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是活的。
不是比喻,是真的活。它们像无数只烧红的小虫子,钻进陈四的衣领、袖口,甚至透过粗布袜子,咬着他的脚踝。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在刚熄灭的灶膛里,烫得他脚趾蜷缩,却不敢停下——一停下,松软的流沙就会顺着裤管往上爬,像要把他整个人吞进地底。
天是昏黄的,地也是昏黄的,连风都裹着昏黄的沙,吹在脸上不是疼,是灼。陈四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刚碰到皮肤就嘶了一声——汗早被热风蒸成了盐霜,刮在晒得脱皮的额头上,像撒了把粗盐。他喉咙里更难受,像是塞着一团晒干的骆驼刺,每咽一口唾沫,都要扯着喉咙管疼,连带着胸口都发闷。
歇……歇口气吧……身后传来刘四娃的声音,又轻又哑,像被砂纸磨过。这娃才十七,是队里最年轻的,脸本来就瘦,这几天下来,颧骨凸得更明显,嘴唇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刚冒头,就被风舔没了,只留下一圈圈灰白的皮屑。
陈四没回头,只是摇了摇手。他知道不能歇。李老西昨天就说了,在鬼沙梁,停下就等于给那东西递请柬。至于那东西是什么,李老西没说,只把那根磨得发亮的烟杆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像在看什么藏在沙底下的恶鬼。
这支驼队本来有十二峰骆驼,十五个人。三天前那场沙暴过后,就剩七峰骆驼,六个人了。水囊早就空了,最瘪的那个被孙四楞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像块干硬的面饼。骆驼也撑不住了,领头的那峰老驼,驼峰软塌塌地歪在一边,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粗重的呼吸声在风里飘着,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陈四是队里第二年轻的,入行三年,跟着李老西跑过三趟关外,从没见过这么邪性的旱。往年就算缺水,至少能找到点沙棘根,或者等夜里起露,在骆驼毛上刮点水。可这次不一样,太阳像钉在天上,连风都是烫的,沙地里连只活的虫子都见不着,更别说水了。
四……四哥……刘四娃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好像……好像听见有水声了……
陈四心里一沉。这是渴到出现幻觉了。他刚想回头劝两句,就听见前面噗通一声——领头的老驼跪了。
那驼没挣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沙里,庞大的身躯压得沙粒簌簌往下滑。它抬起头,对着天发出一声哀鸣,声音又长又哑,听得人心里发揪。然后它就不动了,眼睛慢慢闭上,连呼吸都停了。
整个驼队都僵住了。
死一样的寂静,连风都好像停了一瞬。孙四楞先反应过来,几步冲过去,蹲在老驼旁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按了按它的胸口,最后骂了句操,一屁股坐在沙里,双手插进头发里,没再说话。
李老西走过去,动作慢得像个老木偶。他从腰里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刀鞘在沙里蹭了蹭,发出沙沙的响。他没看任何人,只是用刀背敲了敲老驼的喉咙,然后手腕一翻,刀刃就割了进去。
暗红的血涌了出来,不是平时那种鲜红的,是发稠的,带着点黑,像熬糊的糖浆。血刚滴到沙里,就滋的一声,冒了点白气,然后迅速被沙吸了进去,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有人递过来一只破碗,豁了个口,李老西接过来,接了半碗血,然后转过身,递到陈四面前。
喝。李老西的声音比平时更哑,眼睛里没什么光,像两潭死水,想活,就喝。
那血腥味直冲鼻腔,陈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别过头,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昨天就把仅有的一点干粮吐完了。他看着碗里的血,又看了看刘四娃,那娃正盯着碗,咽了口唾沫,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陈四接过碗,闭了闭眼,仰起头,把那半碗血灌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腥膻味像一团火,烧得他喉咙更疼,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点力气——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像快熄灭的柴火,被添了点火星。他把碗递还给李老西,抹了抹嘴,发现嘴角沾了点血沫,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李老西又接了半碗,递给刘四娃。那娃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吐了,吐出来的只有一点浑浊的口水,混着血丝。
别浪费。李老西说了句,声音没什么起伏,然后自己端起碗,把剩下的血喝了。孙四楞和另外两个驼客也分了点,最后剩下的,李老西倒在了老驼的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说什么祷告的话,声音太小,陈四没听清。
天慢慢暗了下来。
