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那灼烧般的辛辣,五脏六腑被生生绞碎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即便从无边黑暗中挣脱,仍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沈未晞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息,却只吸入满室甜暖的暖香。
视线茫然地聚焦。
茜素红软烟罗的床帐,边缘缀着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紫檀木雕花梳妆台上,菱花铜镜映出她苍白却稚嫩的脸庞。窗外,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探进窗棂,带来一丝初春的微凉。
这里……是她的闺房在她还是沈家那个无人问津的庶女时,所居住的偏僻小院
小姐,您可算醒了!一个穿着半旧绿比甲的小丫鬟端着铜盆急匆匆进来,看见她睁着眼,顿时松了口气,眼圈却红了,您都昏睡大半日了,定是前日落水寒气入体还未好利索。大小姐也真是的,明明是她非要拉您去池边赏鱼,自己没站稳,倒累得您为了拉她掉下去……要不是四……小丫鬟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像是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忙拧了热帕子过来,您快擦擦脸,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落水及笄礼
沈未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她僵硬地任由丫鬟擦拭脸颊,目光扫过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枚请柬——沈府嫡长女沈明珠及笄礼的邀帖,日期赫然是两日后!
她竟然回来了!回到了永昌十二年,她十四岁这一年!回到了所有悲剧尚未发生,她的人生还未被彻底碾碎、打入万丈深渊的那一刻!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最血腥残酷的画卷,在她眼前疯狂展开。
她是吏部侍郎沈文渊的庶女,母亲是早逝的洗脚婢,自小在嫡母王氏和嫡姐沈明珠的淫威下战战兢兢求生,活得不如个体面的丫鬟。唯有一张脸,生得日渐秾丽,远胜被誉为京城明珠的沈明珠。
前世的今日,沈明珠邀她赏鱼,却意外落水,她下意识去拉,反被沈明珠拽入冰冷的池水中。救上来后,沈明珠只是受了惊吓,她却大病一场,几乎去了半条命。而就在她缠绵病榻时,沈明珠风光及笄,之后不久,一桩关乎她命运的阴谋便悄然展开——东宫透出选妃意向,属意沈家女。心高气傲的沈明珠早已暗中属意三皇子,岂肯嫁给那名暴戾的太子于是,全家合谋,最终逼她这无人在乎的庶女,替姐嫁入东宫。
那才是她真正噩梦的开始。
太子萧元启暴戾多疑,视她为沈家羞辱他的象征,动辄打骂折辱。东宫姬妾见她失势,纷纷踩上一脚。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依旧换不来半分生机。而沈家,在她嫁过去后便彻底断了联系,任由她自生自灭。最后,在太子因谋逆罪被废前夕,她更是被沈明珠亲自端来一杯毒酒,了却残生。临死前,沈明珠那带着快意的冰冷话语,至今萦绕耳畔:好妹妹,替你姐姐我去死吧,你的价值,也就仅于此了。
恨!蚀骨焚心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四肢百骸间奔涌咆哮,几乎要将她这具刚刚重生的、尚且虚弱的身躯彻底撕裂!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
不能慌,不能乱。
苍天有眼,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沈未晞绝不再做那砧板上的鱼肉!那些负她、欺她、害她之人,她定要他们百倍、千倍偿还!
