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乐安郡主曾是上京并蒂双姝,风光无限。
一场大火,烧毁了我半张脸,也烧尽了我的所有体面。
父亲说我丢尽了沈家的脸,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裴瑾,扭头就向圣上求娶了我的长姐沈妤。
他们大婚那日,炮竹声声,我被一顶小轿抬出了京城,从此幽居城外别院,成了上京最大的笑话。
直到一道圣旨,将我赐婚给了新晋的镇北将军萧澈。
人人都说,这是陛下在敲打那寒门出身、桀骜不驯的将军,用一个毁容的废女折辱他。我约他相见,烛火下,他看着我狰狞的伤疤,面无波澜。
我颤声开口:将军若不愿,我即刻绞发为尼,绝不让你为难。
萧澈却突然笑了,他指尖轻叩桌面,声线沉稳:青灯古佛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去燕州,那儿风沙大,迷了眼,谁还管你脸上有没有疤。
01
新帝登基的第三年,我成了上京城最大的笑话。
起因是三个月前的那场大火,将我居住的晚照阁烧成了灰烬,也把我引以为傲的容貌烧毁了半边。烈火舔舐皮肤的焦糊味,至今还在我午夜梦回时,让我猛然惊醒,冷汗涔涔。
我爹,当朝太傅沈从安,来看过我一次。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他看着我脸上盘踞的、状如蜈蚣的丑陋伤疤,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微微,家族的声誉为重。他没问我疼不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便拂袖而去。
我的未婚夫,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裴瑾,则在我出事后半个月,以八字不合,恐有相克为由,上门退了婚。转身,他就托了媒人,去向我那貌美如花的嫡姐沈妤提亲。
我成了沈家的污点,上京城的笑柄。
人人都说,沈家二小姐沈微,心比天高,如今摔下云端,怕是活不成了。
我确实差点活不成了。不是因为旁人的眼光,而是因为裴瑾退婚那日,我嫡姐沈妤,端着一碗燕窝,来到我床前,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娇柔地说:妹妹,别怪姐姐。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裴郎他,本来就该是我的。
她凑近我耳边,轻声细语,像吐信的毒蛇:你知道吗,你出事那晚,裴郎就在我房里。他说,只要你不在了,他就会风风光光地娶我。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原来那场火,不是意外。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撕烂她那张伪善的脸,却被她轻轻一推,重新摔回床上,扯动了伤口,疼得我眼前发黑。
她掩唇轻笑,声音里满是得意:妹妹,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拿什么跟我争乖乖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着吧,别出来吓人了。
我被送去了城外庄子,名为养病,实为放逐。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在无尽的黑暗和怨恨中耗尽,直到一道圣旨打破了庄子的宁静。
圣上竟将我指婚给了镇北将军,萧澈。
消息传来,整个上京哗然。
谁不知道,萧澈是寒门出身,凭着赫赫战功,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偏又桀骜不驯,是新帝和世家大族眼中共同的钉子。
陛下这一手,玩得实在是高。
用一个声名狼藉的毁容废女,去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既恶心了萧澈,又安抚了那些忌惮他军功的世家。
我爹听闻后,在家里砸了最爱的古董花瓶,骂我:你这个孽障!嫌沈家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沈妤则假惺惺地来看我,眼底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妹妹,那萧澈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在边关茹毛饮血,你嫁过去,怕是活不过三天。唉,真是苦了你了。
我没理会他们。
我只知道,这是我离开沈家,离开这个泥潭的唯一机会。
我托人给萧澈送了信,约他在城外十里亭相见。
我必须让他知道,他不必接受这份羞辱。
<h3>02</h3>
十里亭,晚风萧瑟。
我坐在石凳上,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我毁容后,第一次主动要见一个外男。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面纱,抬头望去。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身形高大挺拔,肩宽腰窄,行走间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凌厉气势。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负手立在亭外。
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就是萧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对着他福了一福。见过萧将军。
沈二小姐。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漠里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
将军,我垂下眼,不敢看他,圣意难违,但我知将军心有不甘。我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将军,你无需为我所累。
我抬起手,颤抖着,揭下了脸上的面纱。
那半张可怖的伤疤,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我看到他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中涌起一阵难堪的刺痛。
我强忍着泪意,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我知这桩婚事,是对将军的折辱。你若不愿,我即刻便去城外的水月庵,绞发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不问世事。绝不会,让将军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我说完,亭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至少会说一句多谢成全。
但他没有。
他一步步走进亭子,停在我面前。他的身影很高大,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
青灯古佛
未免太过无趣。
我愕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他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明明是极为英俊的长相,却因那双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而显得疏离又危险。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视线坦然地落在我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没有半分嫌恶与怜悯,倒像是在审视一幅舆图。