沙漠的白天和夜里是两个世界。白天能把人烤化,夜里却能把人冻僵。风又起来了,不再是白天那种灼人的热,而是带着刺骨的冷,刮在脸上像刀割。陈四把怀里的破棉袄裹得更紧了点,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他们挤在老驼的尸体旁边,靠着那点残留的体温。老驼的尸体已经开始变硬,皮肤紧绷着,像块硬纸板。没人说话,都闭着眼睛,却没人能睡着——干渴和寒冷像两只手,死死攥着每个人的心脏,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陈四也没睡。他靠在老驼的腿上,睁着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是毛的,周围裹着一层昏黄的光晕,像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远处的沙丘在月光下,像一个个趴着的怪物,静悄悄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
很轻,很细,像有人用指甲在刮沙子。
嗒……嗒……嗒……
声音从左边传来,离他们不远,大概也就十几步的距离。陈四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旁边的李老西也动了动,眼睛没睁,却把手里的烟杆攥得更紧了。
嗒……嗒……嗒……
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清楚,而且越来越近。陈四慢慢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沙面在动。
不是风吹的那种动,是下面有东西在拱,像有只兔子在沙里钻,沙面鼓起来一个小包,慢慢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
谁孙四楞突然开口了,声音有点抖,然后猛地站起来,抄起身边的木棍,出来!别装神弄鬼的!
那包沙突然停了。
然后,噗的一声,一只手从沙里伸了出来。
不是活人的手。是骨手。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肉,指节纤细,指甲早就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指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孙四楞啊的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木棍掉在沙里,发出啪的一声响。
陈四也僵住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血液像瞬间冻住了,连呼吸都忘了。他看见那只骨手张开,抓着沙面,然后,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同样是惨白的骨手。
两只手抓着沙,用力一撑,一颗头颅从沙里冒了出来。
干枯的长发粘在头骨上,一缕一缕的,像晒干的水草,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眼窝是空的,黑黢黢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它继续往上爬,肩膀、胸膛、腰……最后,整具骨架都从沙里钻了出来。
它穿着一件红嫁衣。
不是新的,是破的,烂的,红色早就褪成了暗红,像干涸的血,有些地方的布已经碎成了条,挂在骨头上,随风飘动。嫁衣的领口和袖口,还能看到一点金线绣的花纹,只是大部分都磨掉了,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记。
它就那么站在沙里,歪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他们,胸腔里空荡荡的,风从里面穿过去,发出呜呜的声,像在哭。
鬼……鬼啊!刘四娃尖叫起来,抱着头,缩在老驼的尸体后面,浑身发抖。
另外两个驼客也慌了,一个爬起来想跑,刚跑两步,就被李老西抓住了胳膊。别跑!李老西的声音很响,带着一种压抑的恐惧,跑不掉的!
那枯骨新娘没动,就那么站着,然后,它慢慢抬起手,指向陈四。
陈四的心脏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僵得像块石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枯骨新娘朝着他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踩在沙里,没有声音。它的腿骨很细,走起来有点晃,像随时会散架,却又走得很稳,一直朝着陈四的方向。
李老西突然拔出腰刀,朝着枯骨新娘冲了过去,啊的一声嘶吼,声音里带着绝望:别过来!老子砍死你!
刀砍在了枯骨新娘的肩膀上,当的一声,像砍在石头上。枯骨新娘没动,只是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窝对着李老西,然后,它抬起手,骨指轻轻一碰李老西的刀背。
李老西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刀当啷一声掉在沙里。他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枯骨新娘继续朝着陈四走,直到走到他面前,停下。
它比陈四矮一点,陈四能清楚地看到它头骨上的裂纹,还有嫁衣上沾着的沙粒。它抬起手,骨掌里托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白色的,温润的,像一块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形状是长的,一端圆,一端尖,大概有手指那么长。
陈四一开始没看清是什么,直到枯骨新娘把那东西递到他面前,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一根人的指骨!