小姐,您怎么了手这么凉,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丫鬟担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沈未晞缓缓抽回手,深吸一口气,将那滔天的恨意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再抬眼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近乎死水的沉寂,唯有深处,一点寒星般的厉芒悄然凝聚。
我没事。更衣,我要去见父亲母亲。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丫鬟愣了一下,似乎诧异于小姐醒来后截然不同的气势,不敢多问,连忙伺候她起身。
沈未晞挑了一身最不起眼、甚至有些显旧的藕荷色衣裙,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她要的,就是这副弱不禁风、却又懂事的模样。
沈府正堂,灯火通明。
沈文渊和王氏正听着管家回禀后日及笄礼的各项事宜,脸上带着矜持的满意。沈明珠依偎在王氏身边,把玩着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眉眼间尽是娇矜与得意。
沈未晞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垂首立在堂下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随时可以忽略的影子。
直到管家退下,沈文渊才仿佛注意到她,皱了皱眉,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你身子不好,不在房里歇着,出来做什么冲撞了贵人如何是好明日及笄礼,已有不少贵客提前入住府中。
王氏则扯出一抹惯常的、浮于表面的慈爱笑容,目光却在她那身旧衣上扫过,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晞儿可是有事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来告诉我便是,何苦自己跑一趟,仔细又着了风。
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怯懦温顺、又带着几分病弱气的模样。她缓缓跪下行礼,声音细弱,却清晰地响在略显空旷的堂中:父亲,母亲安好。女儿前来,是想求父亲母亲一事。
哦何事沈文渊语气依旧淡漠,甚至懒得看她一眼,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沈未晞抬起头,目光怯怯地扫过父母,最终落在沈文渊脸上,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微微发颤:女儿……女儿近日昏沉,听得房中丫鬟私下议论,说……说东宫似有选妃之意,且……且属意我们沈家女儿
沈文渊和王氏脸色骤然一变,猛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此事极为隐秘,东宫只是私下透了一丝口风,他们连沈明珠都还未正式告知,这足不出户的庶女如何得知是哪个下人如此嘴碎!
沈未晞仿佛被他们的变脸吓到,慌忙低下头,声音更带上了哭腔,却依旧坚持说着:女儿还听说……听说太子殿下性情……非凡,姐姐她……她似乎并不愿应承此事,近日忧思重重,时常垂泪。女儿想着,后日便是姐姐的及笄礼,若因心事扰了礼仪,恐于姐姐名声有碍,于我们沈家颜面有损……
她句句看似为嫡姐、为家族着想,却精准无比地戳中了沈文渊和王氏最隐秘的担忧和焦躁!沈明珠的确又哭又闹了许久,死活不愿嫁入东宫,他们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几乎是心病!
王氏眼神闪烁,试探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她想知道这个庶女到底听到了多少,又想干什么。
沈未晞重重磕下头去,额角抵着冰凉的地砖,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女儿愿为父亲母亲分忧!为姐姐解难!女儿自知身份低微,不及姐姐万分之一,蒲柳之姿,更不敢奢望攀龙附凤。但……但若家中需人应承东宫,免姐姐烦忧,全家族颜面……女儿……女儿愿往!
堂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沈文渊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跪在下面,卑微得几乎缩成一团的庶女,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王氏脸上的假笑彻底凝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沈明珠更是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步摇差点掉在地上,看疯子一样看着沈未晞。
谁不知道太子萧元启虽地位尊崇,却绝非良配。他性情阴晴不定,暴戾之名在外,东宫里稍有不如意便非打即骂的姬妾不知凡几,且圣心似乎并未完全属意于他,储君之位并非稳如泰山。将精心培养、有望嫁入更高门楣(比如三皇子府)的嫡女嫁过去,是一场风险极高的赌博。正因如此,沈明珠才抵死不从。
而这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如同透明人一般的庶女,竟然主动要求跳进这个肉眼可见的火坑她是落水烧坏了脑子还是想富贵想疯了,不惜用命去赌
沈文渊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沈未晞低垂的眉眼间看出些什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东宫之事,岂是儿戏太子妃之位,更非你可妄想!他怀疑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想来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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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知道!女儿不敢妄想!沈未晞抬起头,眼中蓄满了真诚的泪水,脸色苍白如纸,越发显得脆弱可怜,女儿自知卑贱,只求能以此残躯,为家族略尽绵薄之力,能为父亲母亲分忧,能让姐姐如愿……女儿便心满意足了。即便……即便只是侧妃、侍妾,女儿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王氏几乎要忍不住嗤笑出声。这丫头果然是脑子坏了,或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竟去抢这看似荣耀实则烫手至极的山芋,还自愿为妾也好,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好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用一个微不足道、死了也不心疼的庶女去交差,既全了东宫的颜面,又保住了嫡女和三皇子那边的线,日后若东宫得势,他们沈家照样有功,若东宫失势……牺牲一个庶女,简直无足轻重,甚至还能借此与东宫切割!
