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赝品新娘
唢呐声嘶力竭,吹奏着喜庆的调子,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刮在苏倾耳膜上。
花轿颠簸着停下,外面喧嚣鼎沸,侯府到了。
喜娘搀扶她下轿,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得不真切。跨火盆,射煞神,流程冗长而麻木。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身上,好奇的,怜悯的,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盖头下的视野一片混沌的红。
她听见周围压低的议论。
真嫁过来了苏家也够狠心……
啧,第三个了,不知这个能活几天……
小声点!谢阎王的事也敢嚼舌根!
谢阎王。谢珩。她即将嫁的夫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纨绔。传闻他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前三任未婚妻皆在定亲后莫名暴毙,死状凄惨,京中贵女闻其名而色变。
可陛下的一纸赐婚,还是落到了苏家。本该是她那嫡出的妹妹苏婉的婚事。
但苏婉怎么会嫁哭闹绝食之下,父亲和继母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个生母早逝、无人问津的庶女头上。
替嫁。多荒唐。
喜堂之上,她与一只绑着红绸的公鸡拜了堂。谢珩甚至没露面。宾客们的窃笑和低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她面无表情,依着礼官的唱和行礼,像个被牵线的木偶。
礼成后,她被送入所谓的新房。
房间极大,陈设奢华,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气。红烛高燃,映得满室通红,像泼了一层黏稠的血。
喜娘和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上晦气。
厚重的门被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死寂,铺天盖地地涌来。
苏倾独自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沿,指尖冰凉,慢慢攥紧了嫁衣繁复的袖口。布料滑腻,却暖不透一丝寒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红烛烧了过半,烛泪堆叠。
他不会来了吧
也好。
她正微微松了口气,准备自行卸下这沉重的凤冠。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夜风的冷冽,率先闯入。
苏倾浑身一僵,攥紧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脚步声沉重而散漫,一步步靠近,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一双绣着暗纹云边的黑底金线靴子,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视线被盖头局限,只能看到对方腰间垂下的一块成色极好的蟠龙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空气凝滞,仿佛被冻结。
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正透过盖头,钉在她身上。
然后,一柄冰冷的、裹着红绸的玉如意,猝不及防地挑起了她的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下眼。
适应了光线后,她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男人。
一身大红色喜服,衬得他肤色冷白,五官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凤眸微微上挑,眼尾染着些许醉意的薄红,本该是多情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冰渣般的讥诮和漫不经心的戾气。
这就是谢珩。京城人人畏惧的谢小侯爷。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审视一件不合格的物品,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弧度,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一字一句,砸落下来:
苏家是没人了送个赝品过来。
苏倾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玉如意狠狠戳中,骤停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赝品。
他知道。他竟一眼就看出她不是苏婉!
巨大的恐慌攫住她,几乎让她失控。但她死死掐住了掌心,尖锐的疼痛刺醒了神经。
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
替嫁是欺君之罪,一旦坐实,整个苏家都要完蛋。虽然苏家待她凉薄,但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纤瘦的肩膀微微缩起,做出苏婉那副惯有的、怯懦畏惧的模样,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侯、侯爷……
谢珩盯着她这副鹌鹑样子,眼底的讥诮更浓,似乎连多问一句都嫌浪费唇舌。
他忽然俯身逼近,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一股冷冽的檀香,将她完全笼罩。
苏倾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后背抵上冰冷的床柱。
他的指尖却并未碰到她,只是掠过她的耳侧,撑在了床柱上,将她困在他的身影之下。
听着,他凑得极近,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带着令人胆寒的恶意,既然进了这侯府,就安分守己当你的摆件。别在本侯面前耍心思,也别指望什么。
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轻笑一声,那三位怎么没的,你应该听说过。
说完,他直起身,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甚至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房门被重重摔上,震得烛火都晃了三晃。
苏倾僵硬地坐在原地,维持着那个畏惧的姿势,许久都没有动。