从大小看,应该是中指的第一节,上面没有一点血肉,却透着一种奇怪的温润,不像普通的骨头那么凉。
陈四的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他想躲开,却躲不开。枯骨新娘的骨指轻轻一推,那根指骨就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触感很奇怪,不是凉的,是温的,甚至带着一点黏腻,像沾了什么东西,却又看不出来。陈四的手指抖得厉害,想把指骨扔掉,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直接响在脑仁里,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冰冷的气,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风:把它……交给三十年前……在此失踪的新郎……
陈四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想开口问,却发不出声音。
他叫……赵承宗……那个声音又响了,带着一点委屈,一点哀怨,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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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枯骨新娘对着陈四,微微歪了歪头。它的颌骨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一个没有嘴唇、没有肌肉的骷髅,却做出了笑的动作,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然后,它往后一仰,像断了线的木偶,噗的一声,掉进了沙里。沙粒迅速涌过来,盖住了它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坑,很快也被风吹平了,仿佛它从来没出现过。
只有陈四掌心里的指骨,还带着那股奇怪的温润,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周围静得可怕。刘四娃还在发抖,李老西盯着陈四手里的指骨,脸色惨白,另外两个驼客缩在一边,眼神里满是恐惧。
那……那是什么一个驼客小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老西没回答,只是慢慢走过来,蹲在陈四面前,盯着他手里的指骨,眼睛里满是惊骇。他伸出手,想碰,又缩了回去,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指骨的表面。
鬼……鬼嘱……李老西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这是鬼嘱啊……沾了鬼嘱的人,活不长的……
什么是鬼嘱陈四终于能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就是……就是鬼托你办事……李老西的嘴唇哆嗦着,办不成,死;办成了,也不一定能活……这是诅咒,是鬼沙梁的诅咒啊!
陈四低头看着手里的指骨,突然发现指骨的表面好像有字。他把指骨凑到月光下,仔细一看,果然——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很小,像苍蝇头一样,却很清晰,一笔一划的,刻得很深。
这上面……有字陈四的心跳得更快了。
李老西也凑过来看,看了一眼,脸色更白了,他伸出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刘……四……娃……
刘四娃的哭声突然停了,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着陈四手里的指骨,嘴唇哆嗦着:我……我的名字……怎么会在上面
李老西继续念:王……四……眼……
队里的账房王四眼,就是那个戴着破眼镜的驼客,他啊的一声,往后缩了缩,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他也忘了扶。
孙……四……楞……
孙四楞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盯着指骨,突然一把抢了过来,凑到眼前看,看了一会儿,他的手开始发抖,然后猛地把指骨扔在地上,吼道:假的!这是假的!是那女鬼耍我们的!
指骨掉在沙里,滚了一圈,停在陈四的脚边。陈四弯腰捡了起来,继续看。上面的名字一个接一个,都是队里的人——李老西、另外两个驼客,还有他自己,陈四。
最后,在指骨的最顶端,刻着一个名字,比其他的字都深,也都大一点,笔画很用力,像是刻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劲。
陈四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那名字是:陈三响。
陈三响。
这是他爹的名字。
他爹,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跟着驼队跑关外,然后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娘每次提起他爹,都要哭,说他爹是条汉子,就是命不好,折在了鬼沙梁,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他爹的名字,怎么会刻在这根从枯骨新娘手里拿来的指骨上
不……不可能……陈四的声音飘得像一缕烟,他看着手里的指骨,又看了看李老西,老西叔,你看……这名字……是不是我看错了
李老西凑过来,看了一眼,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瘫坐在沙里,眼神空洞地看着陈四,嘴里喃喃道:陈三响……陈三响……三十年前……就死在鬼沙梁了啊……那是你爹……你那个……没能走出去的爹啊……
陈四的血,瞬间凉了。
他手里的指骨,突然变得很沉,沉得像块石头。他看着指骨上的名字,耳边好像响起了娘的哭声,还有小时候,娘抱着他,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这是你爹,陈三响,是个好人,就是太实在了……
可现在,他爹的名字,刻在这根诡异的指骨上,和他们这些活人的名字刻在一起,像一个死亡名单。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我爹的名字陈四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抓着李老西的胳膊,老西叔,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爹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老西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叹了口气,说:你爹……当年就是跟着一支驼队,走的这条路,然后就没回去……后来有人说,他们遇到了沙暴,全死了……也有人说,他们遇到了‘那东西’,被吃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爹就是陈三响……我没告诉你,是怕你难受……
那这指骨……陈四举着手里的指骨,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还有我们的名字
李老西没说话,只是盯着指骨,眼神里满是恐惧。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鬼沙梁……吞人……不吐骨头,也不吐魂……它把魂儿都留下了,刻在骨头上,当成记号……我们这些人,都是它的猎物,早晚都要被它吞了……
孙四楞突然站起来,一脚踢在老驼的尸体上,吼道:我不信!什么鬼啊魂的!都是骗人的!我们明天就走,朝着太阳走,肯定能走出去!