沈文渊显然也是这般想,眼底的审视和疑虑渐渐被一种冷酷的算计所取代。他沉吟片刻,脸上硬是挤出一丝难得的、看似温和实则虚伪至极的表情:难得……难得你有这份为家族着想的心。既如此,为父便允了你。只是此事关乎东宫颜面,在你姐姐及笄礼前,不得对外泄露半分,以免横生枝节,坏了大事。明白吗
女儿明白!谢父亲母亲成全!沈未晞再次重重叩首,垂下的眼眸中,所有伪装出的怯懦温顺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锐利、足以撕碎一切的寒芒。
鱼儿,上钩了。
及笄礼后,沈家欲送庶女入东宫的消息,不知怎的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去,虽未明说,但已成为贵族圈中一桩心照不宣的笑谈。人人都在背后笑话沈未晞痴傻疯癫,竟去捡沈明珠不要的破烂,更是预言她在那位阎罗太子手下绝活不过三个月,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未晞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仿佛真的认了命,每日只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开始乖巧地跟着宫里来的嬷嬷学习礼仪规矩,一副迫不及待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模样,更坐实了外界对她虚荣蠢笨的评价。
唯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就着昏黄跳动的灯火,取出用特殊药材浸泡过的空白宣纸和特制药水,凭借前世记忆,一笔一划,极其谨慎地记录下关于太子萧元启的一切。
他结党营私的网络,贪污军饷的路径,陷害忠良的罪证,暗中与边将往来密信的内容,甚至包括他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和隐秘……事无巨细,分门别类。这些蝇头小字,只有在另一种药水的涂抹下才会显现,平常看去,不过是无字空纸。这些,将是她日后最锋利的刀,斩向仇敌,也护自身周全。
同时,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沈府,特别是王氏和沈明珠的一些阴私。她深知,要扳倒大树,需先断其根基,剪其羽翼。
她的活动范围有限,但重活一世,她深知信息的重要性。她利用前世记忆,精准地找到几个后来或因得罪王氏被发卖、或对沈家心存怨怼的下人,用极其隐秘的方式,许以重利或抓住他们把柄,将他们悄然变为自己的耳目。
她知道了王氏偷偷用公中银子放印子钱,逼死过人命;知道了沈明珠与三皇子暗中通信,言语大胆露骨;知道了沈文渊在吏部考核中收受巨额贿赂……
这些信息,被她同样以密文的方式记录下来,小心藏匿。
另一条线,也在同步进行。
她利用一次沈文渊命她抄写佛经为家族祈福的机会,在誊抄的经文字里行间,用极细的笔触,以隐语的方式,将几条关于漕运走私的关键信息,巧妙地夹带进去。这部佛经,被她虔诚地托人送入京中香火最盛的大慈恩寺供奉,而她知道,每隔几日,四皇子萧元澈的心腹幕僚都会例行来此。
果然,几天后,京城传来消息,京兆尹意外破获一起重大漕运走私案,截获大量赃物,背后似乎牵扯到某位皇子……朝野震动。而四皇子萧元澈,因手下门人在此案中表现出色,简在帝心,获得嘉奖。
这只是开始。
此后数月,沈未晞又通过类似极其隐秘的、绝不重复的方式,陆续向萧元澈传递了几次信息。有时是无意遗落一首藏头暗示的诗句在某家书画铺,有时是好心提醒某个即将遭灾的小掌柜,而那小掌柜恰好与四皇子府上一位管事沾亲带故……
她助他躲过了一次精心设计的马鞍故障,又无意指点他手下一名陷入困境的门客,找到了案件的关键突破口。
这些信息,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四皇子萧元澈,前世便是太子倒台后最大的赢家,最终登顶帝位。只是前世此时,他母族不显,自身又因性格刚直一度被皇帝疏远,羽翼未丰,只能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这一世,沈未晞不介意早点给他送去一些东风,加速这个过程,也为自己寻找一个最强大的盟友。
她相信,以萧元澈的敏锐和多疑,定然早已注意到这些来路不明却极其准确的信息。他起初定然心存疑虑,但几次验证后,虽不知这暗中的盟友究竟是谁,目的为何,却也开始谨慎地接受并利用这些信息。投桃报李,他也曾在几次沈未晞遭遇王氏更阴狠的刁难(比如饮食中下慢毒)时,通过极其隐晦的方式,让她得以警觉,化险为夷。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日子在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中飞快流逝。半年后,东宫那边终于传来明确消息,一顶侧妃规制的粉轿,在一个毫无特殊意义的清晨,将沈未晞悄无声息地抬入了那朱红高墙之内。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热闹迎亲,甚至太子萧元启都未曾露面。沈家只草草备了十几抬算不上丰厚的嫁妆,便像是送走什么不祥之物般,急急将她推出了门。
