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暴雨,我抱着淋透的公文包往地铁站跑,被辆黑色迈巴赫拦在路口。
后座玻璃降下条缝,穿米色羊绒衫的女人递来张名片:陈先生,两万月薪,当我三年丈夫。
雨水顺着她小腹隆起的弧度往下淌。
我盯着名片上林晚舟三个烫金字,突然想起三天前相的亲——女方听我讲完存款和房贷,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吧。
现在这张名片,像块从天而降的馅饼,精准砸中我。
1
雨夜契约
初秋的深夜,江州已经连续下了三天雨。
街道上的积水映着路灯,泛着冷光。梧桐叶被雨水打落,贴在斑马线上,湿漉漉地粘着。
我叫陈默,三十岁,在建筑设计院上班。黑框眼镜,衬衫袖口磨出了细线,公文包边缘沾了水渍。刚加完班回来,伞早就坏了,只能把包抱在怀里挡雨。
住的是老式居民楼五楼,四十平米的一居室,月租一千八。工资六千五,每月固定给母亲寄两千五,药费越来越贵,卡里剩下的钱数到三位数就停了。
我有本账本,记到了第七十三页。每笔开销都标得清楚,首页写着一句话:钱能买来安全感。
父亲十五岁那年出车祸走的,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算。算时间、算支出、算人情,连相亲也一五一十地记下来。三十七次,最后一次女方说:你像一本打开全是数字的书。我没反驳。她说得没错。
眼下最愁的是下个月的医药费,还差四千。银行卡余额两千八百七十四元。
地铁末班车还有二十分钟收班,我走得急,鞋底打滑了一脚,踩进路边的水坑。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停在我旁边。
车窗降下,一只戴着白金腕表的手递出一张名片。烫金字体,边角压着暗纹。
林晚舟。我念出名字。
开车的是个中年司机,坐姿笔直,没看我。
后座的女人穿着香奈儿套裙,妆容整齐,头发一丝不乱。她看着我,声音平稳:我是林晚舟,需要你当丈夫,三年,月薪两万。
我没笑,也没动怒。只是站在雨里,盯着她。
你说什么
孩子生父失踪,爷爷病危,只认已婚的孙媳。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她语气像在谈项目,不干涉彼此生活,只需对外扮演夫妻。你缺钱,我缺名分,公平交易。
我脑子里闪过母亲的缴费单,闪过上个月房东催租的脸,闪过相亲对象转身离开时那句你活着太累了。
我说:我不懂这些。
懂不懂不重要。她看着我,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签。
雨越下越大。
我问:什么时候
现在。
司机下车撑伞,把我请进了后排。车内很安静,皮质座椅带着暖意,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停在铺前,来人是赵府的管家赵忠,这人左眼是颗假珠,据说当年为给赵老爷试毒瞎的,在西坊巷没人敢违逆他。——这种话我小时候听过不少,但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她不威逼,不施压,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可我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车子开进市中心一栋写字楼地下层,直达某家律所专属通道。合同十二页,条款清晰:三年期限,保密义务,不得越界接触对方私生活,不得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利益。
我在配偶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顿了三次。
第一次,想到母亲明天就能安心吃药。
第二次,想到自己居然在签一份假婚约。
第三次,是因为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没按账本做决定。
签完字,她看了眼腕表:搬进去吧。
车子驶向临湖区,一栋高层复式公寓。电梯直达入户,玄关灯光柔和。
客厅落地窗外是湖,雨点划过玻璃,留下交错的痕迹。屋内整洁得不像有人住过,唯独一间房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的奶瓶消毒器和尿布台。婴儿房,还没启用。
你的房间在东侧。她说,孩子快出生了,请做好准备。
我没问细节,也没追问生父的事。她不想说的,不会多吐一个字。
她转身进了主卧,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界限,把我和这个家隔开。
没过多久,一个女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三十五岁左右,戴金丝眼镜,穿米色西装套装,手里拿着平板。
她是念姐,林晚舟的助理,负责打理日常事务。说话干脆,不带情绪,像是习惯了处理各种非常规安排。
她递给我一套新衣服:换上吧,旧的处理掉。又低声补了一句:衣柜按季节分类,明天早上七点,朵朵要喝温水。
我愣了一下。
孩子已经出生了
我没看见她,也没听到哭声,但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耳朵。
我成了一个没见过孩子的父亲。
当晚我整理带来的行李,都是些旧衣物和几本书。翻开背包时,发现里面多了个东西——一盒安全套,未拆封。
我没放进去。
第二天清晨,那盒子不见了。
念姐经过门口时说:林总不喜欢浪费。
我站在原地,明白过来。
这场婚姻,连最基本的伪装都不需要。没有同床,没有亲密,甚至连饭都不会一起吃。我们只是挂着夫妻名,完成各自的使命。
晚上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房间比出租屋大两倍,床垫软得让我睡不踏实。
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可能是念姐在巡查,也可能是她去看孩子。
我没起身。
从包里掏出那本发皱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
20000元/月,三年,代号:临湖计划。
窗外雨还在下。
手机静音放在枕边,没消息,也没来电。
以前我习惯睡前核对当天支出,今天却一个数字都没算。
心跳比平时快了些。
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害怕。
而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生活脱离了计算。
那些精确到角的账目,那些排满日程的工作表,那些写满失败的相亲记录——全都挡不住这一夜的变化。
我不是为了爱情结婚,也不是为了家庭成家。
我只是接了一个任务,换一笔钱,救一个人。
可当我写下临湖计划四个字时,手指有点抖。
我不知道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叫朵朵的孩子长什么样。
但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不再是那个只靠数字活着的人了。
2
父女初遇
我盯着床头柜上那盒安全套,包装边角已经翘起,像是被人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昨天念姐塞进来时没说话,今天早上发现它不见了。我没问,也不打算问。
客厅传来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但节奏不稳,像是走几步就得停一下。我推开门,看见林晚舟一只手扶着沙发扶手,另一只手撑在腰后,眉头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水管工十点来修厨房漏水。她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点头,顺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我待会儿去接朵朵放学。
她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幼儿园离设计院不远,你下班顺路。
我知道。我说,我已经查过路线,步行十七分钟,下雨的话二十三分钟。
她没再说话,转身往主卧走,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距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让我去接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
临湖幼儿园门口,几个家长围在一起聊天。我站在栏杆外,手里捏着朵朵的备用鞋袜,标签还没剪。门卫大叔看了我三回,终于问:你是新来的爸爸
算是。我说。
门一开,孩子们排着队出来。朵朵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头说:爸爸,我今天当了小队长!
