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以纸偶问长生 > 第7章
义庄门前的木牌挂了三日,“专扎活人要的”五个字被风吹雨打略显褪色,却已有三户人家悄悄留下布条、头发或孩童乳牙,求一纸童伴眠。
桑浅未收钱。
她只取信物一丝,融于纸浆——那是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纸听人心,你给它一点真,它还你一夜安。”
她记得每一个声音颤抖的母亲,记得那些深夜蜷缩在门缝外不敢进来的脚步声。
于是她每夜子时起身,在油灯下揉纸为骨,以竹为筋,将那一丝布、一缕发、一枚乳牙,细细缠入关节深处。
指尖划破,血珠滴落,点在新偶眉心,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心跳。
“守梦。”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风里。
纸仆便睁眼。
不是动,不是走,而是“醒”。
那一双用墨线勾出的眼,仿佛突然有了焦距,静静地落在床榻之上,映着熟睡孩童的脸。
整夜不闭,如影随形。
不过七日,村中小儿夜啼竟少了大半。
起初是李寡妇家的孩子,一夜安稳,醒来笑出声;接着是张铁匠家双胞胎,不再惊坐而起,口中乱语消失无踪。
有人开始在灶台边低语:“那丫头扎的……真能护人?”
这话传到族老桑元礼耳中时,他正坐在祠堂高座上,手中摩挲着祖传的朱砂笔。
“荒谬!”他猛地拍案,脸色铁青,“她竟敢给活人扎纸?这是冲喜之术,是邪道!我们桑家世代为亡者侍奉,从不沾染阳世妄念!她这是玷污祖训,招灾引祸!”
身旁执事低头应是,但没人敢反驳。
当夜,三名族中壮丁手持火把,直奔义庄。
棚子被掀翻,油布撕裂,木牌劈成两半。
写有委托名字的草纸堆在一处,点燃,火光映红半边天。
桑浅立在屋檐下,一身灰白衣裙,风吹动她额前碎发,却没挪一步。
火光照亮她平静的侧脸,也照亮她手中最后一张纸条——“李家双生儿”。
她没说话,只是将它缓缓送入口中,咀嚼,咽下。
灰烬随风卷起,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
比如人心里的念头。
比如夜里响起的铃铛。
次日清晨,村口石狮旁多了一具四足纸偶——形似瘦马,通体素白,关节可折,背负一只小铜铃。
双眼处嵌着打磨光滑的铜片,反着晨光,宛如活物凝视。
它不动,不叫,只是立在那里。
直到上午,两名执事奉命再来巡查,刚踏入义庄百步之内,那铃铛忽然轻响一声。
清脆,突兀,无风自动。
二人猛顿脚步,对视一眼,汗毛骤竖。
再退十步,铃声止。
再进一步,铃又响。
一退一进间,铃声如影随形,仿佛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消息很快传开。
有人说那是鬼铃,有人说那是咒偶。
更多人则默默记住了——桑家那个孤女,如今连纸做的东西,都开始替她说话了。
赵屠户是在第三天夜里来的。
他没敲门,只把一坛酒和半匹黑布轻轻放在门槛上,自己靠着墙坐下,喘着粗气。
桑浅开门时,看见他眼底全是血丝,胡茬凌乱,身上还带着灵堂的香灰味。
“孩子娘说……想扎个穿寿衣的纸婆,夜里给她娘守灵。”他嗓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我守了三夜,扛不住了。可老人家走得太急,怕她孤单,也怕……有东西靠近。”
桑浅静静看着他,没有问缘由,也没有推拒。
她点头,接过黑布。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动手。
她在灯下剪下一缕自己的发丝,极细,极柔,慢慢编进即将成型的纸偶发辫之中——这是她第一次,将自身的气息,融入他人所托之物。
三日后,纸婆成形。
素面无妆,面容模糊,双手交叠胸前,身形佝偻如旧时灶前老妪。
桑浅取朱砂,在其掌心画了一个“安”字,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然后,她舌尖轻咬,血珠渗出,指尖蘸血,点在纸婆唇缝之间。
