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萧南淮和长毅伯一直在聊伯爵夫人的病情。
陆未吟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人,又是作为陪客而来,便只是听着,时不时喝口茶。
一盏茶过半,端直的坐姿不知何时变了样,脊背弯垂下去,目光也变得浑浊涣散。
长毅伯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状似不经意的朝萧南淮递去一记眼神。
萧南淮僵直的坐着,腰背挺成一张掰直的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视野里出现重影,陆未吟晃了晃脑袋。
“我……”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却是刚说出一个字,又猛的脱力跌坐回去,身子歪伏在桌上,将茶盏打翻在地。
厅里一下子乱起来。
“小姐,你怎么了?”
候在一旁的尖尖第一时间冲上前,趁身体遮挡的瞬间迅速将一粒药丸塞进陆未吟嘴里,带着哭腔一声声唤着。
几乎同时,萧南淮来到身后,急忙吩咐下人,“快,快去请大夫。”
“怎么了,怎么这是?”长毅伯也紧跟着来了,看过一眼,忙道:“阿玉,快将郡主扶到客房去休息。”
“哦哦,好。”
僵在一旁的江映玉颤一颤,像是被吓着了,愣了下才上前,和尖尖一起将陆未吟送去客房安置。
暮色四合时,大夫来了。
看过诊,说陆未吟气血有亏,近来又滋补过盛,乃是虚不受补导致的晕厥,并无大碍,吃两服药调理一下就没事了。
陆未吟先前重伤,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在进补,不光采柔时常给她炖药膳,老太君和苏婧也时常送些补汤过去。
尖尖红着眼长舒口气,“那就好。”
大夫退出去写药方,萧南淮和长毅伯等在外间,得知无碍,都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南淮冲长毅伯道:“外祖父,郡主尊躯,大意不得,我这就带她回侯府,再找大夫来仔细瞧瞧,改日再来看望您和外祖母。”
长毅伯看了眼内室门,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担忧,“可郡主现下尚未苏醒,可否能受车马颠簸?”
后面半句,是问大夫。
大夫写好药方晾干墨迹,回道:“还是等人醒来再说吧,夜凉,以免受寒。”
萧南淮又问过尖尖的意见,最后决定等陆未吟醒来再回去。
天晚未归,怕家里担心,他让长松回府说一声。
很快,配好的药送过来,萧南淮交给尖尖,“你亲自守着熬,不要让旁人经手。”
尖尖按照陆未吟的叮嘱,先坚定的表示要守着小姐,再被说服,最后拿着药去厨房。
夜色泼洒下来,将伯爵府层层浸透,月光偶尔从云隙间漏下,照出廊柱上剥落的金漆,宛若戏子脸上卸不尽的残妆。
院子里传来夜猫撕打的声音,屋内陆未吟双眼闭阖,一动不动,意识却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有人进了外间。
跳动的烛光中,江映玉紧紧攥着萧南淮暗青色的衣袖,指节绷得惨白。
“阿淮!”她唤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抖得像风里破碎的蛛网。
“怎么办呀,他们还是不答应……我都说了,我只是求个安身之地,可他们就是不答应……萧盛元不答应,苏婧也不答应……”
呜咽声卡在喉咙深处,化作一阵急促的颤抖,肩膀也跟着剧烈起伏。
萧南淮嘴角抽动,压紧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为何非要执着嫁给父亲……”
“什么叫执着,嫁给萧盛元的人本来就该是我,是我!”江映玉忽然癫狂大吼,吼完又将额头抵在他身前痛哭起来。
“阿淮,我是你母亲,你得成全我。”
屋内床上,陆未吟掩在被子下的手紧了又紧。
萧南淮的母亲是江映玉?
那永昌侯……难不成他娶了姐姐,又染指了妹妹?
还有,什么叫本该是她嫁给永昌侯?
陆未吟竖起耳朵,想继续往下听,可没等江映玉哭完,长毅伯来了。
“大晚上的,瞎嚎什么?”长毅伯声音威严又生硬,“出来,一会儿侯府的人该到了,别耽误阿淮办正事。”
江映玉似是吓到了,瑟缩在萧南淮身后不动。
长毅伯遍布皱纹的脸上浮起明显的烦躁,回头问下人,“她今天吃药没有?”
不等下人回答,江映玉已经缩到桌下躲起来,“我不吃药,我没病,我不吃药……阿淮,我不吃药。”
长毅伯睨了一眼萧南淮,压着怒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三姑娘下去休息。”
很快,江映玉被拖出去。
出了院子,嘶哑的哭声戛然而止,江映玉挥退下人,脸上的癫狂也好,伤心也好,统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冷漠和麻木。
这劳什子戏她真是唱够了,没劲,真没劲!
木然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江映玉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瞳孔微扩,嘴角勾起病态又痴狂的笑。
月亮真亮啊,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么亮……
屋内,长毅伯深沉又锋锐的目光落在萧南淮脸上,“你也看到了,你母亲现在失了心疯,平时瞧着一切正常,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失控了。若我哪天忽然闭了眼,她就只能跟你外祖母一起等死!”
萧南淮咬着牙没作声,长毅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说。
“去吧,到时木已成舟,萧家二公子的身份配不上郡主之尊,萧盛元自会为你盘算。我再顺势提出让你回归母族,他必然会想方设法助你承袭伯爵府世子之位。”
“到那时,伯爵府后继有人,你再娶了郡主,还可以名正言顺在你母亲跟前尽孝,孩子,此乃三全之策,这是外祖父能为你想到的最好的一条路了,你可不能让外祖父失望啊。”
“而且这段时间你们不是相处得不错嘛,我瞧着郡主也挺喜欢你这个二哥,此举是合欢之好,并非强人所难,你莫要想太多。”
长毅伯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又往里屋看了一眼,这才带上门出去。
却不知是走了,还是在门外守着。
萧南淮迈步走向里屋。
烛光将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向来俊雅温和的面容此时像是戴了张面具,冷漠甚至麻木,唯有不停颤动的指尖泄露出内心的挣扎。
站着床前,萧南淮久久凝望床上安静的姑娘,那句“谢谢二哥”如同魔音贯耳,叫嚣得越来越厉害。
他弯下腰,伸出手,即将触碰到被子时又忽然停住,胃里翻搅着一股酸涩的恶心。
最终,喉咙里挤出一声困兽般的粗喘,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带着银白长疤的手伸向被子……
“阿吟,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待你好,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