我蹲下来,给她换了鞋,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歪头。
老师发群里了。我拉上她的书包拉链,你书包里又塞恐龙卡片了。
她嘿嘿笑,拉着我往停车场方向走,妈妈说你住进去了,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以后天天来接我
看情况。
什么叫看情况她停下脚步。
比如……我加班,或者你妈妈有事。
她扁嘴,不要‘看情况’,要‘一定’。
我没回答,只牵着她往前走。走到车边时,她忽然说:爸爸,你闻起来不像妈妈以前带回来的叔叔。
我手一顿,那我闻起来像什么
像……橡皮擦和钢笔水。
我笑了下,那是图纸的味道。
她认真点头,我喜欢。
晚上七点,厨房水管修好,水龙头滴答试了三遍不再漏。我正收拾工具箱,听见婴儿房传来动静。推开门,朵朵坐在小床上,尿不湿鼓鼓的,床单湿了一片。
爸爸,我尿床了。她声音小小的。
我嗯了声,打开衣柜拿备用床单,第几次了
第三次。她低头抠脚趾,妈妈说我不乖。
你妈说的不对。我铺好床单,五岁半尿床很正常。
她抬头看我,那你不会告诉妈妈吧
不会。
她松口气,忽然扑过来抱我脖子,爸爸,你比那个送气球的叔叔好。
我僵住,手还抓着床单一角。
他昨天也来接我,说他是爸爸。她贴在我肩上,可他不知道我喜欢草莓牛奶,也不知道我怕黑。
我轻轻拍她背,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她闭眼躺下,嘴里嘟囔:爸爸,你能一直当我的爸爸吗
我没说话。
她睡着前最后一句是:梦里你别走。
第二天早上,林晚舟在餐桌前看平板,屏幕上是财务报表。我端着粥出来,朵朵已经坐在儿童椅上啃面包。
顾明川昨天去了幼儿园。她头也不抬。
我知道。我说,朵朵说了。
她手指顿了顿,他以父亲身份登记的访客记录。
我已经向园方说明情况,撤销了。
她抬眼,你动作很快。
这种事不能拖。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问:你觉得朵朵……认不认得出亲生父亲
你说呢
她才五岁半。
但她记得三个月前谁给她讲过《机械恐龙大战外星人》。
林晚舟放下平板,声音轻了些:你说那本书是你画的
嗯,她睡前总要听。
她没再问,起身进了书房。我收拾碗筷时,看见朵朵偷偷把一颗草莓藏进书包。
干嘛藏着我问。
给爸爸明天吃。她说,妈妈不吃甜的。
中午我回设计院交图纸,主任递来一叠资料,临湖公寓二期结构图,甲方点名要你做。
我翻开封面,建设单位写着澜宇集团。
巧合吧。我说。
人家指定你,说是信得过。主任笑,人家还问你有没有结婚,我说你刚结的,孩子都五岁了。
我没解释。
晚上回家,念姐在玄关等我,金丝眼镜推得老高,陈先生,明天朵朵幼儿园亲子活动,母亲代表缺席,需要父亲参加。
林晚舟不去
董事会。
我去。
她递来一张报名表,活动主题:我的爸爸最厉害。
我接过笔,在职业一栏写下工程师。
第二天,教室里摆满手工材料。孩子们要和爸爸一起做消防车。朵朵拉着我坐到角落位置,指着桌上一堆零件:爸爸,我们要做最快的!
我开始剪裁木板,测量角度,固定轮轴。旁边一对父子在糊纸箱,胶水滴得到处都是。朵朵一直盯着我看,突然说:爸爸,你是不是把图纸带来了
我袖口露出一角纸边,赶紧塞回去,没有,就是随便画了点。
她笑起来,我就知道!
做完模型,老师让每个孩子介绍自己的爸爸。轮到朵朵时,她抱着消防车站起来,声音清脆:这是我爸爸做的,他是工程师,会画图纸,会修水管,还会给我换尿不湿。他不是天天来,但他每次都说‘嗯,我知道’。他闻起来像橡皮和钢笔水,不像别人香香的。但他是我真正的爸爸。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掌声。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木屑的手,没抬头。
活动结束,我抱着模型往外走,朵朵牵着我衣角。刚出教学楼,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停在门口。车窗降下,男人穿着熨帖的衬衫,手里举着一个艾莎气球。
朵朵。他笑,爸爸带你去迪士尼。
朵朵往我身后缩了缩,小声说:爸爸,我不想坐他的车。
我往前半步,挡住她的视线,她今天有安排。
男人看着我,笑容没变,你是她爸爸
我是。我说。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我怀里的消防车模型上,做得挺精细。
凑合。我答。
他轻笑一声,车窗缓缓升起。车子开走前,后视镜里映出他抬手的动作,像是在整理领带。
我牵着朵朵继续走,她忽然说:爸爸,你刚才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太阳。
我没说话。
她仰头看我,你是不是也怕我被晒到
我喉咙动了动,嗯。
她笑了,攥紧我的手,那下次我也帮你挡雨。
我们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笑着打招呼:小朵朵,今天爸爸又来接你啦
她大声说:对!我爸爸最厉害!