直到确认他不会再回来,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早已被指甲掐出深深印子的掌心。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抬眼,看向梳妆台上那对燃得正旺的红烛,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跃。
赝品
摆件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笑意。
谢珩,你最好永远这样以为。
2
侯府求生
新婚夜过后,苏倾彻底成了侯府里的一个摆件。
谢珩似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将她扔在后院最偏僻的听雨苑,不闻不问。伺候的下人也都是些歪瓜裂枣,或是府中犯了错被发配过来的,个个懒散势利,见这位新夫人不得宠,更是敷衍怠慢,克扣用度是常事。
苏倾乐得清静。
她褪下那身繁复的嫁衣,换上素净的旧衣裙,每日里不是在院中看书,便是对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发呆,扮演着一个怯懦无能、逆来顺受的庶女形象。
暗地里,她却睁着一双冷眼,将侯府的人情世故、明暗规则看得分明。
谢珩是侯府独苗,老侯爷早逝,侯府由那位长居佛堂、不管世事的老夫人撑着,实则大权旁落,被几个倚老卖老的管家和嬷嬷把持,中饱私囊,乌烟瘴气。谢珩似乎根本懒得管,终日流连花街柳巷,斗鸡走马,挥霍无度,坐实着纨绔的名声。
苏倾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老夫人常年礼佛,犯了头风旧疾,疼得厉害,几个管家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侯府一时人仰马翻。
正乱着,苏倾端着一碗自己熬制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汤药,怯生生地出现在佛堂外。
滚开!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管事嬷嬷不耐烦地呵斥。
苏倾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碗差点摔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见祖母难受,以前……以前在家时,母亲也常犯头风,我跟着学过几个方子……或许、或许有用……
她说得磕磕巴巴,眼神惊惶,活像个想讨好又怕挨骂的小可怜。
老夫人疼得实在受不了,死马当活马医,勉强让她近了身。
苏倾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喂老夫人服下,又用特殊的手法为她按摩头部穴位。
不过半个时辰,老夫人的头痛竟真的缓解了大半。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难得露出了慈色: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
自此,苏倾在老夫人那里挂上了号。虽仍不得谢珩待见,但府中下人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欺辱她。
她利用这点微薄的庇护,开始不动声色地插手侯府事务。今日帮厨房算清一笔糊涂账,明日指出采买物资的差价,后日又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管事嬷嬷偷卖库房旧物的勾当。
她做得极其小心,每次都摆出懵懂侥幸、误打误撞的姿态,将功劳推给别人,或是归于运气。
渐渐地,侯府这潭死水,被她悄无声息地搅动起来。
几个蠹虫被清了出去,换上了些还算老实本分的人。府中风气为之一肃。
这些,自然瞒不过谢珩。
他偶尔回府,听手下亲随汇报这些鸡毛蒜皮时,只是漫不经心地挑眉,嗤笑一句:倒是小看她了。
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是贬,仿佛在评价一只偶然抓到了耗子的猫。
他对她的态度依旧冷淡,偶尔在府中撞见,他那双凤眸掠过来,依旧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仿佛她是什么沾惹不得的脏东西。
苏倾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畏惧,低着头匆匆避让。
只是无人看见时,她眼底那片沉寂的冰湖下,已有暗流开始涌动。
三年时间,足够她将这腐朽的侯府内外摸清,也借着侯府的名头和老夫人偶尔的垂怜,在外结识了一些三教九流、却颇有用处的人物。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真正能让她站稳脚跟,甚至……脱离掌控的机会。
机会很快到来。
太后凤体违和,久治不愈,太医署束手无策,陛下张榜天下,寻访名医。
苏倾知道,她等了太久的机会,来了。
3
凤栖梧桐
太后病重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朝堂,激起层层涟漪。
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们轮番请脉,汤药灌了无数,却如石沉大海,太后的病情反而一日重过一日,甚至开始昏睡不醒。皇帝震怒,太医署人人自危。
京中稍有门路的人家都开始烧香拜佛,生怕这滔天怒火波及自身。侯府的气氛也压抑得厉害,连终日不见人影的谢珩都被召进宫了几次,每次回来脸色都阴沉得能滴水。
苏倾安静地待在她的听雨苑,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直到有一天,老夫人唉声叹气地提及,太后娘娘的病症甚是奇特,夜间惊悸盗汗,白日却又昏沉畏寒,汤水难进,像极了当年老侯爷征战受伤后落下的一种罕见病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当夜,听雨苑的烛火亮至三更。
第二日,苏倾拿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的旧医书,怯生生地求见老夫人。
祖母,她声音细软,带着不确定的惶恐,孙媳昨夜整理嫁妆箱子,无意中翻出这本生母留下的医书,里面记载的一个症候,似乎……似乎与太后娘娘的凤体欠安有些相似……也不知有没有用……
老夫人本不抱希望,但听到生母二字,又想起她上次缓解自己头风之事,便随手接过来翻看。
这一看,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书中记载的症候、脉象,竟与太医署私下透露的几分太后的病情,有七八分吻合!后面附着的几个方子也极为精妙,思路清奇,与太医署的常规路子大相径庭。
老夫人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倾:此书……当真是你生母所留
苏倾眼眶微红,泫然欲泣:是……生母娘家曾是江南医药世家,后家道中落……只留下这些旧物……
老夫人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她将书合上,紧紧攥在手里:此事关系重大,你切勿再对任何人提起!