沈二小姐,他缓缓开口,指尖在石桌上极有规律地轻叩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你觉得,本将军是在乎世人眼光的人吗
我愣住了。
他继续道:陛下想用你来折辱我,世家想看我萧澈的笑话。可他们都忘了,我萧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点场面,算得了什么
他的指尖停下,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婚,是要结的。圣旨,也是要遵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终究,还是要为了权势,咽下这口气。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他话锋一转。
不过,上京城太小,也太吵。他看着我,眸光深沉,不如跟我去燕州。
燕州
嗯,本将军的封地。他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野性的不羁,那里风沙大,常年吹得人睁不开眼。到了那儿,谁还管你脸上有没有疤。
那一刻,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设想过无数种他会有的反应,鄙夷、愤怒、同情、虚伪的安抚……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他没有说我不介意,也没有说你的疤很好看,那些话太假,也太虚伪。
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最实在、最体面的台阶。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一个风沙大到可以模糊一切的地方。
我眼眶一热,积攒了数月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怎么他挑了挑眉,不愿意
我猛地摇头,又觉得不妥,连忙福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全凭将军做主。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却只是取过我放在石桌上的面纱,重新替我戴上,动作有些生疏,却很轻柔。
遮好了。他收回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上京城里的豺狼虎豹,最喜欢看人脆弱的模样。
他的指尖,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划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h3>03</h3>
圣旨赐婚,十日后完婚。
没有繁琐的六礼,没有热闹的宴席。我爹大概是觉得多看我一眼都晦气,只派了个管家,将我从庄子上接回沈府,塞进一顶小轿,便从侧门送了出去。
没有嫁妆,没有送亲的队伍,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
我身上的大红嫁衣,还是萧澈那边派人送来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样,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送嫁衣来的,是萧澈的副将,叫陈武。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说话声如洪钟。
他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抱拳行礼,瓮声瓮气地说:夫人,将军说了,上京的这些虚礼,咱们不稀罕。等回了燕州,弟兄们再给您和将军好好操办一场!
我隔着盖头,轻声应了句:有劳。
迎亲的队伍也很简单,只有寥寥数人。萧澈一身红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笔挺,引得街边路人纷纷侧目。
我能想象得到,那些人此刻会用怎样鄙夷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这支寒酸的迎亲队伍,看着我这个不知羞耻的毁容新娘。
可我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轿子到了镇北将军府,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喧天鼓乐,只有府里的下人,安静地列队两旁。
萧澈将我从轿中牵出,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带着一层薄茧,稳稳地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我们没有拜堂,他直接将我送入了新房。
房间里燃着龙凤喜烛,桌上摆着合卺酒。
他替我揭下盖头,烛火映照下,我脸上的伤疤无所遁形。他眸光闪了闪,随即端起酒杯。
喝了这杯酒,你便是我萧澈的妻。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端起酒杯,与他交臂而饮。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像一团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那一夜,我们分榻而眠。
他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只留给我一句话:明日一早启程去燕州,早些休息。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听着外间传来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们就出发了。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几个精干的亲卫,便是我们全部的行装。
我爹和沈妤他们,大概以为萧澈会把我丢在上京的将军府里,任我自生自灭。他们绝不会想到,他真的会带我离开。
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我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
高大的城墙,在晨曦中渐渐远去,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
别了,上京。
别了,那个愚蠢又天真的沈微。
从上京到燕州,路途遥远,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苦寒,景致也越是荒凉。从江南的杏花春雨,到北地的朔风凛冽,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萧澈大部分时间都骑马走在车外,偶尔会进来陪我说几句话。
他话不多,但总能精准地知道我需要什么。
天冷了,他会让人送来厚实的毛皮毯子。路上颠簸,他会吩咐车夫走得再稳一些。我吃不惯干粮,他会亲自去打猎,烤野味给我吃。
他的手艺意外的好,烤出来的兔子肉,外焦里嫩,撒上些简单的香料,就已经是人间美味。
我第一次见他笑,是在一个傍晚。
我们路过一片胡杨林,夕阳的余晖将金色的树叶染得像是在燃烧。
他靠在树干上,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刀惊鸿,刀身映着晚霞,也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将军,你……后悔吗
他擦刀的动作一顿,抬眸看我。
后悔什么
娶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微微震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不再是那种带着嘲弄和不羁的轻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爽朗的笑。