我低头看她,她也仰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晚上路灯刚亮起时的湖面。
她忽然踮脚,把那颗藏了一天的草莓塞进我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时,我听见她说:爸爸,你别走。
3
真假父亲
朵朵把家长会通知单递给我时,牛奶洒在了茶几上。她踮脚拿纸巾的动作和林晚舟擦文件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擦完桌子才发现通知单背面有铅笔写的字:爸爸要来吗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眼睛一大一小。
当然去。我把通知单夹进工程图纸里,老师让带手工材料。
她抱着恐龙玩偶点头,又小声说:顾叔叔昨天也问我要不要他去。
我没抬头,继续翻设计院发的新规范。这个名字最近总出现在念姐转来的邮件里,说是集团新聘的外部顾问。
林晚舟那天在客厅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我路过听见半句设计方案不能照搬欧洲,她看见我立刻挂了,手背青筋跳了一下。
家长会前一天,朵朵书包塞了三个玩偶。我帮她整理时,发现其中一个衬衫口袋别着蓝色丝带,和顾明川上次出现时戴的一样。
这是谁我问。
送气球的叔叔。她认真回答,他说等他赢了比赛,就带我去迪士尼。
我没再问。那天下班早,去文具店买了彩纸和剪刀。回家路上经过儿童医院门口,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围着献血车,有个女孩挽着袖子还在笑。
我家阳台上堆着没拆的婴儿床零件。这房子住了三个月,除了朵朵房间贴了消防车,其他地方像没人住过。
家长会当天早晨,林晚舟穿着米色长裙从主卧出来。她肚子已经很明显,走路时一只手扶着腰。
你真要去她站在玄关,语气像是确认工作安排。
答应过孩子的事。我拎起装手工材料的塑料袋。
她盯着我看两秒,转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如果有人找麻烦,打这个号码。
是律所主任的私人联系方式。
用不上。我说,就是做个纸飞机。
她嘴角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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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走廊贴满画作。我们到的时候,其他家长基本都到了。有对夫妻并排坐,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披着长发,旁边小孩正啃苹果。
朵朵拉着我在后排坐下。她今天扎了两个小辫,发绳是红色的。
老师先讲学期计划,然后让家长和孩子一起做亲子手工。主题是我的家。
我打开彩纸袋,朵朵立刻抽出黄色那张。要折太阳!她说。
我教她对角折,压线,再剪出光芒。她的小手指捏不住边角,我就用手盖住她的手一起压。
陈先生手很稳啊。坐在旁边的妈妈笑着搭话,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工程师。我低头调整飞机尾翼的角度。
难怪呢,我们家那口子修车的,连乐高都拼不对。
朵朵把太阳贴在画纸右上角,又拿蓝色彩纸要折房子。我刚帮她折出屋顶形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顾明川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迪士尼logo的礼盒。
他换了件浅灰毛衣,头发比上次见时短了些。目光扫过教室,直接落在朵朵身上。
抱歉来晚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临时有个跨国会议延期。
老师有些为难。顾先生,您不是……
我是朵朵父亲。他走近几步,弯腰对朵朵笑,宝贝,爸爸给你带了礼物。
朵朵抓紧了我的袖子。
这位家长,我站起来,正好挡住他的视线,今天活动主题是‘我的家’,您带的礼盒不符合手工要求。
他愣了一下。
而且,我指着墙上的签到表,您没登记访客信息,按规定不能进入教学区。
教室安静了几秒。
你是……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
朵朵的爸爸。我说,她妈妈让我来的。
后排有家长低声议论。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抱着孩子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顾明川没走。他坐在最后一排空位上,礼盒放在脚边。
我们继续做手工。朵朵坚持要把我的纸飞机贴在太阳下面,还用蜡笔画了条线连起来。
这是爸爸的飞行轨道。她解释。
活动结束前,老师请每位小朋友介绍作品。轮到朵朵时,她举起画纸,大声说:这是我、妈妈、还有爸爸的家。爸爸会修漏水的水管,也会陪我折纸飞机。
底下响起掌声。
顾明川突然站起来。老师,我能补充一点吗
没人回应。
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到前面,从钱包掏出一张照片。这是去年我在法国拍的城堡。朵朵出生前,我和她妈妈约定,第一站旅行就带她去这里。
照片传到我手里。林晚舟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站在石桥上,笑容很淡。背后确实是欧洲风格的建筑。
等她三岁,我本该兑现承诺。他声音低沉,但那年我出了车祸,失忆三年。
朵朵仰头看我。
我把照片还给老师,抱起女儿。我们该走了。明天还要上学。
出门时,念姐的车停在门口。她摇下车窗,对我点点头。
顾明川追出来两步。陈默,是不是
我停下。
你以为装成合格父亲就能留下他笑了笑,法律上,我才是唯一监护人候选人。
你说得对。我拉紧朵朵的小手,所以法院见。
转身走向小区大门时,朵朵突然说:爸爸,我以后能不能有两个爸爸
我没回答。
她接着说:顾叔叔的眼睛,真的和妈妈锁屏照片里的人一样。
我摸了摸她脑袋。
手机震动。一条短信:【临湖项目图纸被退回,修改意见附后】。
抬头看天,云层厚得看不见阳光。但朵朵头上的红发绳,在风里一直晃。
4
心墙崩塌