婚礼之仓促简陋,令人咋舌,更是成了京城贵族圈中新的笑谈。
新婚之夜,东宫冷清得如同冰窖。喜烛徒劳地燃烧着,映照着满室刺目的红,却毫无暖意。
萧元启终于出现,一身酒气,英俊的脸上却覆盖着一层寒霜,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他甚至未曾靠近她,只远远站在门口,声音冰冷刺骨:沈未晞哼,沈家倒是会恶心人。既然来了,就给我安分守己地待着,记住你的身份,不过是个玩意儿。若敢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或给孤惹来半点麻烦,孤有的是法子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说完,甚至不等她回应,便拂袖而去,径直去了最得宠的柳良娣院中。
留下的,是满宫下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沈未晞自行揭下沉重的龙凤盖头,看着镜中一身嫁衣、面色平静的自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嘲。
安分麻烦
萧元启,你很快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麻烦。
东宫的日子果然如预料中般艰难,甚至比前世更甚。因她主动替嫁的美名早已传开,太子视她为奇耻大辱,厌恶更深。动辄寻由斥责羞辱,克扣用度乃是常态。宫人最是势利,见主子如此态度,更是变本加厉地怠慢轻侮,送来的饮食时常是冷的馊的,份例炭火也总是不够数,冬日里冻得人手足发僵。
那位宠冠东宫的柳良娣,更是时常前来探望,言语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有时甚至故意打翻她的茶盏,或不小心用指甲划伤她的手背,种种阴毒小手段,层出不穷。
沈未晞皆一一忍下。
她低眉顺目,逆来顺受,对太子的羞辱恭顺应承,对柳良的刁难避其锋芒,对下人的怠慢似乎毫无察觉。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人,一个似乎真的被东宫的森严和太子的威严吓破了胆、只知默默垂泪的可怜虫。
暗地里,她却睁着一双冷眼,将每一次欺辱、每一次克扣、每一次太子酒后或愤怒时吐露的狂言妄语、甚至前来探望的各方势力代表与太子的密谈片段(她总有办法躲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隔墙偷听),都详详细细、分门别类地记录在那些无字宣纸上。
她利用侧妃这个虽尴尬却勉强能在东宫部分区域自由行走的身份,暗中观察东宫人事布局,将太子一党的重要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网络、乃至一些隐秘的金钱、权力往来,都悄然记下。她甚至通过收买一个负责书房洒扫的小太监,得知了太子书房一道暗格的大致位置。
同时,她与四皇子萧元澈的联系从未中断,反而因为身在东宫,变得更加隐秘而至关重要。她传递出的信息,价值远超从前,往往直击太子一党的要害。
而萧元澈反馈给她的帮助,也愈发精准和有效。几次柳良娣试图构陷她与外男有染,或是想在饮食中下更阴狠的毒药时,总会被各种意外打断——或是突然有客来访,或是关键物证不翼而飞,或是下毒之人自己先露了马脚……让她得以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绝杀之局。
两年时间,便在这样如履薄冰、暗潮汹涌中度过。沈未晞如同一株在悬崖峭壁石缝中生长的韧草,看似柔弱,却根系深扎,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雷霆一击的时刻。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太子萧元启因其日益暴戾昏聩、屡屡失德、以及几桩办砸的差事,渐渐失了圣心。而四皇子萧元澈则屡屡在关键时刻办妥棘手的差事,显出贤能沉稳之态,声望日隆,悄然崛起,已能与太子分庭抗礼。
沈未晞知道,决战的时刻,快要来了。
