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太太是在第七个槐花开满院子的春天,发现自己走不出这座老房子的。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拎着竹篮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酱油——小孙女最爱吃她做的酱油炒饭,中午放学回来就要吃。可脚刚踏出大门,就像撞在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上,竹篮“哐当”掉在地上,酱油瓶没买成,倒把家里最后一个完整的粗瓷碗摔碎了。她蹲在地上捡瓷片,手指被划出血也没察觉。直到邻居张婶路过,喊她:“周婶,您蹲这儿干啥?地上多凉啊!”老周太太抬头想应,却看见张婶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落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嘴里还念叨:“这老周家的房子空了快七年了,槐花开得还这么好,真是可惜了。空了七年?老周太太愣了。她明明昨天还在给院子里的月季花浇水,前天还在厨房炖小孙女爱喝的排骨汤,怎么就空了七年?她想拉张婶的手问问清楚,指尖却直接穿过了张婶的袖口,什么都没碰到。风卷着槐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带着熟悉的甜香,可老周太太的心却一点点凉下去。她慢慢站起身,转身往屋里走——这次没再碰到那层看不见的“玻璃”,推开门时,屋里的摆设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堂屋八仙桌上摆着小孙女三岁时画的全家福,墙上挂着儿子结婚时拍的婚纱照,厨房灶台边还放着她没洗完的碗筷,碗里还沾着早上喝玉米粥剩下的痕迹。只有一点不一样。屋里没有光。明明是正午,太阳正毒,可阳光却照不进屋里,连窗户都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只能看见外面槐树枝桠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极了小孙女小时候在窗户上贴的纸老虎。老周太太走到八仙桌前,摸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小孙女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正拽着她的衣角要糖吃。她记得那天是小孙女的生日,儿子儿媳特意从城里回来,一家三口围着她,唱生日歌的时候,小孙女还把奶油抹在了她的脸上。明明……昨天还在的啊。”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槐花瓣落在地上。她开始在屋里找。找儿子儿媳的行李箱——他们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把行李箱放在卧室的衣柜里,里面装着给她买的新衣服,还有给小孙女带的玩具;找小孙女的书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兔子,每天早上小孙女都会背着它,在门口喊“奶奶再见”;找厨房里的酱油瓶——她还得给小孙女做酱油炒饭,要是中午回来吃不到,小孙女该闹脾气了。可翻遍了整个屋子,什么都没找到。衣柜是空的,书包不在玄关的挂钩上,厨房的调料罐里只有半罐盐,连她早上没洗完的碗筷,也变成了落满灰尘的空碗,碗里的玉米粥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堂屋墙角的那盏老煤油灯,还和以前一样。黄铜灯座上刻着缠枝莲纹,是她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嫁妆。以前停电的时候,儿子就会帮她把灯点上,橘黄色的光映着满屋子的人影,小孙女总爱把手指伸到灯影里,学小兔子蹦跳。老周太太走过去,想把灯拿起来,指尖刚碰到灯座,灯芯突然“噗”地一声亮了。橘黄色的光瞬间铺满堂屋,照得八仙桌上的全家福有了暖意,也照出了她手上的血痕——刚才捡瓷片时划的伤口,还在慢慢渗血,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娘,您咋又点煤油灯?电费又不贵。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周太太猛地回头,看见儿子拎着行李箱走进来,西装上还沾着旅途的灰尘。儿媳跟在后面,手里抱着小孙女,小孙女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口水,手里攥着一个粉色的小兔子玩偶。你们……你们回来了?”老周太太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想去抱小孙女,却又怕吵醒她。儿子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笑着说:“这不是小囡想您做的酱油炒饭了嘛,特意跟学校请假回来的。对了娘,我们这次回来,想把您接到城里住,城里的房子大,还有电梯,您上下楼也方便。儿媳也跟着点头:“是啊娘,小囡说想每天都跟奶奶睡,还想让您去看她的芭蕾舞表演。小孙女像是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喊:“奶奶!我要吃酱油炒饭!还要吃您做的槐花糕!老周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转身就往厨房走:“哎!奶奶这就给你做!槐花我早上刚摘的,还新鲜着呢!她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洗米、切葱花、炒酱油,锅里的米饭滋滋作响,散发出熟悉的香味。小孙女趴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活,时不时递过来一颗糖:“奶奶,给你吃糖,甜!”老周太太接过糖,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她觉得这一定是真的,儿子儿媳回来了,小孙女也回来了,他们要接她去城里住,以后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可就在她把酱油炒饭盛进碗里,转身想递给小孙女的时候,屋里的灯突然灭了。橘黄色的煤油灯光消失了,厨房里的香味也没了,锅里的米饭变成了空锅,落满了灰尘。儿子、儿媳和小孙女都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手里还攥着那颗没吃完的糖,糖纸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图案也模糊不清。老周太太看着空锅,眼泪慢慢流下来。她终于想起来了——七年前的春天,她在厨房给小孙女做酱油炒饭,突然觉得心口疼,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她记得儿子儿媳赶回来时,抱着她哭,小孙女拉着她的手喊“奶奶别睡”,可她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原来她早就死了。