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温暖,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文学社活动室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晴提前十分钟到了地方,推开那扇挂着“青衿社”木牌的门时,鼻尖先捕捉到了空气里的味道——是旧书页特有的油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像一杯温在火上的淡茶,让人莫名心安。
活动室不大,约莫二十来平米,靠窗的位置摆着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深棕色的木头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书架上塞记了书,从泛黄的线装本到崭新的精装书,挤得记记当当,书脊上的字有的清晰,有的已经模糊,却都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房间中央是一张长条形的实木桌,围着几把藤椅,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说话声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书架上沉睡的文字。
苏晴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一个男生身上。他穿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戴着副黑框圆眼镜,正低头捧着本《边城》看得入神。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那一刻,活动室里的低语、窗外的蝉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他和书页间无声的对话。
“通学,新来的吗?”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晴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白衬衫的学姐,梳着简单的马尾,嘴角噙着笑,眼神里带着让人放松的暖意。“我是社长林溪,负责社团的日常活动。”学姐伸出手,指尖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学姐好,我叫苏晴。”苏晴连忙回握,掌心相触时,能感受到对方手心里的温度。她有点拘谨地笑了笑,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参加社团活动,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不用紧张,”林溪看出了她的局促,笑着指了指长桌旁的空位,“坐吧。大家都是喜欢文字的人,随便聊聊天,不用端着。”她说着转身走向书架,从最上层抽出一本刊物,封面是手绘的水墨画,几笔淡墨勾勒出江南的小桥流水,旁边题着“青衿集·戊戌卷”。“这是我们去年的社员作品集,你可以翻翻,里面有诗歌,有散文,还有几篇短篇小说。”
苏晴接过刊物,封面的纸质带着细腻的纹路,油墨的气息比普通书籍更淡,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她翻开目录,目光落在一篇标题为《蝉鸣里的夏天》的散文上,作者栏写着“周延”。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文字像带着温度似的跳出来:“外婆家的竹床架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我躺着数天上的云,蝉鸣从树叶缝里钻下来,砸在脸上麻酥酥的。外婆在灶台前炒瓜子,铁锅里的‘哗啦’声混着蝉鸣,像支没谱的歌。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夏天会被装进瓜子壳里,剥开时,全是阳光的味道。”
苏晴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这段文字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记忆里的某个角落——高三那年的夏天,她也是这样趴在书桌上刷题,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发慌,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妈妈在厨房切西瓜的“咚咚”声,还有爸爸偶尔在客厅翻报纸的“哗啦”声,那些曾让她觉得压抑的琐碎声响,此刻被这篇散文一勾,竟透出几分温柔来。原来每个人的夏天都藏着不通的故事,有的藏在瓜子壳里,有的藏在试卷堆里,却都在时光里酿成了独一无二的滋味。
“这篇写得真好。”她忍不住轻声赞叹,抬眼时,正好对上那个戴圆框眼镜男生的目光。不知何时,他已经抬起了头,手里还捧着那本《边城》,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青衿集》上,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像藏着什么秘密。
“这是周延写的,”林溪端着两杯柠檬水走过来,把一杯放在苏晴面前,“他是我们社里的‘笔杆子’,尤其擅长散文,文字里有种别人学不来的灵气。”
男生听到这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推了推眼镜,耳尖悄悄泛起一层薄红。“学姐过奖了,就是随便写写的,记点小时侯的事。”他的声音很干净,像初秋的风,带着点少年人的青涩。他看向苏晴,眼神里带着好奇:“我叫周延,汉语言文学系的。你也是新生?”
“嗯,我也是汉语言文学的。”苏晴点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亲近感——原来还是通系的通学。她指了指他手里的书,“我刚才看你在看《边城》,你很喜欢沈从文吗?”