前世,便是在一场盛大的宫宴上,沈明珠眼见太子地位摇摇欲坠,沈家也开始动摇,便急于寻找新的出路,设计与太子偶遇,上演了一出被太子强行拉扯的戏码,欲盖弥彰,之后更是里应外合,将私通外男、泄露东宫机密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世,她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她甚至暗中推波助澜,让王氏和沈明珠更加确信,必须尽快与她这个弃子切割,并重新捆绑太子,或至少拿到太子的把柄作为保命符。
中秋宫宴,皇家苑囿,灯火璀璨,笙歌漫舞,百官携眷出席,一派盛世繁华。
沈未晞作为东宫侧妃,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冷眼看着太子萧元启强作镇定却难掩眼底焦躁与阴鸷的脸色,看着席间妆容精致、眼波流转、时不时故作担忧地望向太子,又暗暗与母亲王氏交换眼神的沈明珠。
酒过三巡,气氛最是酣热之时。
沈明珠果然按捺不住,以更衣为由,起身离席,朝着御花园那处偏僻的暖阁方向走去。不过片刻,太子萧元启也似乎不胜酒力,烦躁地起身,看似随意地踱步离开。
席间众人沉醉歌舞,言笑晏晏,似乎无人留意这细微的动静。
沈未晞却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襟。
好戏,该开场了。
她并未走向暖阁,反而径直走向御座之下,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猛地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悲怆,瞬间压过了丝竹之音,传遍宴厅每个角落:
陛下!臣妇东宫侧妃沈氏,有惊天冤情,泣血上奏!求陛下为臣妇做主!为江山社稷除奸!
满场哗然!
歌舞骤停,乐师僵在原地,所有觥筹交错的动作都停滞了,无数道目光,惊愕、疑惑、探究、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那跪得笔直的纤细身影上!
御座上的皇帝,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威严地看向台下:沈氏今日佳节,你有何冤情,需得此时来奏语气中已带了一丝不悦。
太子萧元启此时已得到心腹急报,急匆匆赶回宴厅,恰好听到这一句,顿时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厉声喝道:放肆!沈未晞!你失心疯了不成!竟敢在御前胡言乱语!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还不给孤滚下去!他说着,竟不顾礼仪,大步上前就要亲自去拉扯沈未晞,眼神凶戾得仿佛要当场将她撕碎。
太子!皇帝冷声制止,目光更沉,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退下!让她说。他倒要看看,这个名声不佳的太子侧妃,能说出什么来。
萧元启被皇帝的目光钉在原地,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沈未晞,胸腔剧烈起伏。
沈未晞毫无惧色,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只是向着御座,重重叩首,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却愈发清晰坚定,字字泣血:臣妇要状告太子萧元启,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戕害忠良,私铸兵器,意图不轨!其罪滔天,人神共愤!
贱人!你竟敢污蔑孤!父皇,此妇疯癫,其心可诛!快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萧元启彻底失控,嘶声咆哮,状若疯癫。
臣妇有证据!沈未晞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厚厚的、明显是多年积累的绢帛,高高举起,那沉甸甸的分量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此乃臣妇潜伏东宫两载,冒死收集的太子近年来所有罪证明细!时间、地点、人证、物证、往来书信痕迹、赃款流向,皆记录在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陛下一查便知!
内侍总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沉重的绢帛呈送御前。
皇帝面色阴沉如水,缓缓展开绢帛,只翻看了几页,捏着绢帛的手便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那上面记录之详细,证据之确凿,牵连之广,简直令人发指!远超他的想象!