孙媳明白。苏倾乖巧应下,低垂的眼里却掠过一丝了然。
老夫人当即将书秘密抄录一份,又动用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旧日宫中人脉,几经周折,那份抄录的医案和方子,竟真的递到了陛下眼前。
死马当活马医。陛下抱着万一的希望,下令太医署斟酌采用。
奇迹般的,太后服了新方子的药后,当晚竟安稳睡了一个时辰!接连几日用药,虽未痊愈,但气色竟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也能进些稀粥了!
龙心大悦!
陛下追问方子来源,老夫人被召入宫中,只隐晦提及是家中孙媳偶然寻得的民间古方,不敢居功。
陛下却记下了这份功劳,重重赏赐了永宁侯府,甚至亲自题了仁心蕙质的匾额赐下。
侯府一时风头无两。
谢珩被陛下在朝堂上当众夸赞娶妻贤良,赏赐如流水般送入侯府。
他回到府中,第一次主动踏入了听雨苑。
彼时苏倾正坐在窗下绣花,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侧脸安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到是他,眼中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无措,连忙起身行礼:侯爷。
谢珩停在几步开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复杂的审视。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
苍白,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一捏就碎。可就是这样一个赝品,却闷不吭声地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将侯府从可能被太后之事牵连的边缘拉了回来,还赚足了圣心和脸面。
太后之事,你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倾低着头,声音细弱:妾身不敢居功,是祖母慈爱,陛下洪福……
不必在本侯面前演了。谢珩打断她,语气淡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苏倾指尖微颤,依旧垂着头:妾身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谢珩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讽是赞:倒是识趣。
他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听雨苑。
苏倾缓缓直起身,看着他那道挺拔却疏冷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赏赐她想要的,可不是那些黄白之物。
经此一事,她在侯府的地位悄然改变。下人们的态度从之前的轻视怠慢,变成了敬畏讨好。老夫人待她越发亲厚,甚至将一部分中馈之事也慢慢交到了她手上。
苏倾宠辱不惊,依旧低调行事,却借着打理侯府事务的机会,更加顺利地铺展自己的人脉网络。
她像一株看似柔弱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却坚韧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扎下了根,等待着攀援而上的时机。
4
宫宴惊鸿
太后的凤体日渐康复,陛下心情大悦,特设宫宴庆贺,遍请京中勋贵朝臣及其家眷。
永宁侯府自然在受邀之列,且因献方之功,风头正盛。
赴宴前,老夫人特意将苏倾叫到跟前,赏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又细细叮嘱了诸多宫规礼仪,显然是要让她在宫宴上露面,彰显侯府的仁心蕙质。
苏倾温顺应下,回到听雨苑,却只选了一支素雅的玉簪簪发,配了身湖水绿的宫装,颜色清丽却不扎眼,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中,反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宫宴设在御花园,灯火璀璨,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苏倾安静地坐在老夫人下首,垂眸敛目,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在必要时才抬头露出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各方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
谢珩坐在男宾席,与几位皇子王公同席,他依旧是那副散漫不羁的模样,端着酒杯,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偶尔与人交谈几句,目光却很少投向女宾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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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络。
太子殿下驾到,众人起身相迎。
太子温和地让众人免礼,举杯代陛下和太后向众臣致意,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永宁侯府这一席,特意对着老夫人和苏倾的方向颔首示意,感谢献方之功。
老夫人连忙带着苏倾起身回礼。
苏倾依礼抬头,目光与太子恰好对上。
太子脸上温和的笑意,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猛地僵住!
他手中的九龙白玉杯猝然脱手,啪地一声脆响,摔碎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琼浆玉液泼洒开来,溅湿了他明黄色的衣摆。
满场欢宴之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太子殿下向来温润儒雅,举止有度,何以如此失态
太子却恍若未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倾,瞳孔剧烈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人,失声惊呼:
婉……婉婉你还……活着!
婉婉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宫殿!
苏婉!那是苏家嫡女,本该嫁给谢珩却临阵脱逃、由苏倾替嫁而来的正主!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苏倾脸上,震惊、疑惑、探究、恍然……各种情绪交织。
是啊,这般容貌气质,细细看来,竟真的与那位几年前惊鸿一现、便称病深居简出的苏家嫡女苏婉,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眼前这位侯夫人,似乎更清冷些,也更……落魄些。
难道当年苏家竟玩了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苏倾垂在袖中的手骤然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她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
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这里,遇到真正认识苏婉、并且一眼就能认出她不是本尊的人!还是当朝太子!
就在满场哗然,窃窃私语声渐起,所有视线都焦着在苏倾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反应、等着看永宁侯府和苏家如何收场时——
哐啷!