他用刀鞘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我坐下。
沈微,他叫我的名字,而不是沈二小姐,我萧澈此生,从不做后悔之事。
他将擦拭干净的惊鸿收回鞘中,发出噌的一声轻响。
况且……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无尽的戈壁,能让上京那帮老狐狸气得跳脚,这桩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我看着他洒脱不羁的模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啊,能恶心到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确实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h3>04</h3>
燕州城,比我想象中要雄伟,也比我想象中要……破败。
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风化的砖石诉说着这座城池经历过的血与火。城内的街道算不上繁华,百姓的穿着也大多朴素,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上京城里罕见的、鲜活而坚韧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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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见萧澈,会远远地停下脚步,发自内心地抱拳行礼,高喊一声大将军。
那眼神里,是纯粹的敬畏与信赖。
将军府坐落在城主府旁边,与其说是府,不如说是个大点的宅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亭台楼阁,一切都以实用为主。
陈武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夫人,咱们燕州不比上京,条件简陋了些,您多担待。
我摇摇头:这里很好。
是真的很好。
这里的空气里,没有上京城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脂粉与阴谋混合的味道。只有干燥的风,和淡淡的沙土气息。
萧澈似乎很忙,安顿好我之后,就一头扎进了军营。
偌大的将军府,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
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无人打扰的清净。
我开始尝试着,重新拾起毁容前最喜欢的香道。
燕州不比江南,没有那么多名贵的花草香料。但我发现,这里的许多沙漠植物,都有着独特的香气。沙棘、骆驼刺、胡杨……我让人采来许多,在院子里晾晒,然后一点点地研磨、调配。
毁容后的我,性子变得沉静,也更有耐心。
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用燕州本地的十几种植物,调配出了一款新的熏香。
它的前调是沙棘的微酸,中调是胡杨木的沉稳,后调则带着一丝骆驼刺的苦涩,混杂在一起,竟有一种苍凉而旷远的气味,像极了燕州的荒漠。
我给它取名,叫定风波。
那天晚上,萧澈难得回来得早。
他一进屋,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香气,脚步一顿。
这是什么味道
我自己调的香,叫‘定风波’。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是不是……不好闻
他走到香炉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半晌,才睁开
很好闻。他转头看我,像燕州的味道。
顿了顿,他又说:军中许多将士,因常年征战,精神紧绷,夜里时常难以入眠。你这香,有安神之效。
我心中一动:若是能帮上忙,我可以多做一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大量制作定风波。萧澈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亲卫帮我打下手。我的香,通过他,源源不断地送往军营。
没过多久,陈武来找我,一见面就对着我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他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夫人,多谢您!弟兄们都说,点了您做的香,是这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您就是我们燕州军的活菩萨!
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声说快起来。
也是从那天起,我发现府里的下人和亲卫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对将军夫人的尊敬,而是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感激。
我不再是那个被放逐到燕州的、沈家的毁容弃女。
在这里,我是镇北将军的妻,是能让将士们安然入睡的沈微。
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在镜中再看到自己那张脸时,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脸上的疤痕依旧狰狞,可我的眼睛里,却好像重新有了光。
这天夜里,萧澈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坛酒和一只烤全羊。
他把下人都遣了下去,只留我们两人,在院子里,对着一轮明月,席地而坐。
今天,是你生辰。他递给我一碗酒,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询问,能喝点吗
我愣住了。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生辰。
我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很烈,呛得我咳了起来。
他没有笑我,只是默默地撕下一块最嫩的羊腿肉,放到我面前的盘子里。
尝尝,军营里的手艺。
我咬了一口,满嘴流油,香得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我们就这样,你一口酒,我一口肉,谁也没有说话。
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萧澈。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
谢谢你,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喝酒的动作顿住,转头看我,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不必。他声音低沉,你应得的。
<h3>05</h3>
在燕州的第一个冬天,来得特别早。
大雪封山,滴水成冰。北境的蛮族,也趁着这个时节,开始蠢蠢欲动,频繁骚扰边境的村庄。
萧澈变得愈发忙碌,时常三五天不回府,就算回来,也是一身风雪,满脸疲惫。
我看着心疼,却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回来的时候,为他备好热水和热饭,在他处理军务的时候,为他点上一炉能凝神静气的定风波。
这天,我正在整理新采来的草药,陈武一身重甲,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夫人!他脸色凝重,北蛮突袭了鹰嘴崖的哨所,将军要亲自带兵去支援!