手机在裤兜里震第三下时,我正蹲在朵朵房间门口擦地板。牛奶顺着瓷砖缝往客厅爬,像条细长的蛇。她缩在床角,小手攥着恐龙玩偶的尾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抹布。
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抬头,手里的动作没停。没事,擦干净就行。
屏幕亮着,林晚舟的名字跳了两下。上一次她打电话,是三个月前家长会那天。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湿气,走到阳台接的。
你在哪儿她声音有点哑,不像在办公室。
在家。朵朵打翻了牛奶。
她……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刚才还背了一遍霸王龙的学名。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雨点开始落下来,打在阳台晾着的毛巾上,发出闷响。
我现在在你楼下。
我愣住。什么
我在你以前住的那栋楼下。五楼,东户。她顿了顿,我能上来吗
雨水顺着楼道窗户往里飘,把楼梯间地面打湿了一片。我打开门时,她正扶着扶手往上走,左手撑着腰,右手拎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朵朵的草莓小熊。
她看见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侧身让她进来。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厨房的小夜灯亮着,照出一团昏黄的光晕。
你怎么知道这儿我关上门,声音压低。
念姐给的地址。她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她说你搬走那天,东西都没怎么拿。
我看着那个草莓小熊。朵朵有三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在幼儿园,一个在临湖公寓床头,这个是她最开始那个。
朵朵昨天问我,为什么你不在家。她靠着桌边站着,我说爸爸去出差了。
我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记账本。今天支出:两包纸巾,三块五。没写进去。
顾明川昨天来找我。她突然说。
我抬眼。
他说他记得以前的事了。不是失忆,是……逃避。
我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
他还说,他才是朵朵的爸爸,法律也承认。他要正式申请探视权。
水瓶被我捏得变了形。
那你呢我问,你怎么想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涂着淡粉色,没说话。
窗外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砸在遮阳棚上。屋里的空气闷得发沉。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她忽然抬头,那天在律所,我看你签字的手很稳。三十七个人里,只有你没看合同金额就先翻到孩子抚养条款。
我愣住。
我以为你只是冷静。后来才发现,你是真的在乎。
我喉咙动了动,没出声。
你记得朵朵第一次叫你爸爸那天吗她发烧,三十九度七。我出差在外,是你背着她跑去医院。整夜没睡,就坐在床边量体温。回来后,你把那天的打车票塞进记账本,写了‘医疗应急’四个字。
我的手慢慢攥紧了水瓶。
你不是代理爸爸。你比谁都像爸爸。
雨声忽然小了。楼道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谁换了只脚撑着。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顾明川。她往前走了一步,我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把那个协议,变成真的
我猛地抬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夜里唯一的灯。
我不是在谈条件。也不是用钱或者职位换你答应。我就想听你说一句,你想不想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水瓶里气泡上升的声音。
我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等了几秒,轻轻笑了下,转身去拿桌上的袋子。
我明白了。她说,是我太急了。
不是。我突然开口。
她停下动作。
我不是不想。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回过头,看着我。
这三年,我一直按计划活着。工资、房租、药费、存钱。每一步都算好了。可自从朵朵叫我爸爸那天起,我就开始乱了。我掏出记账本,翻到最新一页,昨天我买了儿童牙膏,花了二十八块六。我没记。
她怔住。
前天我绕路去幼儿园后门,看她午睡有没有踢被子。上周我改了设计院的图纸,把楼梯宽度加了十公分,因为朵朵说她班上有同学轮椅进不去。
我说一句,她眼睛就亮一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我知道,如果哪天她不叫我爸爸了,我会难受得像少了一块骨头。
她的眼眶红了。
所以……我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你是问我现在愿不愿意,我的答案是——想。我想当朵朵的爸爸。也想……当你丈夫,不是假的。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星星吊坠歪了一下,垂在锁骨中间。
然后她往前一步,抱住了我。
她的身子很轻,带着雨水的凉意。我僵了几秒,才抬手扶住她的背。
门外,雨还在下。
楼道感应灯忽然灭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贴在我胸口响起:那……明天我去把离婚协议撤了。
我点头,喉咙发紧。
她松开手,转身往门口走。手搭上门把时,又停了一下。
对了,她说,朵朵今天画了幅画,说是送给爸爸的。我放在袋子里了。
门关上后,我站在原地没动。
过了很久,才走回餐桌,打开那个透明袋子。
画纸折得整整齐齐。展开后,是三个人手拉手站在一栋大房子前。房子顶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写着:我家。
下面有一行铅笔字,显然是她自己写的:
