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科技的基础岗位工作琐碎而繁忙,像一台庞大机器里最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螺丝钉。林见深(现在同事们都叫他“大山”)努力适应着城市的节奏和公司的环境,那份得来诡异的工作机会,他倍加珍惜,却也如履薄冰。左眉骨的疤痕再未灼热,面试间里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仿佛只是高压下的幻觉,被他深深压入心底,不敢触碰。
然而,那微薄的薪水在支付了狭小出租屋的租金后便所剩无几。城市的生存成本远超他的想象。他需要另一份收入,一个更能隐藏自己,也或许……能让他悄悄观察这个世界,消化内心巨大困惑的落脚点。
城中村与星图科技所在的CBD仅隔两条街,却像是割裂开的两个世界。这里巷道狭窄,电线如蛛网般在头顶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饭菜、旧物和潮湿衣物混合的生活气息。“见深解忧杂货铺”就开在这里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门面窄小,红底黄字的招牌甚至有点歪斜。
店里逼仄地塞满了各种日常杂货——牙膏、毛巾、泡面、饮料、电池……琳琅满目,却井井有条。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特意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摆了一张旧书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倾听咨询”立牌。这是他的一点私心,一个笨拙的尝试。或许在倾听他人烦恼的过程中,他能找到自己身上异变的答案,或者至少,找到一丝与人世的真切连接。
午后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林见深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排酱油瓶码放整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店门的塑料帘子被掀开,风铃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撞击声。
一位顾客走了进来。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气质清爽,与周围环境显得有些疏离。她目光在货架上扫过,最后拿了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
林见深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走到柜台后。女孩递过水,目光却越过他,好奇地打量着店铺内部,最终落在了角落那张“咨询桌”上。
“五块。”林见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他接过钱,女孩却没有立刻离开。
“老板,”她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点探究的笑意,“你这店名挺有意思,‘解忧杂货铺’?是卖东西,还是……解忧?”
林见深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避开对方过于明亮的目光,低头整理着零钱盒:“嗯……主要是卖东西。顺便……嗯,随便听听,如果谁有什么烦心事,也许……能帮上点忙。”他的话有些磕绊,听起来毫无说服力。
女孩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有种饶有兴趣的观察意味。“有意思。”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心理学上说,倾诉本身就有疗愈作用。能把难以承受的情绪说出口,压力就减轻了一半。老板,你是学这个的?”
心理学?林见深心里一动,想起了面试时那诡异的一幕。难道那种能力,和心理学有关?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更像是……某种超自然的窥探。他含糊地应道:“呃……不算,就是自己瞎看一点。”
女孩——苏明镜,也没有深究,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谜题。“挺好的。”她点点头,转身掀开门帘离开了。阳光在她离开的瞬间涌入又消退,店里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只留下淡淡的疑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林见深望着晃动的门帘,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这个女孩,和这个城中村格格不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林见深刚关上店门,就听到旁边出租楼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粗鲁的怒吼。几个邻居围在楼道口,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习以为常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哎,李强又发酒疯了……”
“可怜他老婆哦……”
“大山老板,”一个相熟的房东阿姨看到林见深,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你去劝劝吧!你是个文化人,说话兴许管用!我们不敢进去啊,那浑人喝多了六亲不认的!”
林见深本能地想后退,他从不擅长处理这种激烈的冲突。但屋里女人绝望的哭泣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膜。他想起自己店门口“解忧”的招牌,脸上微微发烫。
“文化人?”
他苦笑。“我算什么文化人……”
但那种无力感,他太熟悉了。在山村里,面对贫穷和困境,人们也常常这样无助。或许……或许他可以试试?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无法假装听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一片狼藉,酒气冲天。身材高大的李强满脸通红,正对着蜷缩在墙角哭泣的妻子咆哮,拳头攥得死死的。女人衣衫不整,脸上带着泪痕和恐惧。
“滚出去!”李强听到动静,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林见深,“老子教训自己婆娘,关你屁事!找打吗?!”