我心头一紧。
鹰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反过来说,一旦被围,也是插翅难飞。
他……什么时候走
即刻出发!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一件早就备好的、塞满了厚厚棉花的狐皮大氅,就往外跑。
我在府门口追上了他。
他已经跨上了战马,玄色的铠甲在清晨的微光中,泛着冰冷的寒意。
萧澈!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大氅递给他,穿上,天冷。
他勒住缰绳,低头看我。他的眉峰、睫毛上,都凝结了一层细碎的白霜。
他没有接,只是沉声说:不必,军中有统一的御寒衣物。
那不一样!我固执地举着大氅,仰头看他,这是我亲手做的。
他沉默了。
周围的亲卫们都低着头,假装在看风景。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件大氅。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冰得像铁。
府里的事,交给你了。他没有多余的话,只留下这一句,便调转马头,沉声喝道:出发!
铁蹄踏雪,溅起一片碎玉。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他走后,将军府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我每日除了调香、看书,就是站在城楼上,望着鹰嘴崖的方向,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半个月后,上京来了信。
是我爹托商队送来的。信里,他先是假惺惺地问候了我的近况,随即话锋一转,提到了裴瑾和沈妤。
他说,裴瑾在吏部屡获升迁,前途无量。沈妤嫁过去后,孝顺公婆,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称赞。
字里行间,满是炫耀,仿佛是在提醒我,我当初是做了多么错误的选择,又是多么地配不上裴瑾。
信的末尾,他还好心地提了一句:听闻北境战事吃紧,萧澈一介武夫,出身鄙贱,不懂朝堂权谋,怕是前途堪忧,让我好自为之。
我看着那封信,只觉得无比可笑。
我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
好自为之
我如今,好得很。
反倒是他们,身在上京那个名利场,真的能一帆风顺,恩爱两不疑吗
我对此,深表怀疑。
又过了十天,鹰嘴崖那边,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我甚至能听到一些流言,说将军被困死在了鹰嘴崖,燕州的天,要变了。
我心里也慌,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是萧澈的妻,是这座将军府的主母。他不在,我就要替他稳住后方。
我照旧每日去城楼上眺望,也照旧打理着府内的一切。我还让陈武打开了将军府的粮仓,将一部分粮食熬成热粥,分发给城中受冻的百姓。
我知道,这是萧澈会做的事。
人心,比城墙更坚固。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萧澈浑身是血地倒在雪地里,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没有反应。
我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
我披上衣服,点燃了一炉新的定风波,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响动,从院墙外传来。
我瞬间警惕起来。
府中的亲卫都是萧澈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警觉性极高。寻常的贼人,根本不可能靠近主院。
除非……来人是高手。
我没有声张,悄无声息地走到妆台前,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这是萧澈临走前,硬塞给我的。他说:燕州不比上京,人心叵测,拿着防身。
我握紧匕首,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他身手极好,落地无声。
他径直朝着我的卧房走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猛地拉开门,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刺了出去!
<h3>06</h3>
那黑影反应极快,身子一侧,堪堪避开了要害。
但我的匕首,还是划破了他的手臂。
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嘶……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
不等我反应,对方已经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谁!我厉声喝问,试图用声音掩饰自己的恐惧。
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萧澈!我失声叫道。
他松开我的手,借着从屋里透出的微弱烛光,我才看清,他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往外冒着血。
而那伤口,正是我刚才……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受伤了!我语无伦次,连忙扶住他,快,快进屋!