爸爸,你别走。我尿床了也没关系。
5
血缘之争
我盯着茶几上的那张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林晚舟坐在我对面,手指搭在孕肚上,呼吸很轻。
律师函是早上送来的,白纸黑字写着陈默涉嫌侵占澜宇集团设计项目款项,附件里还夹着几张伪造的转账截图。顾明川的名字没出现在落款处,但我知道是他。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没抬头,先澄清。
光澄清没用。他已经在家长群里发了截图,幼儿园老师昨天打电话问朵朵是不是有两个爸爸。她声音压得很低,今天早上,朵朵书包里的玩偶少了一个。
我猛地抬眼。
那个代表‘送气球的叔叔’的。她顿了顿,她把它撕了,扔进马桶冲走了。
我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手机响了,是设计院同事。我接起来,那边语气生硬:陈工,院里接到投诉,说你在外接私活,挪用公款,领导让你明天回去说明情况。
我挂了电话,看着林晚舟,他们连我单位都动了。
她点头,他不止想抢孩子,还想毁掉你。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外面阴着天,风把晾着的婴儿服吹得来回晃。昨天我还帮朵朵叠好放进衣柜,她趴在我背上说爸爸香香的。
现在那股味道像是要被风吹散了。
我回屋,打开电脑,把过去三个月经手的项目资料全调出来。每一份图纸、每一次修改记录、每一笔报销单据,我都存了备份。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知道,真东西不怕查。
林晚舟看着我,你要去自证清白
我不怕查。我说,但我怕朵朵被人指着说‘你爸爸是坏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顾明川三年前在法国的签证记录。他根本没失忆,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巴黎参加地产论坛,照片都上了行业杂志。
我接过文件,手指划过日期。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他还联系了媒体。她继续说,《江州生活报》下周要发一篇‘豪门背后的男人’,主角是你。
我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社死
不止。她眼神冷下来,他已经向法院提交了亲子鉴定申请,要求确认朵朵的抚养权。
我拳头攥紧,朵朵认的是我。
法律不看谁被认,看血缘。她说,除非……我们把协议婚姻转成真的。
我愣住。
她没看我,昨天晚上,我去了爷爷病房。他说,澜宇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但如果我正式结婚,丈夫可以进董事会。
我明白了。她是在拿婚姻当武器。
你不怕我真成了朵朵的爸爸我问。
我怕。她终于抬头,但我更怕朵朵长大后,被人说她没有爸爸,或者她的爸爸是个罪犯。
我坐回沙发,脑子里全是朵朵的声音。爸爸,我尿床了。爸爸,这个恐龙叫腕龙。爸爸别走。
我开口:我去设计院自证。
你一个人顶不住。她说,我已经让念姐联系了律所,今天下午开紧急会议。
我点头,需要我签字的,我都签。
她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下,陈默,顾明川不是冲我来的。他是冲你。他要让你知道,一个六千五的工程师,不配站在朵朵身边。
我盯着地板,那他就错了。我不是为了站在这里才来的。
她没回头,走了。
下午三点,律所会议室。
律师推了推眼镜,把一叠材料推过来,对方指控您通过虚假项目报销八万三千元,用于个人消费。证据是三张发票和银行流水。
我翻开材料,一眼看出问题,这三张发票的项目编号是旧系统的,但我接手时已经换新系统三个月了。系统日志能查到。
律师挑眉,您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账。我说,每一笔都记。
林晚舟坐在旁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律师继续,他们还说您擅自修改设计图,导致项目延期。
修改记录在系统里都有留痕,每次修改我都抄了编号存档。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自己记的,日期、时间、修改内容、审批人,都在。
律师翻了几页,抬头,您这习惯……挺少见。
我爸走那年,我开始记的。我没多说。
会议结束,律师说会尽快提交证据反驳。走出律所,天开始下雨。
林晚舟撑开伞,明天教育局要来幼儿园做例行检查,顾明川是评审团特邀顾问。
我停下脚步,他连建筑资质都挂靠在别人名下,怎么当顾问
他爸打过招呼。她冷笑,但他不知道,评审流程里有一项是‘家长满意度调查’,由孩子投票选最喜欢的爸爸。
我怔住。
朵朵班上有二十一个孩子。她看着我,每人一张贴纸,贴在他们心里‘最像爸爸的人’照片下。
我懂了。
你去接她放学。她说,别穿衬衫,穿那件灰色卫衣。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叫你爸爸那天,你穿的衣服。
我点点头。
放学铃响时,雨还没停。我站在幼儿园门口,手里拎着朵朵最爱吃的香蕉牛奶。她跑出来,书包晃得厉害。
爸爸!她扑进我怀里。
我蹲下,给她擦头发,今天乖吗
顾叔叔来了!她仰头,他说他是评审官,可以决定谁是好爸爸。
我心里一沉。
那你贴了吗我问。
贴了。她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熊贴纸,我贴你了。
我鼻子发酸,谢谢朵朵。
老师说,明天还要再投一次。她抱紧我的脖子,爸爸,你别走好不好
我不走。我说,谁也带不走我。
回到家,林晚舟在整理文件。我告诉她朵朵投票的事,她没说话,只是把一份文件推给我。
是离婚协议的撤销书,已经签好字,日期是昨天。
从现在起,你是朵朵的法定监护人之一。她说,只要我们还是夫妻。
我看着那行签名,手有点抖。
手机响了。是设计院领导。
陈工,投诉撤了。对方说证据有误。他语气尴尬,另外……你那个项目,甲方说要追加奖金。
我挂了电话,抬头看林晚舟,他开始退了。
她摇头,不是退,是换招。
我正要说话,门铃响了。
念姐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对,楼下有个快递,写着‘给朵朵爸爸的礼物’。