没人接话。大家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没有水,没有骆驼,在鬼沙梁里,朝着太阳走,也走不出多远。
陈四攥着手里的指骨,指骨的温润还在,却让他觉得更冷了。他想起枯骨新娘说的话,交给三十年前在此失踪的新郎,赵承宗,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拜堂。
赵承宗。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小时候,娘跟他说过,三十年前,有支迎亲的队伍,也走了这条路,然后就失踪了,新郎叫赵承宗,新娘叫柳红衣。当时他还小,没当回事,现在想来,那支迎亲队伍失踪的时间,刚好和他爹陈三响失踪的时间重合——都是三十年前,都折在了鬼沙梁。
这绝不是巧合。
陈四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去找赵承宗。
不管能不能活,不管这是不是诅咒,他都要去。他想知道,他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想知道这指骨上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知道那个枯骨新娘,到底是不是当年的柳红衣。
老西叔,陈四抬起头,看着李老西,声音很坚定,你知道赵承宗在哪里吗三十年前,他的迎亲队伍,是在哪个地方失踪的
李老西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那支队伍失踪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们……
你再想想!陈四抓着李老西的胳膊,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老驼客都不敢去的比如……比如有什么特别邪性的地方
李老西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眼神变得很恐惧,他看着远处的沙丘,声音带着颤抖:有……有个地方,叫鬼哭窝……在鬼沙梁的西北边,大概半天的路程……那里常年刮怪风,风一吹,就像哭一样,而且流沙特别凶,进去的人,从来没出来过……老人们说,那是阎罗殿的入口,是‘那东西’的老窝……当年,赵承宗的迎亲队伍,就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和你爹当年走的路线,刚好重合……
鬼哭窝。
陈四记住了这个名字。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说:我去。明天一早,我去鬼哭窝,找赵承宗。
你疯了!李老西抓住他的胳膊,那地方不能去!进去就死!
待在这里,也是死。陈四看着李老西,老西叔,我爹的名字在这指骨上,那女鬼托我办事,我要是不去,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找到水,找到出路,还能弄清你我都想知道的真相。
孙四楞突然走过来,拍了拍陈四的肩膀:我跟你去。妈的,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个明白!三十年前的事,能跟你爹扯上关系,说不定也能弄清我爷爷当年的事——我爷爷也是三十年前跑驼队,没回来。
刘四娃也慢慢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说:四哥,我也跟你去,我能帮你扛东西,还能给你望风。
王四眼和另外两个驼客没动,他们摇了摇头,说:我们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你们……要是你们能回来,就带我们走……
陈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那天晚上,没人再睡。大家都坐在老驼的尸体旁边,等着天亮。风还在刮,像哭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慌。陈四攥着手里的指骨,指骨的温润好像更明显了,像是在给他指路,又像是在提醒他——三十年前的真相,就藏在鬼哭窝深处。
天终于亮了。
太阳从东边的沙丘后面爬出来,一开始是橘红色的,慢慢变成了金色,最后又变成了刺眼的白。沙粒又开始发烫,空气里的温度迅速升高。
陈四、孙四楞和刘四娃,收拾了一下东西——只有一把腰刀,一个火折子,还有几块从老驼身上割下来的干肉脯,用破布包着。水囊是空的,他们只能靠肉脯里的一点水分维持。
李老西把他们送到沙丘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铜哨子,递给陈四:这个你拿着,是你爹当年用过的。他走之前,把这个留给我,说要是遇到危险,吹这个能吓走一些小兽……还有,要是到了中午,还没找到线索,就赶紧回来,别硬撑……
陈四接过铜哨子,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心里一酸。这是爹留下的东西,三十年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到了他手里。他攥紧铜哨子,点了点头:老西叔,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会回来的。
说完,他转身,朝着西北方向走去。孙四楞和刘四娃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踩在滚烫的沙里。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周围的沙丘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沙粒也越来越细,踩在上面,更容易陷进去。风也变了,不再是乱吹,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刮,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比夜里的风更吓人——这应该就是鬼哭窝的方向了。