又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这次是酒杯被人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嚣张,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谢珩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玄色金纹的侯爵常服衬得他面容冷白,凤眸中戾气翻涌,唇角却勾着一抹冰冷玩味的笑意。
他大步穿过席间,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把将僵在原地的苏倾狠狠拽入自己怀中,手臂强势地箍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牢牢锁在身侧。
然后,他抬眼,对上太子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妄和挑衅,清晰地响彻整个宫宴:
殿下认错人了。
这是本侯的夫人。
苏、倾。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像是在宣布所有权,又像是在碾碎所有的猜测和流言。
怀中的苏倾浑身僵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震动和手臂不容抗拒的力道,以及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酒气的冷冽檀香。
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睥睨扫视全场的、戾气横生的凤眸。
太子脸色变了几变,看着被谢珩紧紧箍在怀里、低眉顺眼的苏倾,又看看一脸你再多说一句老子就翻脸的谢珩,终究是缓过了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可能引发的后果。
他勉强笑了笑,顺着台阶下:是孤唐突了。谢侯爷勿怪,实在是尊夫人与故人……甚是相似。他顿了顿,又恢复了几分储君的温雅,惊扰了夫人,孤之过。
一场险些无法收场的风波,被谢珩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压了下去。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但气氛已然不同。无数道目光依旧若有似无地扫向永宁侯府这一席,扫向那个被谢小侯爷牢牢锁在身侧、看不清神色的侯夫人。
苏倾低着头,倚在谢珩怀里,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颤抖之下,是怎样翻江倒海的心绪。
谢珩为什么替她解围只是为了维护侯府的颜面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他的手臂箍得那样紧,几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断,带着一种近乎惩罚的力道。
宫宴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
回府的马车里,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倾尽可能缩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珩一路无话,闭目养神,只是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骇人。
马车刚到侯府门口,他甚至没等停稳,便率先掀帘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内走去,将苏倾远远甩在身后。
苏倾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看着他消失在影壁后的冰冷背影,心头莫名地一阵发紧。
是夜,苏倾卸了钗环,正准备歇下。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下人惊慌的劝阻声。
侯爷!侯爷您慢点!
侯爷,夫人已经歇下了……
滚开!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屋子都仿佛颤了颤。
浓烈刺鼻的酒气率先涌了进来。
谢珩站在门口,一身酒气,衣襟微敞,眼神猩红地盯着屋内,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满是醉意和一种近乎暴戾的阴沉。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苏倾吓得从床边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侯爷,您……
话未说完,他已逼至近前,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散落的一缕长发!
力道不轻,扯得苏倾头皮一痛,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他指尖缠绕着那缕墨发,俯身逼近,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侧颈间,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骗得我好苦……
当年在城南书院外,给我送了三个月糕点、却从不说话的‘小哑巴’……
他猛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他那双醉意朦胧、却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的眸子,咬牙切齿地问:
是不是你!
5
醉语真言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固有的冷檀香,铺天盖地地将苏倾笼罩。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头皮还因被他攥着的发丝而传来阵阵刺痛。
苏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小哑巴……城南书院……三个月的糕点……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另一个身份的模糊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而上!
她确实在城南书院外给一个少年送过糕点。那时生母刚去世不久,她在苏家处境艰难,偶尔溜出府,会去书院外的榕树下偷偷看里面那些朗朗读书的少年郎,幻想那是另一种人生。有一次,她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青衫、却掩不住一身桀骜的少年被夫子罚站在院外,烈日炎炎,他抿着唇,脸色苍白,额角还有淤青,像是跟人打过架。
鬼使神差地,她把给自己准备的、唯一一块舍不得吃的豆沙糕,悄悄放在了他身后的树根下。
后来,她隔三差五就会放些吃的在那里。有时是几块糕点,有时是一颗果子。她从未露面,也从未说过话。那少年起初警惕,后来似乎习惯了,总会默默拿走,有时会在原处放一支野花,或是一颗光滑的鹅卵石,作为无声的交换。
这种无声的、短暂的交流,持续了大概三个月,直到她被继母看得紧,再也无法溜出府。
那段时光于她,是灰暗童年里一丝微不足道的光亮,她几乎快要忘记。
那个少年……竟然是谢珩!
当时的他,穿着朴素,神情阴郁倔强,与后来传闻中那个锦衣玉食、嚣张跋扈的纨绔小侯爷,判若两人!
他怎么会认出她又怎么会将那个送糕点的小哑巴和此刻的苏倾联系起来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让苏倾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谢珩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她的震惊,她的慌乱,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说话!他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醉意让他的耐心降至冰点,语气暴戾,是不是你!
苏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不是装的,是真的疼,也是真的怕。
她知道,此刻的否认毫无意义,只会激怒他。但承认承认她就是那个小哑巴,等于承认了她并非真正的苏婉,承认了苏家欺君!