我接过盒子,不大,但沉。拆开,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站在设计院门口,背后是监控摄像头。日期是上周三,下午四点十七分。
背面写着一行字:你说你没拿钱,那这八万三,是谁转给你的
我猛地想起那天——我帮同事代签了一份文件,他说是内部流程,我没细看。
林晚舟凑过来看照片,脸色变了。
我盯着那行字,把照片翻过去,手指用力掐着边角。
窗外雨声变大,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墙上朵朵画的那幅画。
画里三个人手拉手,下面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别走。
6
协议之外
快递盒躺在茶几上,边角被雨水泡软了。我盯着那枚没拆的胶带,想起昨天朵朵抱着我的腿喊不要假爸爸的声音。林晚舟站在我身后,没说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了又停。
我伸手去拿协议,纸张边缘划过指尖,像图纸裁口。她突然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朵朵那天吗
我没抬头,记得。你腰伤,我接她放学,她把草莓塞进我口袋。
那天你衬衫沾了果泥,回来洗了三遍。她的声音轻了些,念姐说,你连她尿床的床单都亲手搓干净。
我翻开协议第一页,签名栏空着。窗外雨滴顺着玻璃往下爬,一道一道,像结构图上的排水线。
顾明川今天去了幼儿园。她忽然换了语气,拿着迪士尼年卡,说要带朵朵去上海。
我抬眼,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但他申请了探视权,法院排期下周三。她顿了顿,他说……他是孩子生父,法律会支持他。
我合上协议,那你还让我签这个
她没回答。茶几上的快递盒动了一下,是朵朵刚才扔过来的。她书包里的三个玩偶还在桌上——穿工装的爸爸、戴耳钉的妈妈,还有一个举气球的叔叔。
手机响了。是设计院同事,问我图纸交了吗。我说快了。挂了电话,林晚舟看着我:你现在回去上班
不然呢我站起身,总不能靠你养着。
她嘴角动了动,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走向玄关,拿起外套,但我得先证明自己不是靠协议活着的人。
电梯下行时,我摸了摸裤兜里的记账本。最新一页写着:
*3月14日,早餐豆浆两元,公交三元,朵朵幼儿园门口买蜡笔十五元(她说要画新家)。*
幼儿园在街角拐弯处,门口停着辆白色轿车。我没在意,直到看见车旁站着的人。
顾明川穿着挺括的白衬衫,手里拎着个粉色礼盒。他看见我,笑了笑,把盒子递给门卫。
陈工早。他迎上来,正好,我刚给朵朵送了新画具。
她不需要。我把手里那盒蜡笔递过去,她自己挑的。
他瞥了眼,这点东西,比不上迪士尼。
但她昨晚说,不想跟陌生人走。我盯着他,你说是吧,顾工
他笑得没变,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爸爸。
法院还没判。我说,在那之前,你是‘那个送气球的叔叔’。
他脸色微沉,随即又扬起温和的表情:陈默,你真觉得签个协议就能当爹血缘这东西,不是你能算出来的。
我不算血缘。我掏出记账本,我算她发烧几次,尿床几回,算她叫了我多少声爸爸。这些,你算过吗
他盯着本子,眼神第一次有了裂痕。
教室里传来音乐声,孩子们在排练六一节目。朵朵看见我,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她手里攥着张画,举给我看:一栋房子,三个人手拉手,天上飘着两个气球。
爸爸,这是我画的。她仰头,一个给你,一个给妈妈。
顾明川蹲下身,朵朵,叔叔也想进画里,行吗
她歪头看他,可是画满了。
可以再画一张。他柔声说,叔叔带你去迪士尼,画更大一张。
她摇摇头,妈妈说,不能跟没登记的人走。
我低头看她,心里一紧。林晚舟什么时候教她的
顾明川站起身,盯着我:你让她怕我
她不怕你。我说,她只是知道谁是家人。
他冷笑一声,家人等法院判完,你连进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
那也得等判了才算。我拉着朵朵往里走,现在,她叫我爸爸。
中午接她回家,路上买了糖饼。她坐在电动车后座,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快到小区时,她忽然说:爸爸,那个叔叔眼睛红红的。
我没回头,谁
送气球的叔叔。他在车里,一直看我们。
我停下车子,后视镜里,那辆白车还停在原地。驾驶座上,顾明川确实盯着这边,眼眶发红,像熬了夜。
他是不是哭了朵朵问。
大人也会难过。我说,就像你弄丢小熊那次。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不想换爸爸。
我捏了捏她的小手,不会换。
回到家,林晚舟在书房等我。她把一份文件推过来:亲子鉴定申请书,申请人是顾明川。
他要验血缘。她说,还申请了紧急探视,理由是‘父女分离造成心理创伤’。
你同意了
我没同意。但法官可能批。她看着我,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办真婚登记。这样,你就是法定监护人。
我盯着申请书上的名字,你不怕他真查出什么
朵朵的出生证明上,父亲栏是空白。她声音很轻,当年他失踪,我没等他。
我松了口气,那你还犹豫什么
因为我不想用协议绑你第二次。她抬头,我想听你说,你是真心要这个家。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雨停了,楼下那辆白车终于走了。但车位上留着一个艾莎气球,被风吹得贴在轮胎边,瘪了一半。
我记得第一次接她放学,她走几步就回头找我。我说,后来她不找了,因为她知道我会一直在。
林晚舟没说话。
我也记得你腰伤那晚,念姐塞给我一盒安全套。我回头看着她,第二天就不见了。就像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那种事。
她低下头。
但我每天晚上路过她房间,都会看一眼。我声音低下去,她睡着的样子,比我画过的任何结构图都重要。
她抬起头,眼眶有点湿。
所以我不签离婚协议。我说,但我也不签结婚登记。
她愣住。
我要等。我走到门口,等一个不用靠文件证明的关系。
她猛地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拖下去,朵朵可能被带走
我知道。我拉开门,但我要让她长大后明白,爸爸留下,不是因为合同,是因为舍不得。
我走出书房,听见她在后面喊:陈默!
