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县,位于江东与淮南交界,刚刚经历过战火,百废待兴。
当甄宓的车驾抵达县城时,看到的便是一副萧条破败的景象。
城墙颓圮,街道冷清,百姓面带菜色,眼神麻木。
县衙更是简陋不堪,几名老吏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账册堆积如山,布满了灰尘。
迎接她的,是当地的几个大族乡绅。他们嘴上说着“恭迎县尊大人”,脸上却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敷衍。
一个女人来当县令?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孙策和郭独射搞出来的一场闹剧。
他们等着看笑话,等着这个娇滴滴的贵妇人哭着鼻子回建业。
甄宓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下马威。
她要清查田亩,丈量土地,为新政做准备。
结果,派出去的衙役,全都被挡在了各家大族的田庄之外,甚至有人被恶奴打伤。
她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结果,打开粮仓一看,里面大半是发霉的陈粮和沙石,账面上的存粮,与实际数量,相差了十倍不止。
她要征召民夫,修缮城墙,以防流寇。结果,豪强不出人,百姓不响应,三日之内,只招来了不到五十个老弱病残。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将她死死按住,让她动弹不得。
夜深人静,甄宓独自坐在昏暗的灯火下,看着眼前这一堆烂摊子,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知书达理,精通经义,可书本上,从未教过她如何与这些地头蛇打交道,如何让麻木的百姓重新燃起希望。
难道,自己真的如那些人所言,只是个不堪大用的女流之辈?
难道,自己终究要辜负郭独射的信任与期望?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没睡?”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郭独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脸好奇的孙尚香。
“夫君,你瞧,我就说她肯定在熬夜。”孙尚香探头探脑地说道。
“先生……您怎么来了?”甄宓又惊又喜,连忙起身,擦去眼角的湿润。
“来看看我们的甄大县令,是如何治理一方的。”郭独射笑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杂乱的文书,了然于胸,“遇到麻烦了?”
甄宓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将这几日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挫败。
孙尚香在一旁听得柳眉倒竖:“这些混蛋!竟敢如此!夫君,让我带兵,把那些不听话的豪强,全都抓起来砍了!”
“砍了?”郭独射瞥了她一眼,摇着折扇,“砍了他们,谁来种地?谁来交税?你把他们都砍了,皖县就成了一片鬼蜮,这县令还当什么?”
“那怎么办嘛!”孙尚香有些不服气。
郭独射没有理她,而是看向甄宓,慢条斯理地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你一上来,就要清查田亩,动人家的根本,他们自然要跟你拼命。”
“这就好比治病,一个病人浑身是病,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之药,得先温养,再慢慢下刀。”
他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小的锦囊,放在桌上。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药方’。”
甄宓好奇地打开第一个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字:“借力打力”。
“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郭独射嘴角一勾:“那些豪强,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有私心。”
“你只需找到其中最弱小,或者野心最大的那一家,暗中许以重利。”
“比如,你告诉他,只要他肯配合你丈量田亩,等将来重新分配利益时,就将别家的一部分好处,分给他。”
“只要有一个人松口,他们的联盟,自然就破了。”
甄宓的眼睛,瞬间亮了。她只想着如何对抗整体,却忘了可以从内部分化他们。
她又打开第二个锦囊,上面写着:“以工代赈”。
“这个我懂!”孙尚香抢着说道,“就是让灾民干活,然后给他们发粮食,对不对?”
“对,但也不全对。”郭独射笑道,“关键在于,干什么活。不能是瞎干。”
“我看了皖县的地图,城南有条河道,常年淤塞,一到雨季就泛滥。”
“你便组织灾民,去疏通河道。如此,一则解决了灾民的生计,二则根治了水患,三则新修的河堤,还能开垦出不少良田。”
“这些新开垦的良田,就是你最大的本钱。”
“你可以将它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流民,也可以租给那些配合你的小士族。”
“有了这些,你就有了自己的基本盘,再也不必看那些大族的脸色。”
一番话,说得甄宓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第三个锦囊。
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奇特的图案,像是一个轮子,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水力纺车,功效十倍”。
“这是……”
“一个能让你发财的小玩意。”郭独射解释道,“皖县产麻,但纺织效率低下,赚不了几个钱。”
“你照着这个图纸,让工匠造出这种纺车,再建一个纺织工坊,招募城中无事的妇女入坊做工。”
“有了这东西,皖县的麻布产量,至少能翻上十倍。到时候,你还怕县衙没钱吗?”
这三个锦囊,一个解决人,一个解决地,一个解决钱。环环相扣,直指要害。
甄宓捧着这三个锦囊,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抬起头,看向郭独射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感激和崇拜,变成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男人,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仿佛天下的难题,在他面前,都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游戏。
解决了公事,郭独射见她眉宇间的愁云还未散尽,便从行囊里,拿出了一张古琴。
“公事谈完了,谈点私事。”他将琴放在案上,手指轻轻一拨,一串清越的音符,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开来。
“看你心事重重,为你弹奏一曲,静静心。”
他信手弹来,曲调初时平缓,如清泉流石,渐渐转为激昂,如大江奔流,最后又归于辽阔,如星汉灿烂。
甄宓听得痴了。
她自幼精通音律,却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曲子,里面仿佛蕴含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精神世界,自由、磅礴,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天地的叩问。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郭独射看着她迷醉的神情,忽然开口,低声吟诵: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几句词,如同天外飞来,瞬间击中了甄宓的灵魂。
那瑰丽的想象,那旷达的胸襟,那深邃的哲思……
这已经完全超越了她所认知的一切诗词歌赋的范畴!
她怔怔地看着郭独射,这个男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超凡脱俗之情。
他就像一个谜,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探索,去靠近。
“先生……”她喃喃道,“此词……可有名?”
郭独射微微一笑:“此乃我醉后胡言,何必当真。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便起身,带着还在回味词中意境的孙尚香,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甄宓一人。
她看着桌上那三个锦囊,又回味着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词句,心中的某个角落,彻底塌陷了。
原来,凤凰,也可以不栖梧桐。
它可以追随真龙,飞向一片,更加广阔的天空。
这一夜,她再无半分愁绪,心中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