四哥,刘四娃的声音有点抖,你听这风……真的像有人在哭……还有,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陈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连绵的沙丘,没有任何人影。但他心里也发毛——指骨的温度在升高,像是在预警。他压低声音:别回头,别说话,跟着我走。越怕,‘那东西’越容易找上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片洼地。洼地很大,像一个巨大的碗,碗底是平的,上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是雅丹地貌,被风蚀得像一个个怪物,有的像人,有的像兽,站在那里,透着一股诡异。
风就是从洼地里吹出来的,呜呜的声更响了,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唱戏,又像有人在说话,模糊不清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就是……鬼哭窝孙四楞停下脚步,看着洼地,脸色有点白。他爷爷当年会不会就是死在这里
陈四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手里的指骨变得更烫了,烫得他手心发疼——这是在提醒他,目的地到了,危险也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走,下去看看。小心脚下,别踩进深沙坑。
他们沿着陡峭的沙坡,慢慢滑下去。沙坡很滑,走一步,要退半步,好不容易才到了碗底。
碗底的沙是灰白色的,不像其他地方的沙那么黄。沙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破碎的木头,生锈的铁器,还有一些骨头,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兽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铁锈,又像腐烂的东西,很刺鼻。
陈四朝着洼地的中心走去,那里有一堆更大的木头,像是一个倒塌的架子,上面还挂着一些破布,是红色的,和枯骨新娘穿的嫁衣颜色一样。
那是什么刘四娃指着那堆木头,声音有点抖。
陈四走过去,仔细一看,心里一沉——那是一顶花轿的残骸。
花轿的架子已经散了,木头都被晒得发黑,有的还带着烧焦的痕迹。轿帘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些破布挂在架子上,是红色的,上面还能看到一点金线绣的花纹,和枯骨新娘嫁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这一定是赵承宗迎亲队的花轿,三十年前,它就是在这里失去了踪迹。
花轿的周围,散落着几具骨架。有的是人的,有的是兽的,都已经风化了,骨头很脆,一碰就碎。其中一具骨架,比其他的都大,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红色的布片,像是新郎的吉服——布片的材质和花纹,和他小时候在娘的旧箱子里见过的、爹当年丢失的一块红绸布很像。
陈四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走过去,蹲在那具骨架旁边,仔细看。骨架的胸腔处,有一个很大的洞,肋骨断了好几根,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掏开的——和李老西说的那东西吞噬心脏的说法完全吻合。
这就是赵承宗。三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被那东西掏走了心脏,连魂魄都被禁锢在这具骨架里。
就在这时,陈四手里的指骨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差点扔出去。他赶紧把指骨凑到眼前,发现指骨上的字开始发光,淡淡的白色光芒,照亮了指骨上的每一个字——最后那个陈三响的名字,光芒最亮,像是在控诉什么。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脑子里的声音,是耳朵能听到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哭声,很轻,很哀怨,从花轿的残骸后面传来。
承宗……郎君……你在哪里……我等了你三十年了……
陈四猛地站起来,朝着花轿后面望去。
花轿后面,是一块巨大的雅丹岩石,像一个趴着的巨人。岩石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哭声就是从洞口里传出来的。
他握紧手里的腰刀,慢慢朝着洞口走去。孙四楞和刘四娃跟在他后面,手里也拿着木棍,身体绷得很紧——孙四楞的手在抖,他好像也猜到了,这里可能藏着他爷爷失踪的真相。
走到洞口,哭声更清楚了,还夹杂着一些模糊的话:承宗……我们说好要拜堂的……你怎么不来了……这三十年,我天天都在等你……
陈四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洞口喊道:里面的人是谁是柳红衣吗三十年前,赵承宗的新娘
哭声突然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从洞口里传出来,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冰冷的气: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三十年’
我是陈四,陈四说,我爹是陈三响,三十年前也折在了鬼沙梁。是一个穿红嫁衣的枯骨新娘,让我把这个交给赵承宗。他举起手里的指骨,指骨上的光芒更亮了,她说,让我告诉你,她一直在等你拜堂。
洞口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是一个女人。