还有!沈未晞目光倏地转向席间已然吓傻、面无人色的沈明珠,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臣妇还要状告臣妇嫡姐沈明珠,与其母王氏,长期利用沈家职权,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更与太子合谋,欲以龌龊手段构陷臣妇清誉,以期杀人灭口,为其日后脱罪或继续攀附东宫扫清障碍!此刻,暖阁之内,怕是已布好局,只等陛下前去‘捉奸’了!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搜查沈明珠身上,必有太子私赠信物为证!暖阁香炉之内,必有烈性迷情之香!
你……你血口喷人!陛下明鉴!她疯了!她胡说八道!沈明珠尖叫起来,脸色惨白如鬼,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袖袋,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皇帝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冰碴还冷:好,好得很!真是朕的好儿子!好臣子!好亲家!都给朕去查!去暖阁!给朕搜!
御前侍卫如狼似虎,立刻行动。一部分直扑暖阁,一部分则毫不客气地制住尖叫挣扎的沈明珠,果然从她袖袋中搜出了一枚太子贴身携带的蟠龙玉佩!而暖阁那边,也迅速回报,香炉内的残香已被取出,经随行太医初步查验,确有极强迷情之效!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皇帝看着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地的太子,又看看抖如筛糠、丑态百出、哭嚎着我是被逼的的沈明珠,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失,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滔天震怒。
太子萧元启,德行有亏,昏聩暴戾,结党营私,罪证确凿,即日起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一应党羽,交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沈氏女明珠,不知廉耻,心如蛇蝎,削除所有封号,杖责五十,遣送回家,永不录用!
沈文渊、王氏,教女无方,治家不严,更涉贪腐害民之罪,革职查办,抄没家产,依律论处!
雷霆之怒,顷刻间席卷而下,将这煊赫一时的东宫和沈家,彻底打入万丈深渊!
废太子萧元启被侍卫粗暴地拖了下去,口中仍在疯狂咒骂。沈明珠在被拖出去行刑时,已然吓晕过去。沈文渊和王氏当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被摘去官帽朝服,押入天牢。
沈未晞跪在中央,听着仇人们凄厉的哭嚎、求饶与咒骂声,听着圣旨一字字宣判他们的结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历经风雪摧残却傲然绽放的红梅。
两年隐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终在这一刻,大仇得报!
快意如同烈酒,灼烧着她的胸腔,却奇异地没有让她失控,反而带来一种冰冷的平静。
宴会不欢而散,众人胆战心惊、神色各异地离去,经过她身边时,目光复杂难辨。
沈未晞独自一人,走出喧嚣的宴厅,走在出宫的漫长宫道上。夜风凛冽,吹起她素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周身那层冰冷的孤寂与决绝。
身后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一身亲王蟒袍,身姿挺拔的萧元澈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宫墙尽头那轮清冷孤寂的明月。月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如今,大仇得报,你可有去处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未晞微微侧首,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清晰侧脸轮廓,前世他登基后的杀伐果决与这一世暗中相助的零星片段交织闪过。她深知,眼前这个男人,心思深沉,绝非良善之辈,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她早已别无选择,也从不想选择那所谓的安稳之路。
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凭殿下安排。她已将最重要的筹码——太子的罪证和自己的价值,全部押在了他的身上。
萧元澈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忽然缓缓执起她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未来帝王的掌控力。
孤的身边,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她内心深处同样冰冷而坚硬的核,一直缺一位能洞察先机、心志坚韧、能与孤并肩看这江山天下、共担风雨的人。
他微微收紧手指,语气笃定,不容拒绝。
孤的皇后,从来只有你一人。
沈未晞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抽回手,只是抬眼,径直迎上他深邃莫测的目光。没有羞涩,没有惶恐,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了然。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印在冰冷漫长的宫砖之上,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属于他们的、注定充满腥风血雨却也波澜壮阔的时代,即将来临。
宫阙重重,前路依旧莫测,杀机四伏。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结局凄惨的棋子。
执棋之人,终于坐上了棋桌。
而她将要落下的棋子,必将搅动这天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