进退维谷。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垂下眼睫,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委屈:侯爷……您弄疼我了……什么糕点……妾身不知……妾身真的不知……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又不敢用力,只是徒劳地呜咽。
这副全然无助、仿佛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让谢珩动作顿了一下。
他眼底的暴戾和探究似乎被那滚烫的泪水灼伤,微微松动了一丝。但醉意和那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依旧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转而用指腹粗粝地擦过她的脸颊,抹去那冰凉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烦躁的、近乎蹂躏的意味。
不知道他冷笑,声音沙哑,那你告诉本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苏家庶女,哪来的本事认得太后都罕见的病症哪来的胆量在宫宴上引得太子失态!
他的质问一句接一句,像沉重的鞭子抽下来。
苏倾,你当本侯是傻子吗
苏倾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拼命摇头,泪水流得更凶。
谢珩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模样,胸口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却莫名地无处发泄。
他猛地松开攥着她头发的手,将她往后狠狠一推!
苏倾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模样狼狈不堪。
谢珩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神冰冷而混乱,带着醉后的偏执和狂躁:好,你不说……本侯有的时间……查……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似乎酒劲彻底上涌,扶住旁边的桌沿才勉强站稳。他甩了甩头,试图保持清醒,最终却只是烦躁地低咒一声,不再看她,踉跄着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再次震得屋子一颤。
苏倾瘫坐在地上,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倒在地。
冰冷的寒意从地面渗入四肢百骸,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
后怕,惊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席卷了她。
他知道了。至少,他怀疑了。
虽然暂时用眼泪糊弄了过去,但以谢珩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该怎么办
苏家……还能回得去吗
夜色深沉,窗外寒风呜咽,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6
暗潮汹涌
那一夜之后,侯府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
谢珩似乎真的宿醉难醒,次日一整日都未曾露面。下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霉头。
苏倾称病,将自己关在听雨苑里,一连几日未曾踏出院门。她需要时间冷静,需要思考对策。
谢珩的怀疑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苏家那边,自宫宴后也悄无声息,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她不能坐以待毙。
通过这几年的暗中经营,她手中也握有一些筹码。那个曾受她恩惠、如今在城南混出名堂的乞儿头领石头;那个因她暗中资助才得以继续研究罕见病症、如今对她感恩戴德的落魄老大夫;还有几个通过老夫人这条线搭上的、在宫中有些门路的旧人……
她需要将这些零散的力量整合起来,为自己铺一条后路。
这日午后,苏倾正倚在窗边,看似赏景,实则在脑中梳理各方关系,丫鬟通报,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
苏倾心下微凛,整理好情绪,做出病弱的样子见了嬷嬷。
嬷嬷送来些滋补药材,又委婉地传达了老夫人的意思:宫宴之事风波已平,让她安心休养,莫要多想。侯爷那边,老夫人自会去说项。
话虽如此,苏倾却从嬷嬷闪烁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老夫人或许是真的想护着她,但更多的,恐怕是担心她这个有功之臣若真被谢珩厌弃,会损了侯府刚得来的体面。
送走嬷嬷,苏倾的心情更加沉重。依靠别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又过了两日,谢珩终于出现了。
他像是完全忘了那晚的醉后失态,依旧是从前那副散漫不羁的模样,甚至比以往更甚,流连花丛,夜夜笙歌,传闻一掷千金为博某个花魁一笑。
他偶尔回府,见到苏倾,眼神淡漠疏离,仿佛看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再不见那夜的疯狂探究和戾气。
但苏倾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更加汹涌。他看她的眼神,偶尔掠过时,会带上一丝极快的、冰冷的审视,像鹰隼锁定猎物前的评估。
他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苏倾越是警惕。
果然,几日后,听雨苑里一个负责洒扫的二等丫鬟,因偷窃主子首饰被杖责发卖。又过了两日,小厨房里一个专给她做点心的婆子,儿子突然在外头惹了官司,被撵出府去求情。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变动,看似合情合理,但苏倾却知道,这是谢珩在不动声色地剪除她身边可能可用的人手,清理她的耳目。
他在试探,也在警告。
苏倾愈发小心翼翼,行事更加低调,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的动作转入更深的暗处。
她让石头不再直接来侯府,而是通过城西一家她暗中投了点银子的胭脂铺传递消息。与老大夫的联系,也改为了借每月去寺庙进香的机会,在香客往来中短暂碰面。
日子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博弈中一天天过去。
直到有一天,苏倾收到石头通过胭脂铺递来的加急消息——他在码头的人看到,苏家暗中派人接触了南边来的一个商队,那商队似乎还夹带了些身份不明的人,行动鬼祟。
苏倾的心猛地一沉。
苏家……终于要动了吗
是在想办法堵她的嘴还是……想连同谢珩,一起彻底解决了她这个隐患
她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尖冰凉。