强大的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扑面而来。林见深感到一阵心悸,但就在这时,左眉骨的疤痕再次传来那熟悉的、细微的灼热感!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李强的形象在他眼中似乎发生了某种重叠。
“愤怒……炽热的,翻滚的,像一团失控的红色火焰。”林见深下意识地在心里描述,“但这火焰底下……是别的……是冰冷的,灰暗的,像沼泽一样……是恐惧?还有……自卑?”一种明悟掠过心头:那狂暴的愤怒,只是一层外壳。
他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平静地看向李强,开口说出的却不是劝架的话:“强哥,外面工地上的活,结账还顺利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之极,李强明显愣了一下,咆哮卡在喉咙里。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林见深仿佛“听”到了几个破碎的、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词句,直接从对方翻腾的情绪火焰中浮现:
【丢脸……老板跑路了……拿不到钱……我是个废物……谁都看不起我……】
捕捉到这些信息,林见深心中稍定。他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李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心里憋着火,没地方发,我懂。但拳头落在比你更弱、依赖你的人身上,那火只会烧得更旺,最后把自己也烧没了,什么也不剩下。”
他尝试着,将自己感知到的那份“灰暗”引导出来:“你真正恨的,是那些让你拿不到钱、让你觉得丢脸的人,不是吗?不是在屋里给你做饭、等你回家的她。”
李强脸上的凶狠僵住了,举起的拳头微微颤抖。林见深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狼狈不堪的内核。“你……你懂个啥!”他试图维持凶悍,但语气已经明显弱了下去,带着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我是不懂。”林见深放缓了语气,“但我知道,打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情更糟,让你在乎的人离你更远。想想下次如果再拿不到钱,还有没有人愿意给你口热饭吃,有没有人真心实意地盼着你回家。”
他在话语里埋入一个暗示,一个关于“失去”和“后果”的微弱心锚。这不是控制,更像是一种基于情感和事实的提醒。
李强彻底哑火了,高举的拳头无力地垂下,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蹲在地上,抱住头,发出沉闷的、像是困兽般的呜咽。林见深暗暗松了口气,对墙角惊恐未消的女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暂时离开。
女人踉跄着跑出屋子,邻居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唏嘘。林见深看着蹲在地上的李强,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感受到那团红色的愤怒火焰正在逐渐熄灭,虽然灰暗的负面情绪依旧浓重,但至少,最危险的爆发暂时过去了。
离开那栋出租楼时,晚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凉意。他抬手摸了摸左眉骨,那里的灼热感已经消退。这一次,他没有恐惧,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沉思。这种力量……似乎并不总是可怕的?
事情过去几天后,林见深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杂货铺的生意依旧清淡,“解忧”的桌子也无人问津。傍晚收摊时,他习惯性地在巷口的旧书摊前驻足翻看。摊主是个沉默的老头,堆放的多是些过期的杂志和破损的旧书。
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封面残破,书页泛黄卷边,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花了两块钱买下它。或许,是想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一丝解释自身遭遇的线索。
就在他拿着书准备离开时,一张夹在书页中的泛黄纸张飘落下来。他弯腰捡起。
那似乎是一张手工绘制的星图,纸张古老,墨迹深沉。上面的星座排布奇特而陌生,绝非寻常的北斗七星或黄道十二宫,那些星辰由诡异的曲线连接,构成一个令人费解的图案,隐隐透出一种神秘乃至不祥的意味。星图的背面,还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古老的文字,写着几个小字。
他蹙眉研究着,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墨迹,心中充满疑惑。这看起来不像恶作剧,也不像现代的东西。
他没有注意到,在街道斜对面的一个咖啡馆临窗位置,苏明镜正端着一杯咖啡,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捡起那张星图的全过程。看到林见深对着星图露出困惑而专注的神情,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弧度,那笑容里混合着期待、审视与一种深藏的使命感的冷漠。
诱饵,已被目标触及。
守墓人对潜在“心镜者”的初步测试,依照古老的程式,悄然开始了。
林见深将星图小心地夹回书里,揣着满腹疑云走回自己的小店。他并不知道,这张意外的星图,即将将他引向一条远远超乎想象的道路。城市的夜空之上,繁星闪烁,其中几颗,似乎正因他的注视而变得格外冰冷和深邃。
(第二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