我把他扶到榻上,点亮了房间所有的蜡烛。
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有些干裂。除了手臂上的刀伤,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处伤口,玄色的夜行衣被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他皱着眉,语气有些生硬,死不了。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去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备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
我抖着手,先用温水帮他清洗手臂上的伤口。
我的动作很轻,可他还是疼得闷哼了一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鹰嘴崖……
鹰嘴崖是个圈套。他靠在床头,声音有些虚弱,北蛮真正的目标,是偷袭粮草大营。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
那我军的粮草……
放心,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疲惫的笑,被我提前转移了。
他看着我:你做得很好。开仓放粮,稳住了城中人心。我不在,这将军府,被你撑起来了。
我低着头,继续为他包扎伤口,眼泪却不争气地一滴滴掉下来,砸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我以为……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泪。
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茧,蹭得我脸颊有些疼,却也让我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安。
我答应过,会带你回燕州。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我萧澈,从不食言。
处理好他身上的伤口,我才发现,天已经快亮了。
你……为什么不走正门还穿着夜行衣……我忍不住问。
他眼神闪了闪,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是……潜回来的。大部队还在后方,明日才能入城。军中出了内奸,我怕消息走漏,城中生变,只能先一步回来探探情况。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冒着暴露的风险,深夜潜回,第一个来到的地方,不是军营,不是城主府,而是我的院子。
他其实……是在担心我。
一股暖流,从心底蔓延开来。
那……内奸抓到了吗
抓到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是裴瑾安插在军中的人。
裴瑾!我大吃一惊。
嗯。萧澈冷笑一声,他不只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他爹裴敬,早就暗中投靠了三皇子。三皇子一直想拉拢我,被我拒了。这次,他们是想借北蛮的手,除了我,再顺势掌控燕州军。
我只觉得一阵后怕。
上京的权谋争斗,竟然已经延伸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州。
那陛下……
陛下萧澈的语气里满是嘲讽,陛下巴不得我们这些武将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沉默了。
生在皇家,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这件事,你不要管。萧澈看着我,语气不容置疑,好好待在府里,外面的一切,有我。
他那晚,就睡在了我的房间。
依旧是分榻而眠,他睡床,我睡在外间的软榻上。
我听着他因为伤重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夜未眠。
天亮时分,我听见外面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将军回来了!我们打胜仗了!
我知道,是萧澈的大部队,凯旋了。
<h3>07</h3>
萧澈大破北蛮,揪出内奸,一时间,声威更盛。
三皇子和裴家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除掉萧澈,反而折损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元气大伤。
想必此刻,上京城里,裴瑾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而我,则因为在萧澈遇险时,果断开仓放粮,稳定民心,在燕州城里,也得了个贤内助的好名声。
将士们见到我,不再仅仅是恭敬,而是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拥戴。
府里的下人们,也常常用一种我们夫人就是厉害的骄傲眼神看着我。
这种被人认可和需要的感觉,让我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曾经是那个被上京城耻笑的毁容废女。
萧澈的伤,养了足足两个月。
这两个月,他哪儿也没去,就待在府里。每日除了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就是看着我调香,或者陪我下棋。
他的棋艺很高,杀伐果断,极具攻击性,像极了他这个人。
我总是输。
但他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地陪我复盘,告诉我哪一步走错了,哪一步应该如何应对。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我们之间的棋盘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不是被圣旨捆绑在一起的怨偶,而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这天,我们又在下棋。
我看着被他吃得只剩下零星几个子的棋盘,无奈地推子认输。
不下了,每次都输。
他却执起我的一枚黑子,放回棋盘上,沉声道:再来。
为什么我不解。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沈微,燕州就是这盘棋。你不能,总指望着我来帮你下。
我心头一震。
北境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我不可能,永远护着你。你要自己,学会如何在这盘棋上,活下去。
他说得没错。
我不能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下。
从那天起,我不再抗拒。我开始认真地,跟着他学下棋,也学着,看那些他带回来的、枯燥的军报和舆图。
他似乎,是有意在培养我。
他会给我讲北境各部落之间的关系,会给我分析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利弊。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这些,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我的眼界,不再局限于后宅的那一方天地。
我开始明白,什么叫家国,什么叫天下。
这日,他带我去了军营。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充满阳刚与铁血气息的地方。
将士们正在操练,吼声震天,气势如虹。
他牵着我的手,走上点将台。
台下,数万将士,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如雷震:参见大将军!参见夫人!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
原来,这就是他守护的地方。
这就是,他为之浴血奋战的燕州。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懂他了。
晚上回来,他屏退了左右,拿出那两坛我们上次没喝完的酒。
他给我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
沈微,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有些事,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他告诉我,他并非寒门出身。
他的父亲,曾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最后却被猜忌的先帝,以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被父亲的旧部拼死救出,隐姓埋名,送到了边关。
他从一个小兵做起,一步步,靠着军功,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为他萧家满门,洗刷冤屈。
我震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从不知道,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脊背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那你娶我……