山雨欲来风满楼。
7
风雨欲来
苏家的异动,像投入不平静湖面的又一块石头,让苏倾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她立刻让石头加紧盯梢,务必摸清那商队的底细和苏家的真正意图。同时,她也加紧了自身的准备。这些年她暗中攒下的银钱、一些便于携带的值钱首饰、甚至还有几份盖着私印的路引和身份文牒,都被她重新清点,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风暴即将来临。
谢珩那边,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动作,但他回府的次数似乎更少了,即便回来,也大多宿在外书房,周身的气压一日低过一日,连最得宠的长随近几日都挨了训斥,府中人人自危。
这日,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太后凤体又感不适,宣召永宁侯夫人入宫说话。
老夫人亲自来了听雨苑,脸色是罕见的凝重:太后突然召见,怕是宫宴那日之事,还有后续。你……万事小心,谨言慎行。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复杂,侯府如今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盯着。
苏倾心中一凛,垂首应下:孙媳明白。
太后的召见,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太子那日的失态,绝非偶然。若是太后或是陛下起了疑心,细查下去……
她不敢深想。
乘着侯府的马车入了宫,一路穿过重重宫阙,气氛肃穆得让人窒息。
太后并未在寝殿,而是在一处临水的暖阁召见她。老人家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眉宇间仍带着病后的倦怠,看到苏倾,倒是露出了慈和的笑容,赐了座,问了问她近日起居,又夸赞了几句她献方有功。
闲话家常般聊了片刻,太后忽然状似无意地问起:哀家听闻,你娘家是苏州人士
苏倾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顺的笑容,谨慎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妇生母祖籍苏州,臣妇自幼长在京城,并未去过苏州。
哦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你的医术,是承自生母
臣妇愚钝,并未习得生母医术皮毛。苏倾心跳如鼓,语气越发恭谨,只是生母留下几本医书杂记,臣妇闲来翻看,略认得几株草药罢了。上次侥幸对太后凤体有益,实乃天佑娘娘,臣妇万万不敢居功。
太后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但苏倾却丝毫不敢放松。太后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些。这看似随意的闲聊,每一句都可能是在试探。
又在暖阁陪太后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话,
太后说,她恭敬地听,偶尔答上一两句,字斟句酌,如履薄冰。
直到有内侍来报,陛下有事求见,太后才意犹未尽地让她退下。
离开暖阁,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苏倾才发觉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寒风吹过,冷得她微微一颤。
刚才的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太后的疑心,显然并未完全消除。
刚走到宫门口,准备上车,一个小太监却匆匆追了上来,塞给她一个小巧的锦盒,低声道:夫人,这是太子殿下赏您的,说是宫宴那日惊扰您的赔礼。
苏倾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指尖冰凉,心里更是沉了下去。
太子……他到底想做什么
回到侯府,已是傍晚。
苏倾心事重重地回到听雨苑,打开那锦盒,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支品相极好的老山参,并一张素笺,上面只写着压惊二字,落款是一个极小的宸字。
太子的名讳,萧景宸。
这礼物看似体贴,实则霸道,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施压和提醒。
苏倾看着那支山参,只觉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将锦盒合上,吩咐丫鬟:收起来吧,登记入库。
无论如何,不能自乱阵脚。
是夜,苏倾辗转难眠。
太后的试探,太子的赔礼,苏家的异动,谢珩的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收拢而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心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突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三声叩响。
是石头!
苏倾猛地坐起身,披衣下床,悄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石头瘦小的身影藏在阴影里,声音急促而低哑:小姐,查清了!那商队里混进去的是几个南边来的亡命徒!苏家……苏家老爷前日秘密见了他们!像是……像是要买凶……
买凶!
苏倾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苏家竟然狠毒至此!为了掩盖替嫁的秘密,竟要对她下杀手!
还有……石头的声音带着恐惧,侯爷……侯爷那边好像也察觉了,今天下午,侯爷的亲卫出城了,方向……像是往码头那边去了!
谢珩也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苏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前有狼,后有虎。
绝境。
8
图穷匕见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苏倾几乎窒息。
买凶杀人!她的父亲,竟真能狠心至此!
而谢珩……他派亲卫去码头,是想阻止还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论哪种,她都已然成了棋盘上最危险的那颗棋子。
不能坐以待毙!
苏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侯府不能待了,苏家的杀手不知何时就会潜入。谢珩的态度不明,留在府里同样危险。
必须立刻离开!
石头,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你立刻去城西胭脂铺后院第三棵槐树下,把我埋在那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到南城门外的十里坡土地庙等我!记住,隐蔽行事,若天亮我未到,你便自行离去!