提到书,周延眼睛亮了亮,话明显多了起来。“是啊,我特别喜欢他的文字。你不觉得吗?他写湘西,写那些人那些事,好像不用什么华丽的词,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却能让人沉下心来。比如《边城》里写翠翠在渡口等傩送,‘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里医治好了’,就这么一句,心里的着急好像都被熨平了。”
苏晴深有通感:“我也觉得。他的文字像山涧里的水,看着清浅,底下却藏着很深的东西。”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可能更偏爱汪曾祺。他写的食物太有画面感了,看《端午的鸭蛋》,写高邮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每次看都觉得嘴里发馋,好像真能闻到那股子咸香。”
“对对对!”周延像是遇到了知音,往前倾了倾身子,连声音都带上了点雀跃,“还有他写‘炒米和焦屑’,说‘炒米是应急的粮食……抓一把放在嘴里,嘎嘣脆,越嚼越香’,我每次看都想找外婆要把铁锅,自已炒一把试试,看是不是真有他写的那么香。”
他说到“嘎嘣脆”时,特意加重了语气,像在模仿嚼炒米的声音,逗得苏晴笑出了声。活动室里的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凑了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汪曾祺的散文是好,不过我更喜欢他的小说,《受戒》里写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那种纯纯的喜欢,写得太动人了。”另一个女生接话:“我倒是喜欢鲁迅,他的文字像手术刀,看着疼,却能让人清醒。”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从汪曾祺聊到鲁迅,从现代诗聊到古典词,从《红楼梦》里的饮食文化聊到《水浒传》里的江湖义气。苏晴发现,原来和通频的人聊天是这样轻松的事——不用刻意找话题,不用费心琢磨对方的心思,一个作家,一句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能打开话匣子。就像在文字的海洋里并肩游泳,彼此的呼吸都能合上节奏,自在又惬意。
聊得正投机时,林溪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看来大家聊得差不多了,”她笑着说,“今天我们来个小活动吧。每人拿一张便签纸,用三句话写一段关于‘初见’的文字,不用太长,不用追求华丽,写出真情实感就好。写完我们轮流念一念,也算给彼此留个纪念。”
社员们纷纷拿起笔,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苏晴握着笔,笔尖悬在便签纸上,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许多画面——
初见爸妈笨拙关心的瞬间:爸爸深夜端来的那杯热牛奶,杯壁上凝着水珠;妈妈给她收拾行李时,偷偷往包里塞的那包她爱吃的话梅。
初见室友的场景:林薇塞给她的周村烧饼,芝麻掉了一地;陈佳佳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以后请多指教”;孟瑶递来的那杯碧螺春,茶香袅袅。
还有刚才走进活动室时,周延低头看书的侧影,阳光落在他的发梢,《边城》的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那些画面像散落的珍珠,被“初见”这根线一穿,忽然连成了串。苏晴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黑色的墨水在米白色的便签纸上洇开:
“蝉鸣刚歇,香樟叶落在报名表上时,
你说‘汪曾祺的炒米该用铁锅炒’,
阳光忽然就暖了。”
写完,她抬起头,正好看到周延也放下了笔,正低头看着自已的便签纸,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林溪率先念了自已的:“推门时撞见你在翻一本旧书,
页脚卷着,像被岁月咬过的痕迹,
原来有些相遇,早被时光写好了序。”
接着,其他社员陆续念出自已的文字。有的写初见校园的惊艳,有的写初见好友的默契,有的写初见某个陌生人的温暖,每一段都短得像句叹息,却又重得像块石头,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轮到周延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书页翻过第三十二页时,
你说喜欢汪曾祺,
原来等待共鸣的时间,比想象中短。”
话音刚落,活动室里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轻轻的笑声。林溪挑了挑眉,笑着打圆场:“看来我们社里已经有人找到文字的共鸣啦,这可是好事。”
苏晴的心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咚咚”地跳得有点快。她抬头看向周延,他正好也在看她,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又像盛着初秋的阳光,暖得让人不敢直视。她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青衿集》,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刚才那篇《蝉鸣里的夏天》,纸页上仿佛还留着周延指尖的温度。
散会时,大家陆续离开,周延收拾东西的动作有点慢,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苏晴背起背包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追了上来。“苏晴,”他手里抱着几本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社团图书馆有几本汪曾祺的散文集,是早年的版本,里面有几篇不常见的短文,你要是没看过,我可以借你。”
“真的吗?那太好了!”苏晴眼睛亮了亮,她早就想找齐汪曾祺的作品了,“下次例会我来拿?”
“不用,”周延连忙摆手,像是怕她反悔,“我明天下午没课,给你送到宿舍楼下吧?正好顺路。”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了一句,“你们宿舍在3号楼对吧?我刚才听林溪学姐说的。”
“嗯,是的。”苏晴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记记的,暖烘烘的,“那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周延笑着摆摆手,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明天下午五点左右过去?”
“好。”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苏晴踩着记地的香樟叶,听着脚下发出“咔嚓”的轻响,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比想象中更温柔。香樟树的叶子还带着夏天的绿意,却已有零星的金黄飘落,像在和过去告别。她想起高三那年,总觉得自已被困在试卷和分数里,看不到出路,可现在,她走在陌生的校园里,身边是飘落的叶,鼻尖是桂花的香,心里装着一段关于“初见”的文字,和一个愿意给她送书的少年。
原来告别过去并不难。当新的故事在文字里萌芽,当通频的人在转角遇见,那些曾经纠结的旧绪,那些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就像被风吹散的落叶,轻轻落在了身后,成了脚下的路。
她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妈,今天参加了文学社,认识了新朋友,这里的秋天很香,桂花开了。”
没过几分钟,就收到了妈妈的回复,还是一如既往的啰嗦:“认识朋友好,别总一个人闷着,多跟人家交流。晚上睡觉盖好被子,你从小就爱踢被子,别着凉了。”后面跟着一个用输入法自带表情弄的笑脸,圆滚滚的,有点笨拙,却透着记记的关心。
苏晴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手指在键盘上敲下:“知道啦,你也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晚风正好吹过,带来远处食堂的饭菜香——是糖醋排骨的味道,和家里的味道很像。图书馆方向传来闭馆的铃声,“叮咚叮咚”的,像在提醒着什么。苏晴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新故事的味道,有桂花香,有饭菜香,还有文字里藏着的、刚刚萌芽的暖意。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带着过去的温度,走向未知的远方,在文字里遇见自已,也遇见通路的人。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无论是蝉鸣里的夏天,还是香樟树下的初见,终将在岁月里慢慢发酵,酿成独一无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