一开始,确实是权宜之计。他没有否认,坦然地迎着我的目光,娶了你,能让陛下和那些世家暂时放松对我的警惕,也更能掩饰我的真实目的。
我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但是,他话锋一转,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手,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沈微,你和我想象中的,任何一个世家贵女,都不一样。他看着我的眼睛,眸光灼灼,你坚韧,聪慧,也……善良。燕州需要你,我也……
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也需要你。
<h3>08</h3>
萧澈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说,他也需要我。
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人对我说需要我。
不是因为我的容貌,不是因为我的家世,而是因为我,沈微,这个人本身。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借着酒意,我问了他一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萧澈,你……真的不介意我这张脸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用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抚过我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疼吗他问,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
其实,一开始很疼。那种皮肉被烧焦,又重新长合的疼,深入骨髓。
但现在,已经不疼了。
沈微,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沉静而坚定,皮囊这种东西,最是无用。我在战场上,见过太多平日里样貌堂堂的君子,一到生死关头,就吓得屁滚尿流。也见过许多面目丑陋的伙夫,却能为了保护同袍,悍不畏死。
对我来说,一副好看的皮囊,远不如一颗有趣的灵魂,来得重要。
他收回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况且……他放下酒碗,看着我,忽然勾了勾唇角,看久了,也挺顺眼的。
我被他这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中的最后一点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
是啊,皮囊而已。
只要我自己不把它当回事,那它就什么都不是。
自那晚之后,我和萧澈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睡外间的软榻,而是……搬到了我的床上。
当然,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他睡在床的外侧,规规矩矩,从不越雷池一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温热的,沉稳的,让我觉得格外安心。
日子,就在这平静而温馨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燕州的春天很短,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依旧让人心生欢喜。
上京,也终于传来了新的消息。
是沈妤托人带来的口信。
她说,她很想念我,希望我能回京一趟,姐妹团聚。
我看着那个传话的仆人,只觉得可笑。
想念我
是想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惨,好满足她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吧。
我让陈武,把那仆人请了出去。
没过几天,上京又来了人。
这一次,是宫里来的天使,传陛下的口谕,召镇北将军萧澈,即刻回京述职。
口谕里,还特意提了一句,让他,带上我。
我跟萧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暴风雨,要来了。
临行前,萧澈将燕州军的虎符,交到了我手上。
拿着。他沉声道,若我回不来,你便凭此虎符,接管燕州军。记住,燕州军,只听虎符,不听圣旨。
我手心一颤,那沉甸甸的虎符,几乎要拿不稳。
你胡说什么!我有些生气,你会回来的!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嗯,我会回来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轻轻摩挲着。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h3>09</h3>
时隔一年,我再次回到了上京城。
这一次,我不是被小轿从侧门抬走的弃女,而是以镇北将军夫人的身份,与萧澈并肩,骑着高头大马,从正阳门,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
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我戴着萧澈特意为我准备的帷帽,白纱垂下,遮住了我的脸,也隔绝了那些探究、好奇、鄙夷的目光。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萧澈,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他在用他的方式,保护着我。
我心中一暖,挺直了脊背。
没什么好怕的。
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沈微了。
我们没有回沈家,而是直接住进了将军府。
刚安顿下来,沈家的帖子,就送到了。
是我爹,以家父的名义,请我和萧澈,回府一叙。
萧澈将帖子丢到一旁,冷声道:不必理会。
我却捡了起来,笑了笑:不,要去。有些账,也该是时候,算一算了。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第二日,我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衫,依旧戴着帷帽,和萧澈一起,回了沈府。
时隔一年,沈府还是老样子,富丽堂皇,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我爹和我那继母,早已等在了正厅。
沈妤和裴瑾,也在。
一年不见,沈妤出落得更加娇艳动人,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而裴瑾,清瘦了一些,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微微,你可算回来了!我爹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慈父的嘴脸,在燕州那种苦寒之地,受苦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萧澈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对着我爹,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太傅大人,别来无恙。
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压得我爹脸色一白,后面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沈妤,反应快。
她走上前来,亲热地想拉我的手:妹妹,姐姐好想你。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我侧身避开。
有劳长姐挂心,我过得,很好。
我的疏离,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缓缓地,抬起手,揭下了头上的帷幕。
那半张狰狞的疤痕,毫无预兆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正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继母甚至夸张地惊叫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
沈妤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只有裴瑾,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径直走到我爹面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父亲,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正厅,女儿此次回来,是有一事,想向您求个公道。
我爹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什、什么事
我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我想请父亲彻查,一年前,晚照阁那场大火的真相!