原来儿子儿媳把她的后事办完后,就带着小孙女回了城里,这座老房子,早就空了七年。那些她以为的“昨天”“前天”,不过是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回忆。她被困在这座老房子里,困在自己的执念里,每天都在等家人回来,每天都在做小孙女爱吃的酱油炒饭,却不知道,家人早就不在了。她走出厨房,堂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映着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格外冷清。八仙桌上的全家福还在,可照片上的人,再也不会笑着喊她“娘”“奶奶”了。从那天起,老周太太不再找家人了。她每天都会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小孙女的玩具摆整齐,把儿子儿媳的衣服叠好放在衣柜里,就像他们还会回来一样。她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槐花开了又落,看着太阳升了又降,偶尔会有路过的邻居在门口议论:“这老周家的房子,晚上总看见有灯亮着,怪吓人的。她听见了,却不生气。那是她点的煤油灯,她怕家人回来时,看不见回家的路。有一次,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闯进了院子。小女孩大概五六岁,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一个粉色的小兔子玩偶,和她的小孙女长得一模一样。奶奶,我找不到妈妈了。”小女孩看见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角。老周太太的心一下子软了,她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别怕,奶奶带你找妈妈。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慢慢往院门口走。这次,她没有碰到那层看不见的“玻璃”,脚步轻快得像年轻时一样。她把小女孩送到巷口,正好碰到找过来的小女孩妈妈,妈妈抱着小女孩,对着她连连道谢:“谢谢您啊阿姨,真是麻烦您了。”老周太太笑着摇头,看着她们走远,才慢慢转身回院子。她走到院门口时,又碰到了那层“玻璃”,这次她没有难过,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原来她不是只能困在老房子里,她还能帮到别人,就像以前帮小孙女一样。从那以后,偶尔会有迷路的小孩闯进院子,老周太太都会牵着他们的手,把他们送到巷口。孩子们都不怕她,还会跟她分享口袋里的糖,说:“奶奶,您的院子里有槐花的香味,真好听。她知道孩子们看不见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鬼魂,可她还是很开心。她会把孩子们留下的糖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八仙桌的抽屉里,和小孙女以前的糖纸放在一起。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院子里的老槐树挂满了雪,像披了一件白棉袄。老周太太坐在堂屋里,点着煤油灯,正缝着一件小棉袄——是给小孙女做的,小孙女小时候总爱穿她缝的棉袄,说比城里买的暖和。突然,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小孙女的声音,比以前长大了些,带着少女的清脆:“爷爷,这就是太奶奶的房子吗?院子里的槐树好大啊!”老周太太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来,跑到门口,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院门口,扎着马尾辫,眼睛像极了她的小孙女。女孩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是她的儿子,头发已经有了白霜,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应该是儿子的新妻子,手里抱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是啊,这是太奶奶的房子,”儿子蹲下来,摸着女孩的头,“太奶奶以前最喜欢在院子里种槐花,还会给你做酱油炒饭和槐花糕。女孩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好奇:“那太奶奶现在在哪里啊?我想见见她。儿子的眼睛红了,他指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太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她肯定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平平安安的。老周太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眼泪慢慢流下来。她想抱抱儿子,想摸摸小孙女的头,想看看那个刚会走路的重孙子,可她知道,她碰不到他们。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着儿子把带来的水果和点心放在八仙桌上,看着小孙女把一个粉色的小兔子玩偶放在全家福旁边,说:“太奶奶,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偶,送给您。他们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小孙女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院子,突然对着空气说:“太奶奶,我下次还来看您,您要好好的。老周太太对着小孙女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说:“好,太奶奶等着你来,给你做槐花糕。她知道小孙女听不见,可她还是说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老周太太回到堂屋里,拿起小孙女留下的小兔子玩偶,抱在怀里,像抱着小时候的小孙女一样。煤油灯的光映在玩偶上,橘黄色的光暖暖的,照得整个堂屋都有了暖意。老周太太坐在八仙桌前,拿起刚才没缝完的小棉袄,继续缝起来。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座老房子,也可能永远都等不到家人真正回来,可她还是会在这里等着。等着每年春天槐花开满院子,等着偶尔迷路的孩子闯进院子,等着家人偶尔回来看看,等着那盏煤油灯,能一直亮着,照亮他们回家的路。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雪地里静静地站着,枝桠上的雪慢慢融化,滴落在地上,像是在陪着老周太太,一起等着春天的到来,等着槐花再次开满院子,等着那些温暖的回忆,再次在这座老房子里,轻轻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