那一瞬,灯焰猛地晃了一下。
她俯身,声音低如耳语:
“闭口守夜,见凶则跪。”子时三刻,灵堂烛火将熄未熄,一缕幽光在供桌前缓缓浮动。
那具素面纸婆原本垂首静立,忽然双膝重重砸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她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竟如活人般颤抖了一下。
赵屠户本已倚棺假寐,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他猛地睁眼,顺着纸婆低垂的视线望去——供桌下方,阴影蠕动,一条通体漆黑的毒蛇正悄然昂首,三角头颅对准香炉后的牌位,猩红信子吞吐不定,似要噬魂夺魄。
“畜生!”他怒吼一声,抄起腰间屠刀扑上前去。
刀光劈落,蛇身断为两截,腥臭黑血溅上牌位。
可就在火把照亮残躯的刹那,赵屠户瞳孔骤缩——那蛇颈之上,竟缠着一小团焦黑碎纸,边缘蜷曲如灰蝶,依稀可见朱砂勾勒的眉眼轮廓……
是他认得的纹样。
那是七日前,族老下令焚烧的纸偶残片之一。
当时火焰冲天,他站在远处看着桑浅将委托草纸咽下,心中只当是孤女倔强的执念。
可如今这邪物借尸还魂,以怨气饲毒虫,分明是有人用她的形、盗她的名,行那阴毒诅咒之事!
他跪倒在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彻悟后的震颤。
原来不是桑家扎纸招邪,而是有人惧她破局,便以火毁其作,再以秘法炼化残骸,转嫁灾祸于无辜者身上!
那些夜啼小儿、不安亡魂,皆成她“邪术害人”的罪证。
好一招借刀杀人,污名栽赃!
“是我……差点害了你。”赵屠户攥紧刀柄,指节发白。
他抬头望向义庄方向,眼中血丝未退,却燃起前所未有的决意。
翌日清晨,鸡鸣未起,义庄门前传来沉重脚步声。
赵屠户独自扛着一口沉木棺材而来,肩头磨出血痕也不曾停下。
他将棺材稳稳放在门口,拍去尘土,声音沙哑却清晰:“我这条命,以后归你调度。你要用人,尽管开口。”
没人回应。门扉紧闭,唯有檐下纸马铜铃轻晃,一声不响。
与此同时,小豆子正蹲在墙根,笨拙地捏着竹篾编纸鸟的翅膀。
他的手太小,力道不准,第三次折断后几乎要哭出来。
可想起桑浅说过“骨不断,形不散”,他又咬牙重新开始。
忽然,巡夜偶铃声急促炸响!
他一惊抬头,只见两名执事鬼祟靠近义庄后窗,手中提着油壶,壶口渗出刺鼻桐油味。
他们显然是想纵火灭迹,毁掉所有纸偶证据。
小豆子心跳如鼓,却没逃。
他猛然抬起嘴,吹响桑浅教他的竹哨——三短一长,紧急令。
刹那间,屋檐下一排纸仆齐齐转头,眼眶中铜片反出冷光,如同月下群鸦凝视;院角那只四足巡夜偶四蹄腾空,疾奔而出,铃声连成一片惊雷!
风中似有低语回荡,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同时推开冥门。
两名执事骇然回头,见十余纸影环伺四周,灯火摇曳中宛如鬼围,哪还敢多留?
扔下油壶转身狂奔,裤腿都被自己绊倒,狼狈不堪。
桑浅此时才推开窗,夜风拂动她素白衣袖,发丝轻扬。
她望着祠堂方向,唇角微动,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
“你们怕的从来不是纸……”
风穿过残破棚架,吹过烧尽的草纸灰烬,也吹进灵堂深处。
那只跪过的纸婆,不知何时已悄然抬头。
她模糊的脸上,嘴角竟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弧度,像笑,又像叹息。
而在祠堂最深处的柴房内,陈婆被铁链锁住手腕,枯瘦十指在地上划出道道血痕。
她口中喃喃不清,眼神涣散却又藏着一丝诡异清明。
某夜,看守执事听见她在黑暗中冷笑,声音嘶哑如锈刀刮骨:
“她以为烧了怨偶就完了?我儿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