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着碎雪,利刃般刮过紫禁城最高、最孤寂的宫墙。
安乐堂,名为安乐,实则是比冷宫更绝望的所在。
殿门破败的木格窗上,勉强糊着的几张高丽纸早已被风撕扯得不成模样,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无数冤魂在殿外哭嚎。
殿内,一豆如萤的油灯,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暖色。
纪氏将瘦小的朱祐樘紧紧圈在怀中,用自己单薄的体温抵御着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潜伏在暗处的鬼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怀中的孩子不过五六岁,本该是只知嬉闹的年纪,却异常安静。
他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眸映着跳跃的灯火,竟一字不差地跟着轻声复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纪氏的心被一种混杂着狂喜与酸楚的情绪狠狠揪住。
喜的是这孩子天纵奇才,过目不忘,在这绝地之中,竟展现出了一丝通往生天的可能;楚的是,这样的聪慧,若被墙外那些人知晓,只会为他招来更迅猛的杀身之祸。
她不由得搂得更紧了些,心中默念:我的孩儿,只要你能识字明理,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哪怕……哪怕只是活下去,做一个寻常的读书人,也胜过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凋零。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约定好的咳嗽声。
纪氏浑身一僵,立刻吹熄了油灯,将孩子按在怀里,低声道:“别出声。”
黑暗中,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裹挟着风雪的黑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合上。
来人动作熟练地摸到桌边,点亮了火折子,重新引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照出一张谨慎而坚毅的脸,正是太监覃吉。
“覃公公。”纪氏抱着孩子,欠了欠身。
覃吉摆了摆手,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朱祐樘身上。
他今夜是奉命巡查,实则是借机探望。
他压低声音,问道:“殿下今日学得如何?”
纪氏眼中泛起一丝为人母的骄傲,却又不敢过分显露:“他……他记得快。”
覃吉微微一笑,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被摩挲得边角发软的书册。
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看着朱祐恬,用一种近乎考较的语气问道:“殿下,你可知何为孝?”
朱祐樘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是全然的茫然,他摇了摇头。
“孝,是百善之先,是为人之本。”覃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不是在对一个稚童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未来的储君陈述治国之基。
他借着微弱的灯火,将那本残破的《孝经》摊开,从“开宗明义章第一”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解。
他的语速很慢,不仅讲字面意思,更将其中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君的道理,用最浅显的比方揉碎了,喂给这个饥渴的灵魂。
朱祐樘听得入了神,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那一夜,覃吉讲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悄然离去。
次日清晨,当纪氏用冰冷的雪水为朱祐樘擦脸时,孩子却忽然开口,将昨夜覃吉所讲的章节,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连语气中的停顿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纪氏惊得险些打翻了铜盆,心中那份隐秘的希望,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骤然燃烧起来。
然而,危险总与希望相伴而生。
安乐堂的异动,终究没能逃过西厂提督梁芳的眼睛。
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夜里竟会亮起灯火,即便微弱,也足以引起他这条嗅觉敏锐的毒蛇的警惕。
几日后,一个陌生的脸孔出现在了送饭的队伍里。
他自称是御膳房新来的帮厨,对谁都笑呵呵的,手脚也勤快。
但一直负责接应的宫女周善,却一眼就从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属于厨役的精明与探寻。
周善不动声色,在当晚的饭食里,特意给那小太监的份例中多加了半碗御赐的黄酒。
那小太监不知是计,只当是得了优待,三杯两盏下肚,便有些飘飘然。
周善借着收拾食盒的功夫,三言两语便将他的底细套了个干净——他正是梁芳派来,查探安乐堂是否有“不干净”东西的眼线。
消息传到纪氏耳中,她只觉得手脚冰凉。
覃吉闻讯,也是面色凝重。
两人在深夜的寒风中碰头,商议对策。
“梁芳起了疑心,就不会轻易罢休。那个小太监只是前菜,他很快会亲至。”覃吉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必须做得天衣无缝,否则,万事皆休。”
纪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覃吉,颤声问:“我们……该怎么办?”
覃吉的目光扫过殿内唯一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那个存放过冬腌菜的地窖。
“只能委屈殿下了。”
次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梁芳果然来了。
他带着两名心腹,以巡视宫内防火事务为名,径直走向安乐堂。
消息传来,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纪氏和周善以最快的速度掀开地窖的石板,那里面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泥土和腐菜混合的霉味。
纪氏心如刀割,却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朱祐樘说:“祐儿,跟娘玩个游戏,你躲在这里,做个最会藏的小英雄,谁也找不到你,好不好?”
