嚼
你喂他吃的,是最后一块肉,对吧陈深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逼近真相的、残忍的平静,在那之前,你已经在那里,用那把砍刀,把他……处理好了。你只需要一个头,一截脖子,或许连着部分肩膀和手臂,足够支撑他坐在椅子上,穿上衬衫,被你操控着完成那场恐怖的晚餐秀。
别说了!李薇突然尖声打断,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扭曲的疯狂和绝望。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极大,瞪着陈深,又像是透过他瞪着别的什么。
审讯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
陈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待着她精心构筑的堡垒彻底崩塌。
几秒钟后,李薇猛地靠回椅背,肩膀垮了下来,脸上那种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令人胆寒的漠然。
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他只是……死得不是时候。
偏偏死在那个时候……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她抬起眼,目光空洞,穿过墙壁,望向了某个只有她能看到的、冰冷而绝望的现场。
那我只能……让他再‘活’一会儿了。
审讯室的空气在李薇那句轻飘飘的话之后,彻底凝固了。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那张曾经精致完美的面孔,此刻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白纸,每一道细微的皱纹里都藏着冰冷的疯狂和极致的疲惫。
陈深没有催促,只是看着她。他知道,堤坝已经决口,洪水会自己涌出来。
李薇的目光没有焦点,落在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欠了那么多钱,像个无底洞。那笔保险金,是我们……不,是我,唯一能爬出来的绳子。她嘴角扯了一下,像笑,又不像,我跟他说过的,安安稳稳的,别出事,拿到钱,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偏偏……她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跟我吵。吵得那么凶,摔东西……然后,他就捂着胸口倒下去了。
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冰碴子的温度。
我看着他倒下去,看着他一动不动。我试过他的鼻子,摸过他的脖子。她抬起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冰冷和死寂,真的死了。太快了,快得……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然后呢陈深的声音低沉,引导着,避免打断她这种怪异的叙述状态。
然后李薇重复了一遍,眼神重新聚焦,落在陈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随即又化为冰冷的计算,然后我看了看表。才五点半刚过。太早了……时间不对。
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那个时间死,不行。保险条款,警方调查……太容易出纰漏。他不能那个时间死。
所以,你需要他‘活’到另一个时间。
对!李薇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一种可怕的光彩,像是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兴奋,他需要在一个公开的、有监控的地方‘出现’,在一个无法辩驳的时间点之后‘消失’。餐厅是最好的选择。我们本来就说好要去那家餐厅的,纪念日。
她的语速快了起来,逻辑清晰得令人胆寒:我把他拖进书房……他很沉。然后我打了电话给餐厅,确认预订,故意抱怨了几句堵车,可能会晚点到,给他们留下印象。接着,我联系了经常给餐厅送货的老王,他贪财,给我用他的车和冷库,代价不小,但值得。
你把他运进了餐厅冷库。
嗯。用装海鲜的大箱子,裹得很好。李薇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打包一件普通货物,然后我回家,换衣服,化妆。不能慌,时间要算准。六点二十,我开车去餐厅,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餐桌上的,是什么陈深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李薇沉默了几秒钟,眼神飘忽了一瞬,似乎那部分记忆也带着需要克服的生理性不适。
只是需要的部分。她最终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的冷静覆盖,头,脖子,一部分肩膀和手臂……够了。穿上他的衬衫,打好领带,坐在灯光暗一点的位置,远远看着,足够了。冷库里有药,能让他……让它,看起来没那么糟。肌肉还能动,稍微摆弄一下,就能做出咀嚼的样子。
她抬起手,模仿了一个缓慢、机械地咀嚼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眼神空洞。
三十下。不能多,不能少。多了会散,少了不像。我数着的。她放下手,看向陈深,甚至带着一点寻求认同的意味,很完美,不是吗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我们一直在吃饭,吃到七点多。然后‘他’留下,我从正门离开。之后……我再回去,用老王的车,把‘剩下的’和‘用过的’一起运走,处理掉。本来一切天衣无缝……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不是出于悔恨,而是出于计划被打破的愤怒和委屈。
如果他不是那个时候死……如果他按我的计划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都是他的错!他连死都不会挑时候!