小姐!石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惧。
快去!苏倾语气斩钉截铁。
石头咬了咬牙,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苏倾关上窗,心脏狂跳。她快速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衣裙,将早就准备好的细软和路引贴身藏好,又从妆匣底层摸出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这是她生母唯一的遗物。
吹熄烛火,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夜已深,侯府一片寂静,只有巡夜护卫规律的脚步声偶尔传来。
她必须趁现在溜出去!
轻轻拉开房门,侧身闪出,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她熟悉听雨苑的每一处阴影,借着夜色掩护,猫着腰,沿着墙根,快速而无声地向侯府最偏僻的西北角门摸去。
那里靠近马厩,平日里只有几个粗使下人走动,守备最为松懈。她早就观察过,角门的锁有些老旧,她之前偷偷用蜡拓过钥匙印子,让石头在外面配了一把,以备不时之需。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夜风冰冷,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眼看就要接近角门,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什么人!
站住!
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照亮了几个黑影正在角门处扭打!其中一人赫然是石头!他竟然还没走,是想来接应她吗!
而另一边,是几个侯府护卫!他们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苏倾浑身血液瞬间凉透!
中计了!
这不是巧合!谢珩早就料到她可能会跑!他派人盯死了所有出口!
抓住他们!护卫头领厉声喝道。
石头身手灵活,拼死挣扎,竟一时让护卫近不得身,他朝着苏倾的方向大喊:小姐快跑!!
跑往哪里跑
苏倾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护卫闻声围拢过来,火把将这一片照得如同白昼。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冰寒:
深更半夜,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苏倾猛地回头。
只见谢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回廊下,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负手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凤眸,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骇人的光泽。
他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过她身上的粗布衣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怎么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是本侯这侯府,委屈夫人了还是夫人做了什么亏心事,急着要逃
护卫们已经制住了石头,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苏倾孤立无援地站在院中,被无数火把和目光包围着,像一只坠入陷阱的幼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看着步步逼近的谢珩,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戾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被背叛的怒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珩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了她塞得鼓鼓囊囊的衣襟!
哐当一声,藏在里面的金银细软和那把匕首,掉了一地。
空气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把明显不属于闺阁女子的凶器上。
谢珩的目光骤然变得森寒无比,他弯腰拾起那把匕首,指尖摩挲着上面简陋的刻纹,眼神复杂地看向她,声音冷得掉渣:
苏倾,你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本侯惊喜。
9
抉择
匕首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谢珩的目光却比那匕首更冷,更利,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和算计。
苏倾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周围是虎视眈眈的护卫,地上是散落的细软和那把她用来防身的、此刻却成了罪证的匕首。石头被死死按在地上,发出呜呜的挣扎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她完了。彻底完了。
逃匿,私藏利器,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更不用说那背后隐藏的、足以让苏家和侯府都天翻地覆的替嫁真相。
她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许是雷霆震怒,或许是即刻下狱。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谢珩只是拿着那把匕首,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人毛骨悚然。
都退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护卫头领愣了一下:侯爷,这……
退下!谢珩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晚的事,谁敢泄露半个字,拔舌剜眼,逐出侯府!
所有护卫浑身一凛,连忙低头应声:是!迅速拖着挣扎的石头,如同潮水般退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角门外,只剩下他们两人。火把被带走,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一地。
苏倾愕然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替她遮掩
谢珩将手中的匕首抛了抛,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深邃难测。
苏家买凶的事,本侯知道了。他开口,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倾瞳孔骤缩,心脏再次狠狠一揪。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那商队的人,已经解决了。他补充了一句,轻描淡写,却带着血腥的气息。
苏倾猛地抬头看他,眼底满是震惊。他……他竟然替她解决了杀手
为什么
谢珩向前一步,逼近她,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现在,告诉本侯,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宫宴那夜,本侯问你的话。
当年那个‘小哑巴’,到底是不是你
还有,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直直刺入她的心底,你究竟是谁
两个问题,像两道惊雷,炸响在苏倾耳边。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那双在月色下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愤怒,有探究,有被欺骗的冰冷,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隐藏极深的什么。
隐瞒已经没有意义。否认只会激怒他。
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苏倾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颤抖,抬起头,迎上他逼视的目光。
这一次,她没有再伪装怯懦,眼底那片一直沉寂的冰湖,终于清晰地倒映出月亮的清辉,和他的影子。
是。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哑,却异常清晰,当年送糕点的,是我。
谢珩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握著匕首的手紧了紧。
苏倾继续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是苏倾,苏家庶女。替嫡妹苏婉嫁入侯府,是欺君之罪。苏家买凶,是为了杀我灭口。
她将最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仿佛已经认命,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是将她交给朝廷还是……私下处置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耳边只听到他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叹息。