孩子似懂非懂,但看到母亲眼中强忍的泪光,他乖巧地点了点头,被轻轻放入了地窖中。
石板合上的刹那,纪氏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同埋了进去。
她迅速回到榻上,用冷水拍了拍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苍白憔悴。
覃吉则算准了时机,恰在梁芳踏入殿门的前一刻“闯”了进来。
“放肆!”覃吉一脸怒容,对着床榻上的纪氏厉声呵斥,“跟你说了多少遍,安乐堂内不许多点灯火,你这蠢妇,连字都认不全,更不懂宫中规矩,若是走了水,惊扰了贵人们,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梁芳的脚步顿在门口,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疾言厉色的管事太监,一个病得奄奄一息、被骂得瑟瑟发抖的废妃。
纪氏蜷缩在床上,用破旧的被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恐畏惧的眼睛,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梁芳的目光如鹰隼般,一寸寸扫过殿内。
简陋的陈设,积了灰的桌角,唯一的一张床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衰败气息,确实不像藏着什么秘密的样子。
“覃公公好大的火气。”梁芳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尖细,“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巡查各处。纪氏,你这殿里,可有什么异常?”
纪氏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连话都说不出来。
覃吉立刻接口道:“梁公公说笑了,这地方除了鬼,连活耗子都待不住,能有什么异常?倒是她,前几日病得糊涂了,夜里非要点灯,被我撞见,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老实了。”他这番话,既解释了夜里灯火的由来,又将一切都归结于一个“不懂规矩的蠢妇”身上,合情合理。
梁芳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再问。
他在殿中踱了两步,靴底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纪氏的心上。
他走到墙角,甚至用手敲了敲墙壁,最后,目光停留在地窖石板的位置。
纪氏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然而,石板上恰好堆着几捆准备过冬的柴火,看起来杂乱无章,毫无破绽。
梁芳盯着那看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然地拂袖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雪里,覃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纪氏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榻上,半晌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开地窖。
当朱祐樘被抱出来时,小脸上沾着泥灰,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却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母亲。
纪氏抱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次的惊险,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安乐堂已经不再安全。
他们必须更小心,更隐秘。
又过了几日,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一直暗中相助的太监张敏,设法引开了这一区域的巡夜禁军,为他们创造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纪氏觉得,不能再等了。
她取来一把剪刀,在灯下为朱祐樘剪下一缕胎发。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六年,第一次剪发。
发丝柔软,带着孩子特有的气息。
纪氏将这缕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破旧的香炉中,点燃了三炷劣质的檀香。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她最虔诚的祈愿。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她跪在地上,声音低微却无比坚定,“信女纪氏,不求自身荣华,只求我儿祐樘,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不负此身,不负……这身血脉。”
孩子站在一旁,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跪下。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话语,却将母亲脸上那混杂着悲戚、希望与决绝的神情,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风波之后,覃吉的夜访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珍贵。
这一夜,他终于将整本《孝经》为朱祐樘讲解完毕。
讲完最后一章,他合上书卷,看着眼前这个与半年前相比,眼神更加深邃沉静的孩子,心中感慨万千。
“都记住了吗?”覃吉问。
朱祐樘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思索一个极难的问题。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冷静语气,问出了一个让覃吉如遭雷击的问题。
“覃公公,书上说,‘君有诤臣,不失其国’。那……若君不仁,臣,可谏乎?”
覃吉猛地一怔,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失语。
这个问题,太重,太危险,也太深刻。
他原以为自己教的是孝道,是人伦,却不想,这孩子从中看到的,竟是君臣之义,是天下之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骇然,郑重地答道:“君若不仁,臣,当以死相谏。若劝谏而不听,陷百姓于水火,则……天下人皆可弃之。”
这是一个无比大胆的答案,是诛心之言。
但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六岁的孩子,覃吉觉得,必须说实话。
朱祐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投下一片阴影。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风雪叩窗的声音。
许久,他才再次抬起头,轻声,却异常清晰地说道:“我明白了。我若为君,定不负百姓。”
殿外,窗棂之下,一角单薄的衣袂在风中微微颤动。
纪氏本是放心不下,悄悄跟出来想送送覃吉,却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当那句“我若为君,定不负百姓”传入耳中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捂住嘴,缓缓地蹲下身子,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衣袖。
这泪水,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的艰辛,也不再仅仅是为了前路的迷茫。
那是一种震撼,一种畏惧,更是一种被巨大信念所击中的颤栗。
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想让儿子活下去。
可她现在才明白,她怀中护着的,不是一株需要庇护的幼苗,而是一颗早已埋下,注定要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也就在这一刻,远处冷宫森然的高墙之上,一颗璀璨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悍然划破了沉沉的夜幕,仿佛是对她心中信念的遥远回应。
流星的光芒转瞬即逝,夜空重归墨色。
梁芳的威胁并未解除,万贵妃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整座皇城。
纪氏知道,刚刚度过的危机,不过是这场漫长风暴的序曲。
那颗耀眼的流星,照亮的不仅是希望,更是未来更加艰难、更加凶险的道路。
她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从明天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要守护这颗种子,仅凭一个阴暗的地窖和一时的机智,已远远不够。
他们需要的,是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开辟出一片无人能侵扰的、足以让神龙潜渊的方寸天地。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