她猛地伏在审讯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那不是为逝去的生命哀悼,而是为自己精心构筑却最终崩塌的疯狂城堡痛哭。
陈深静静地坐着,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录音笔的红灯安静地亮着,记录下这令人脊背发寒的供述。窗外的天色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审讯室里,冻结着一场由死亡时间错误而引发的、彻头彻尾的冰冷噩梦。
他拿起对讲机,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案犯李薇,已对故意杀人、毁坏尸体、伪造证据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可以结案了。
结案报告摊在陈深的办公桌上,墨迹未干。李薇冰冷、逻辑清晰的供词附着在后,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解剖台般的寒意。局里特意安排了心理评估,结论是:极度理智型人格障碍,认知清晰,无精神性疾病,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移送检察院那天,是个阴沉的早晨。李薇穿着看守所的统一服装,素面朝天,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她看上去甚至比之前更平静,那种歇斯底里的崩溃和委屈仿佛从未出现过。经过陈深身边时,她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只极轻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
时间……终究是没算对。
声音里没有悔恨,只有一丝计划出现不可控变量后的、纯粹的遗憾。
法庭审理过程高效而压抑。证据链完整到令人窒息:监控录像里那机械的三十次咀嚼、冷库里的血刀与药瓶、货车司机的证词、法医老王出具的补充鉴定——关于局部肌肉异常僵直与药物残留的关联性分析。李薇对指控全部承认,叙述作案过程时条理分明,语气平稳得像在做一个项目汇报。她的辩护律师试图强调死者张明的巨额债务和双方激烈争吵导致的激情因素,但在她本人那种近乎炫耀犯罪智慧的冷静叙述下,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审判日,法官宣判的声音在肃穆的法庭里回荡:……犯罪手段极其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毫无悔罪之意……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旁听席上响起低低的唏嘘。李薇站在那里,听着对自己的终极判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核对判决书上的某个时间点是否准确。
宣判后,她被法警带离。经过记者簇拥的走廊,镁光灯疯狂闪烁,有人高声提问:你后悔吗对你丈夫有没有一丝愧疚
李薇终于停下脚步,看向提问的记者,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困惑,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蠢问题。
愧疚她重复了一遍,然后轻轻摇头,语气甚至带着一点教导的意味,他死得不是时候,打乱了所有步骤。我只是……尽力修正了这个错误。
说完,她再不停留,转身走入通道深处,背影决绝而冰冷。
陈深没有去看行刑。他通过内部通告知道了结果。日期,时间,执行方式。干巴巴的几行字。他盯着那时间看了一会儿,莫名地想,李薇最后是否计算过这个时间点是否合适。
结案后的日子,办公室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嘈杂,泡面味和烟味依旧。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场发生在顶级餐厅温暖灯光下的冰冷喂食,那精确的三十次咀嚼,成了队里一个不愿被轻易提起的梦魇。偶尔有新人好奇问起,老警员只会摆摆手,啐一口:别问,妈的,邪门。
法医老王退休了,据说偶尔喝多了,还会喃喃自语:胃内容物……死亡时间……那药,真他娘的天才……也真他娘的该死……
一个周末的傍晚,陈深加班结束,鬼使神差地绕路经过了那家夜色餐厅。华灯初上,餐厅门口依旧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男女挽着手进出,玻璃窗内灯火通明,映出优雅的桌布和闪烁的酒杯。
他停下车,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个靠窗的座位。现在坐着另一对情侣,女孩正笑着喂了男孩一口食物,男孩张嘴吃了,动作自然亲昵。
陈深猛地扭开头,发动了车子,近乎逃离地驶入车流。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繁华喧嚣,但他总觉得有一股来自那个冰冷冷库的寒意,固执地缠绕在骨头上,挥之不去。
他最终在一家嘈杂的路边摊停下,要了碗最辣的牛肉面。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辣椒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鲜活感。
他低头,大口吃着面条,咀嚼着,吞咽着,不去数自己一下嚼了多少次。
只是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用这人间烟火的热辣,彻底烫掉那三十次精确咀嚼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