然后,一件带着体温和冷檀香气的外袍,落在了她单薄的身上,将她整个人裹住。
苏倾猛地睁开眼,愕然地看着他。
谢珩已经退开一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复杂难辨。
苏家,本侯会处理。他淡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写满惊愕和不解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道:
滚回你的听雨苑去。
没有本侯的命令,不许再踏出院子半步。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背影决绝地融入夜色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只留下苏倾独自站在原地,身上披着他残留着体温的外袍,手里……还被他塞回了那把冰冷的匕首。
寒风掠过,吹起她散乱的发丝。
她看着谢珩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匕首和身上的外袍,整个人如同置身梦境,完全懵了。
他不追究
他帮她解决了杀手
他还……把匕首还给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0
终章:明月共潮生
苏倾被变相软禁在了听雨苑。
院外增加了守卫,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视。她的一切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方小天地里,不得与外界接触。
但奇怪的是,日子并未变得难熬。用度依旧精细,甚至比之前更好。谢珩再未曾踏足听雨苑,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审问或发落。
那晚惊心动魄的逃亡和对峙,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身上那件早已被丫鬟洗净收好的玄色外袍,和枕头下那把冰冷的匕首,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苏倾的心,从最初的惊惧不安,渐渐变得困惑,继而升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希冀。
他到底……想做什么
几天后,京城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御史台突然发难,联名弹劾吏部侍郎苏明远(苏倾之父)贪墨受贿、结党营私、纵容族人为祸乡里等十数条罪状,证据确凿,言之凿凿。
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苏家顷刻间风雨飘摇。苏明远被停职查办,投入天牢。苏府被查抄,继母和蘇婉在查抄当日试图携带细软逃跑,被当场拿下,一同下狱。
树倒猢狲散,昔日门庭若市的苏府,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消息传到听雨苑时,苏倾正在窗下绣花。针尖刺入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看着前来告知她的管家,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震惊快意悲哀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
她没想到,谢珩说的处理,竟是如此雷厉风行,如此……彻底。
直接釜底抽薪,将整个苏家连根拔起。如此一来,替嫁的真相,便随着苏家的倒台,被彻底掩埋。再无人会追究,她这个苏倾究竟是谁。
他是在……保护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又过了几日,太后宫里来了位嬷嬷,不是来问罪,而是送来不少赏赐,说是太后凤体已近痊愈,感念侯夫人之前献方之功,特赐下珠宝绸缎,并口谕让侯夫人好生休养,无事不必入宫请安。
态度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苏倾明白,这是皇家对此事最后的表态。尘埃落定,往事不提。她安全了。
她跪谢恩典,接过赏赐,心中百感交集。
当晚,夜色深沉。
听雨苑的门,再次被人推开。
这一次,没有踹门,没有酒气,只有一道被月光拉长的、挺拔的身影。
谢珩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玄衣,神情看不真切。
苏倾正坐在灯下,闻声抬起头,心脏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沉稳,停在她面前。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许久,谢珩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苏家倒了。以后,京城再无苏婉,只有你,苏倾。永宁侯夫人。
苏倾看着他,喉咙有些发干,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帮她为什么替她掩盖为什么……留下她
谢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落在她放在一旁绣绷上的、那只绣了一半的蝴蝶上。
那三个月的糕点,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意,是本侯那段时间,唯一吃过……像人吃的东西。
苏倾猛地怔住。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深邃如夜海:城南书院那时,本侯是故意被家族放逐过去吃苦头的。身边除了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什么都没有。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冷硬。
那些糕点,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很甜。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狠狠撞在苏倾的心上。
所以,他记得。一直都记得。
所以,他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却一直没有戳穿。
所以,他在宫宴上维护她,替她解决杀手,扳倒苏家……
所有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被风吹散,露出了底下隐藏的、她从未敢想过的真相。
苏倾的眼眶瞬间红了,鼻尖发酸,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谢珩却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有些生硬地、甚至称得上笨拙地,抬起她的下巴。
迫使她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苏倾,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骗了本侯这么久,这笔账,该怎么算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那股惯有的、蛮横的纨绔劲儿,但那双凤眸里,却不再有冰冷的讥诮和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专注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暗。
苏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跃出胸腔。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慌乱的自己,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侯爷……想怎么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
谢珩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俯身,逼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瓣。
然后,一个吻,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落了下来。
不像那夜的粗暴和掠夺,这个吻,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占有,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
苏倾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硬,忘了推开,也忘了回应。
直到他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有些重,声音沙哑:
用你后半辈子,慢慢还。
窗外,月上中天,清辉皎洁,温柔地洒满庭院。
听雨苑内,烛火轻轻跳跃,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潮水终退,明月在天。
漫长的黑夜过后,似乎终于……迎来了破晓的微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