我话音刚落,沈妤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我爹脸色大变,厉声喝道:胡闹!那场火不是早就查清了,是意外!你休要在此无理取闹!
意外我冷笑一声,意外到,火起之时,我院里的下人,全都中了迷药意外到,我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意外到,长姐在我出事当晚,与我的未婚夫,私会在一处
我每说一句,沈妤和裴瑾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你血口喷人!沈妤尖叫道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找个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拍了拍手。
陈武从门外,押着一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婆子,是沈妤的奶娘。
她一见到沈妤,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哭喊道:大小姐,老奴对不住你啊!是老奴鬼迷心窍,收了裴公子的银子,在二小姐院里放了火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
原来,是裴瑾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退婚,另娶沈妤,便买通了沈妤的奶娘,一手策划了那场大火。
而沈妤,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裴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裴瑾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
沈妤则疯了一样,扑上去撕打那个婆子:你胡说!你这个老贱人,你敢诬陷我!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这就是,我曾经拼了命,也想留住的家人和爱人。
何其可笑。
萧澈走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遮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家。
嗯。
我点点头,再也没有看那些人一眼,跟着他,走出了这个,让我作呕的家。
<h3>10</h3>
沈家和裴家的丑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当朝太傅的女儿,与吏部尚书的儿子,为了苟合,竟不惜纵火,谋害亲妹(未婚妻)。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御史台的奏折,像雪花一样,飞进了御书房。
我爹和裴敬,双双被停职查办。
裴瑾和沈妤,则被下了大狱。
沈家,彻底败了。
处理完这一切,萧澈便带着我,向陛下辞行。
御书房里,新帝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他大概也没想到,他当初随手下的一步废棋,竟会有朝一日,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萧爱卿,此番回京,劳苦功高。朕想,将你留在京中,任兵马大元帅,你看如何
留在京中
这是,想将他困在这牢笼里,削了他的兵权。
我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萧澈。
只见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闲云野鹤惯了,实在受不了上京的繁华。况且,燕州军的弟兄们,也离不开臣。
还有……他顿了顿,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臣的夫人,也更喜欢燕州的风沙。
新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什么。
如今的萧澈,手握重兵,民心所向,早已不是他能轻易拿捏的了。
最终,他只能准了我们的请辞。
离开皇宫的那天,阳光正好。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萧澈骑在马上的、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心安。
回到将军府,我收到了沈妤从狱中托人带出来的一封信。
信上,她没有求饶,也没有谩骂,只是用一种近乎疯癫的语气,一遍遍地质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有了明明你已经毁了容,成了废人,为什么萧澈还会看上你为什么你还能过得这么好
我不甘心!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
我将信纸,扔进了火盆。
其实,她什么都不缺。论美貌,论家世,她都曾远胜于我。
她只是,缺了一颗,能看清自己,也能看清别人的心。
她总以为,幸福是靠抢来的。
却不知,真正的幸福,是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
三日后,我们踏上了返回燕州的路。
依旧是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依旧是那几个精干的亲卫。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情,与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马车行至十里亭,就是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萧澈勒住马,翻身下来,朝我伸出手。
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将我扶下马车,我们并肩,站在亭中。
还记得这里吗他问。
我点点头。
一年前,你就是在这里,对我说,要去绞发出家。
我也笑了:是啊,差点就便宜了水月庵的师傅们了。
他失笑,摇了摇头。
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自然而亲昵。
幸好,你没去。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不是在那完好的半边,也不是在那狰狞的伤疤上,而是正正的,眉心。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却充满了珍视与怜惜的吻。
因为……他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燕州的风,还在等你。
我也在等你。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所谓救赎,从来都不是单向的。
他将我,从上京的泥潭中拉出。
而我,也用我的方式,温暖了他那颗,背负了太多仇恨与孤独的心。
我们,是彼此的,定风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