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冷宫的晨雾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周善提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穿过寂静的庭院,他脸上的恭谨和喜悦,为这死气沉沉的宫苑带来了一丝罕见的暖意。
“纪娘娘,陛下,太后娘娘赐下的晨粥。”周善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兴奋。
纪氏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善意,都如同甘霖般珍贵。
她接过温热的食盒,亲自打开,一股浓郁的米香混杂着冰糖的清甜瞬间弥漫开来。
粥熬得极好,米粒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宛如珍珠。
“祐樘,快来,这是皇祖母赏的。”纪氏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她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用汤匙轻轻搅动,吹去袅袅升起的热气。
朱祐樘仰起小脸,黑亮的眼珠里映着母亲欣慰的笑容。
他乖巧地坐下,接过母亲递来的白瓷碗。
这碗粥,对他而言,不仅仅是食物,更是来自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来自那位素未谋面的皇祖母的一份承认。
他小口地抿了一口。
然而,预想中的香甜并未在舌尖化开。
一股极其隐晦的、陌生的苦涩味道,如同细小的针,瞬间刺破了米粥香糯的伪装,直抵味蕾深处。
孩子的眉头猛地一皱,他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困惑:“娘亲,这粥……有些怪。”
纪氏一怔,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孩子挑食,正想温言劝慰,可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在这深宫之中,任何一丝反常都可能意味着万丈深渊。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过碗,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起初只有米香,但当她屏住呼吸,细细分辨时,那股被香甜气味掩盖得极深的苦涩药味,便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倏地探出了信子。
纪氏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碗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心跳如擂鼓,脑中警铃大作。是药?还是……毒?
“是娘亲吹得还不够,有些烫着你了。”纪不露声色,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将那碗致命的粥轻轻搁置在桌角,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举动。
她转向一旁同样面露不解的周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公公,这粥……劳烦你将剩下的,悄悄送去给张敏公公。”
周善也是个机敏的人,一见纪氏这般神情,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不敢多问,重重点了点头,提起食盒,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张敏的住处,气氛凝重如铁。
当他从食盒里剩下的粥中验出那名为“牵丝散”的慢性毒药时,这位素来沉稳的老太监,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牵丝散”,好一个阴毒的名字。
此毒无色无味,混入食物中极难察觉,更歹毒的是它不会立时发作,而是会像无形的丝线般缠住人的脏腑,让中毒的孩童在三五日后陷入昏睡,神志不清,外表看来与一场急病无异。
届时,即便太医前来,也只会当是体弱受寒,耽误了救治,最终……后果不堪设想。
“梁芳……”张敏的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杀机毕现。
能在太后赐下的物品上动手脚,除了万贵妃身边那条最得宠的走狗,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覃吉,”他唤来心腹,“你我二人,连夜去查冷宫的厨房。”
夜色如墨,冷风呜咽。
张敏与覃吉如两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早已熄火的冷宫厨房。
每一口锅,每一只碗,都被他们细细查验。
最终,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身上。
是阿鸾。
一个在冷宫待了多年的旧人,平日里沉默寡言,胆小如鼠。
可覃吉记得清楚,前日,他亲眼看到梁芳身边的小太监将她秘密召了去,回来之后,阿鸾的神色便一直不对劲,总是失魂落魄,眼含惊恐。
张敏的眼神变得像冰一样冷。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走上前,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对阿鸾说:“阿鸾,你这几日当差辛苦了。我这里有些太后赏下的东西,你随我来偏殿领赏吧。”
“赏赐”二字,在阿鸾听来却不啻于催命的符咒。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完了。
偏殿之内,烛火幽暗,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覃吉守在门口,张敏则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阿鸾。
密室般的寂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说吧。”最终,还是覃吉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阿鸾的耳中,“粥里的东西,是谁让你放的?”
“没……没有……奴婢不知道公公在说什么……”阿鸾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摇头抵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抵赖苍白无力。
张敏失去了耐心,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缓缓推到阿鸾面前。
阿鸾的目光触及那纸包,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那正是她从梁芳心腹手中接过,又颤抖着倒入粥锅的毒药!