我没回头。
客厅茶几上,那枚快递盒终于被拆开了。里面是份新图纸——临湖公寓二期结构设计,署名:陈默。
我拿起笔,在右下角签下名字。
朵朵跑过来,把画塞进我手里,爸爸,你签好了吗
签了。我把画打开,这是我们的新家
她点头,你、我、妈妈,还有……她指着角落一个小人,那个眼睛红红的叔叔,我给他画了个气球。
我看着那抹歪歪扭扭的蓝,像被风吹散的云。
她仰头问我:爸爸,他还会来吗
我捏了捏她的手,会来。
那……我们给他留扇门
我蹲下身,正想说话,门铃响了。
我起身去开门,猫眼里,顾明川站在外面,衬衫皱了,手里攥着一张湿了边的亲子鉴定申请书。
他抬起手,指节刚碰到门板。
7
账本真相
雨滴砸在门把手上,冰凉。我隔着猫眼看见他站在外面,西装贴在身上,手里攥着一份文件,指节发白。门没开,我听见他喘气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转身回到客厅,账本摊在茶几上,笔还夹在第十七页。昨天的支出:牛奶一盒,六块五;朵朵的恐龙贴纸,十二块。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边的咖啡早就凉了。
门又响了两下,不重,但很稳。我起身走到玄关,鞋都没换。门拉开一条缝,风裹着雨水冲进来,打湿了窗帘。
她没在。我说。
顾明川没动,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我知道。
我把门往外推了半寸,你来错地方了。
我不是来找她的。他抬起眼,手里那份文件递过来,这是亲子鉴定的结果,法院已经受理。但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我没接。他也没收回。
你照顾朵朵三年,比谁都尽心。他说,可血缘这东西,不是谁擦屁股擦得多就能抹掉的。
我伸手要关门,他突然开口:你记账吧每天记,每笔钱都记。对不对
我顿住了。
你记得到,朵朵上周三吃了两块草莓蛋糕,花了三十八块。也记得到,上个月你给幼儿园捐了两百块买积木。他声音低下去,但你有没有记过,她第一次叫爸爸,是在哪一天
我喉咙动了动。
我没有失忆。他说,三年前我走,是因为她爷爷拿项目压我,要我娶她。我不愿意,就走了。现在我回来,不是为了报复,是想认回自己的女儿。
屋里静了两秒。我听见厨房水龙头在滴水,一滴,一滴。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终于开口,她在医院生孩子那天,你在巴黎看展。产检报告过期三个月,她一个人签字。朵朵出生第二天,护士问爸爸名字,她说了句‘不用写’。
他脸色变了。
你送气球,送年卡,装失忆,博同情。我靠在门框上,可你从没陪她熬过一次高烧,没见过她半夜惊醒哭着找人。你不知道她害怕打雷,不知道她只肯用蓝色杯子喝水。你连她最喜欢的那个消防车贴纸,是我画的,都不知道。
他低头,声音哑了:我现在知道了。
知道没用。我说,她认爸爸,不看血缘,也不看谁送的礼物多。她看谁在她尿床的时候不骂人,谁在她做噩梦的时候坐在床边不动。
他猛地抬头:那你就永远藏着这个账本用它证明你比谁都合格陈默,你敢说你不是也在争
我没说话。
你争的不是监护权。他盯着我,是你自己想要的那个家。
我转身进屋,从茶几上拿起账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照片,朵朵趴在我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半块饼干。背面写着:2021年5月8日,爸爸背我去公园看恐龙。
我把账本递给他。
他愣住。
你看吧。我说,一页一页看。看完你就明白,我不是在争,是在活。
他接过账本,手指有点抖。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流到纸面上,洇湿了安全感三个字。
我走到窗边,拉开百叶帘。雨还在下,楼下的车顶积了一层水,映着路灯的光。一辆幼儿园的校车缓缓开过,车尾贴着朵朵班的标志——一只歪歪扭扭的霸王龙。
她昨天问我,我背对着他,为什么顾叔叔总送气球,却不来接她放学。
他没回答。
我说,因为有些人,只会在放学后出现。
屋里安静下来。账本搁在沙发上,翻开的那页是朵朵三岁生日的支出清单:蛋糕一百二十,蜡烛十八,气球套装三十五,陈默买的恐龙玩偶六十八。旁边一行小字:她笑了一整天。
他站起来,把文件放在茶几上,我不撤申请。
我点头,我不意外。
但下次来,他顿了顿,我想见她,当面叫她一声。
随你。我说,但别在放学时去。她害怕突然出现的人。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停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娶她林晚舟愿意。
我没抬头。
你以为协议改了,一切就真了我声音很轻,有些事,不是签个字就能算数的。
他走了。门关上,声音很轻。
我坐回沙发,拿起账本,翻到第一页。墨水被雨水晕开,那句钱能买来安全感已经模糊不清。我掏出笔,撕下那一页,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抽屉最深处。
手机响了。林晚舟的短信:朵朵醒了,要你讲故事。
我起身换鞋,顺手把账本塞进公文包。走到玄关时,瞥见茶几上的文件角露出半张照片——是朵朵在医院出生时的记录,母亲姓名:林晚舟。父亲栏空白。
我拿起笔,在那空白处轻轻画了个横线。
雨还在下。我撑开伞,走进楼道。电梯灯亮着,数字从5降到1。
门厅外,积水映着路灯,像一片碎金。我踩进水里,鞋尖湿了。
校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站着个穿红雨衣的小人,踮着脚往里张望。
我加快脚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举起手里的小熊,爸爸!我等你好久啦!
8
风雨桥情
朵朵的小手攥着我的衣角,校门口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我蹲下时膝盖发出轻微响动,她踮脚把一张皱巴巴的画塞进我掌心——消防车涂得歪斜,车顶插着面小旗,写着爸爸别走。
雨又落下来了。
回到临湖公寓楼下,保安老张递来一个信封,说快递员留下的。信封没贴邮票,边角沾着泥渍。我拆开时,朵朵正趴在后座啃苹果,鞋带散了拖在脚边。
里面是张照片。澜宇幼儿园外墙翻新后的效果图,右下角签着我的名字。背面用红笔潦草写着:你设计的楼,撑不过下一个雨季。
我没吭声,把照片折好塞进外套内袋。钥匙插进公寓门锁时,金属触感冰凉。
林晚舟坐在客厅沙发上,孕肚高高隆起,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没在朵朵身上多停,只说了句:顾明川今天去法院提交了二次探视申请。
朵朵自己脱鞋,蹦跳着往房间跑,书包甩在地毯上。三个玩偶滚出来,她弯腰捡起,顺手放进床头柜抽屉。
我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上次鉴定结果不是已经驳回了
这次不一样。她把文件推过来,他找了心理评估机构,说孩子长期处于‘情感误导环境’,需要‘血缘矫正干预’。
我盯着那几个字,喉咙发紧。朵朵才五岁半。
法律不管这个。她声音很平,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把婚姻转成真的。名分能挡住很多事。
我站在原地没动。窗外雨点砸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第二天我去设计院交修改图。走廊里有人低声议论:听说集团要换结构团队不止,连幼儿园项目都要重审,说是安全不达标。
主任把我叫进办公室,递来一沓资料。上面压下来的,你先看看。
是审计报告。我的几项设计被标红,备注栏写着荷载计算存疑材料配比异常。其中一页附着匿名举报信截图,说我三年前虚报项目补贴。
我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赫然是我的名字,笔迹模仿得极像。
中午我没回公寓,去了趟银行。调出过去三年流水,一笔笔核对支出。记账本翻到最新一页,写着:2023.4.17,朵朵发烧,退烧贴+急诊费,386元;打车回家,72元;请假扣薪,412元。
总共870块。我记得那天晚上她烧到三十九度二,我抱着她在急诊室坐了一夜。林晚舟在国外开会,电话打了三次没人接。
我合上本子,走出银行。雨小了些,街边梧桐叶被洗得发亮。
傍晚接朵朵放学,她在校门口举着一把粉色小伞等我。看见我,咧嘴笑了:爸爸,老师夸我恐龙拼图最快!
我接过她的伞,牵她过马路。走到一半,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顾明川坐在驾驶座,手里举着个艾莎公主气球。
叔叔!朵朵喊了一声,脚步顿住。
送给你。他笑着递出气球,下周六,叔叔带你去迪士尼,好不好
我挡在朵朵前面,伞沿压低。她不去。
我只是想尽父亲的责任。他语气平静,你们可以一起来,我订了套房。
你三年没出现的时候,责任在哪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沉下来。我知道你现在是她爸爸。可血缘这事,绕不开。
她尿床那晚,是你哄的吗我声音不高,她第一次叫爸爸,是你听见的吗她怕黑,是我画消防车贴满墙;她发烧,是我整夜守着。你拿什么跟我谈血缘
他没说话,手指摩挲着方向盘边缘。
朵朵拽我袖子:爸爸,我要回家画画。
我转身抱起她,伞重新撑好。走开十米远,听见他在后面喊:陈默,这场雨不会停太久。
周末,澜宇幼儿园举办亲子开放日。通知单上写着家庭协作搭建,要求父母和孩子共同完成一座纸桥模型。
那天雨下得格外大。我提前半小时到,发现场地换了地方——从室内活动室挪到了露天风雨廊。
林晚舟撑着黑伞走来,脸色不太好看。临时改的,说是‘真实环境测试’。
廊下摆着十几张桌子,每套材料里混着湿纸板。其他家长抱怨连连,有的一边拍视频一边骂物业。
我和朵朵坐下。她拿起剪刀就剪,动作熟练。爸爸,我们做最高的桥!
我点头,开始折支撑架。雨水顺着廊檐滴落,打湿了桌角。我脱下外套盖住材料,手背被划出一道细口子。
中途,顾明川来了。他穿一身干爽白衬衫,拎着崭新的工具包,身后跟着摄像师。
我也来参加。他微笑,毕竟,我是朵朵的亲生父亲。
没人拦他。他坐到隔壁桌,拿出防水塑料板和激光尺。
朵朵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粘胶水。
我们的桥建到一半时,一阵风刮过,吹翻了两块面板。我伸手去抓,袖口蹭到湿纸,墨迹晕开。
顾明川那边已经快完工,结构精致,还贴了LED灯带。
评委开始打分。标准写着稳定性、创意、协作度。
轮到我们时,一位评审拿起桥体轻轻晃了晃。材料受潮严重,承重恐怕不行。
我沉默着,把桥放上测试台。朵朵站在我旁边,小手紧紧抓着我裤腿。
砝码一块块加。桥身微微颤,接缝处裂开一丝缝,但没塌。
加到第八块时,全场安静。
顾明川的桥亮着灯,稳稳立着。他的得分高出我们一大截。
最后是情感表达环节。孩子要介绍作品。
朵朵走上台,话筒比她人高。她踮脚按了按钮,清了清嗓子。
这是我跟爸爸一起做的桥。它有点歪,因为下雨了。爸爸的衣服湿了,手也破了,但他一直护着纸。他说,桥要结实,才能让人安全走过。
她顿了顿,声音变小:我不想换爸爸。这个才是真的。
台下有人鼓掌,也有手机在录。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胶水和血迹的手指,忽然觉得胸口松了一下。
评分结束,我们的桥拿了第二。奖品是个小地球仪。
回家路上,朵朵抱着地球仪睡着了。我背着她上楼,钥匙刚插进锁孔,听见屋里传来念姐的声音。
林总,安全套又送来了。这次您要收吗
我没推门,站在门外听着。
几秒后,林晚舟说:放茶几上吧。不用拆。
念姐应了声,脚步远去。
我推开门,把朵朵轻轻放在沙发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抓住我的手腕:爸爸……明天还陪我去学校吗
嗯。
那你不能走。拉钩。
我伸出小指,跟她勾在一起。
她笑了一下,闭上眼。
我起身想去厨房倒水,路过茶几时,看见那盒安全套静静躺在那儿,包装完好。旁边还有张便条,是林晚舟的字迹: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真的。
我没碰它。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这是戒了三年后第一根。
烟快烧尽时,手机震了一下。
是设计院群消息:紧急通知:江州气象台发布红色暴雨预警,所有在建项目暂停施工。
我掐灭烟,回头看向客厅。
林晚舟站在落地窗前,手扶着肚子,望着外面连成线的雨幕。
朵朵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爸爸……桥没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