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一边疯狂地磕头,一边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是梁公公……是梁芳公公身边的人找到奴婢……他说,只要……只要能让小皇子病上几日,不用伤及性命,他就能让奴婢出宫,去宫外当个富贵人家的奴婢,再也不用在这冷宫里受苦了……奴婢一时糊涂,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会害死人的毒药啊!求张公公饶命,求张公公饶命啊!”
张敏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嚎,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她哭得喘不上气来,他才冷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你可知,你差点害死的,是一位皇子。你以为,这深宫之中,还有你活命的余地吗?”
阿鸾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绝望的死寂。
消息很快传到了西厂提督李荣的耳中。
这位以狠辣著称的太监,听完张敏的禀报后,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寒光更盛。
他没有去动梁芳,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动梁芳,就是动万贵妃,那会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腥风血雨。
但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既是敲山震虎,也是为了肃清内部,给纪氏母子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
第二日,李荣亲自来到冷宫,借口“整顿宫规,清查内务”,将所有宫人召集到庭院之中。
寒风凛冽,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李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面如死灰的阿鸾身上。
他高声宣布:“宫女阿鸾,私藏毒物,意图谋害主上,罪大恶极!按宫规,当处以极刑!但念其被人蛊惑,网开一面,赐其自尽,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两个壮硕的太监便上前,将早已瘫软的阿鸾架了起来。
一碗黑漆漆的毒酒被强行灌了下去。
阿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很快便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片刻之后就没了声息。
李荣冷眼看着这一切,对外面的人则宣称,是宫女阿鸾偷吃主子食物,不慎误食了相克的毒物,意外身亡。
这个拙劣的借口,却无人敢于质疑。
冷宫的众人看着阿鸾被一张草席卷走,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自此,冷宫之内,风声鹤唳,再无人敢生出半点异心。
李荣用一条人命,暂时换来了这方寸之地的安宁。
夜,更深了。
风雪在窗外呼啸,拍打着脆弱的窗纸,发出“噼啪”的声响。
屋内,一豆烛火摇曳,映出纪氏和朱祐樘相依的身影。
白日里的惊心动魄,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化作恐惧,攫住了纪氏的心。
她紧紧抱着怀中瘦弱的儿子,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孩子的肩头。
“祐樘,我的儿……是娘亲没用,是娘亲没保护好你……”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自责与后怕,“你放心,娘亲……娘亲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护你长大成人。”
怀中的朱祐樘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只是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笨拙地抚摸着母亲颤抖的脊背,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娘亲,别怕。我会保护你。”
纪氏闻言,哭得更凶了,她只当是儿子的童言无忌,是上天赐予她唯一的慰藉。
她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烛光昏黄,映出母子俩瘦弱的剪影,温馨而又脆弱。
许久,纪氏在疲惫与悲伤中沉沉睡去,怀里依然紧抱着她的珍宝。
朱祐樘悄悄睁开了眼睛,那双本该清澈无邪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冷冽与深沉。
他轻轻地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冰凉的、剩下大半的毒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到门外。
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走到院中那口枯井旁,毫不犹豫地将碗中剩余的粥全部倒了进去。
粘稠的米粥落入深井,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像一个秘密被永远地埋葬。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井边,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发间。
他凝视着深不见底的井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
“若我将来为君,定不容此等阴毒之辈,横行于朗朗乾坤之下。”
井水深处,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又或许,只是风吹过井口的回响。
夜色愈发浓重,大雪覆盖了庭院里所有的痕迹,也掩盖了这桩刚刚发生的杀戮与誓言。
整个冷宫乃至整座紫禁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然而,这寂静之下,暗流汹涌。
今夜的风雪,似乎比往常任何一个冬夜都要来得更加猛烈,仿佛预示着,有些不平静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远处的更漏声遥遥传来,李荣整理了一下衣冠,该是他例行夜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