穿着红色的嫁衣,和枯骨新娘穿的一样,只是更完整,颜色也更鲜艳,像是新的——但陈四知道,这不是新的,是怨气和执念支撑着这件嫁衣,让它三十年不腐。她的头发很长,黑色的,垂在肩膀上,遮住了半边脸。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她走到陈四面前,停下,抬起头,露出了脸。
很漂亮的一张脸,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很红,却没有一点表情,像一个精致的木偶。她的眼睛里没有瞳仁,是白色的,像两个白球,直勾勾地盯着陈四手里的指骨。
这是……我的指骨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疑惑,还有一点激动——她的指尖在抖,想去碰指骨,却又不敢。
是那个枯骨新娘交给我的,陈四说,她说,这是你的东西,让我务必交给赵承宗,让他知道,你等了他三十年。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是红色的,像血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沙里,发出滋的一声。
她……她还记得……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还以为……三十年了,她早就被‘那东西’磨掉了所有念想……
你是谁陈四又问,你是柳红衣吗那个枯骨新娘,又是谁为什么你们都穿着一样的嫁衣
女人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是柳红衣。那个枯骨新娘,也是我。三十年前,我和承宗的迎亲队伍走到这里,遇到了‘它’——鬼沙梁的沙妖。它靠吞噬人的心脏和魂魄为生,那天,它杀了所有人,掏走了承宗的心脏,却没杀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满是痛苦:它把我的魂魄分成了两半。一半封在枯骨里,让我在鬼沙梁里游荡,引诱活人的魂魄过来,给它当养料;另一半,就封在这具躯壳里,让我守着承宗的骨架,看着他的惨状,天天受折磨——它喜欢看我痛苦,喜欢看我在‘等’和‘绝望’里挣扎,这能让它变得更强。
那赵承宗的魂魄呢陈四问,目光落在花轿旁的骨架上——那具骨架的手指骨,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魂魄……被沙妖封在了这具骨架里,柳红衣的声音更轻了,她走到骨架旁边,蹲下来,红色的眼泪滴在骨架的肋骨上,三十年来,他一直看着我,却不能说话,不能动,只能陪着我一起受折磨。沙妖说,这是对我们‘私定终身’的惩罚——它最恨人有执念,尤其是情执念。
孙四楞突然开口,声音发颤:那……那我爷爷呢他叫孙老憨,也是三十年前跑驼队,走的就是这条线,是不是也被沙妖杀了
柳红衣抬起头,看了孙四楞一眼,点了点头:是。三十年前,你爷爷的驼队路过这里,想救我,结果被沙妖发现了。沙妖掏走了他的心脏,把他的魂魄封在了旁边那具兽骨里——它喜欢把人的魂魄封在异类的骨头里,看他们痛苦。
孙四楞顺着柳红衣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具半埋在沙里的兽骨,骨头上还挂着一块破旧的布片,上面绣着一个孙字——那是他爷爷当年常穿的坎肩!
孙四楞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走过去,想碰那具兽骨,又不敢,只能蹲在旁边,肩膀不停地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是李老西的声音!
陈四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沙丘上,沙面在剧烈地翻动,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下面移动,李老西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陷下去了一个大坑,坑边看不到任何人影。
是沙妖!柳红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它感觉到了我们的谈话,知道我在跟你们说它的秘密,所以去杀李老西他们了!它要把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杀了!
陈四猛地拔出腰刀:我们去救他们!
别去!柳红衣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很凉,像冰一样,沙妖现在很强大,你们去了也是送死!它刚才只是在试探,现在动了真怒,连我都拦不住它!
那怎么办陈四的声音很着急,我们不能看着他们死!李老西是我叔,还有另外两个驼客,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
柳红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神变得很坚定:有一个办法,能暂时困住沙妖,给你们争取逃跑的时间。你手里的指骨,是我的半魂所化,上面有我的执念之力。你把它插进承宗的骨架里,能唤醒他的魂魄——我们两个的执念之力合在一起,能暂时困住沙妖。
那你们呢陈四问。
我们会被沙妖吞噬,柳红衣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解脱,但能救你们,值了。我们已经等了三十年,受了三十年的折磨,早就累了。能和承宗一起解脱,我已经满足了。
陈四看着柳红衣,又看了看花轿旁的骨架——那具骨架的眼窝处,好像有两点绿色的光在闪烁,是赵承宗在回应。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陈四走到骨架旁边,蹲下来,手里的指骨烫得他手心发疼。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指骨插进了骨架的胸腔里——那个空洞的位置,刚好是心脏当年所在的地方。
指骨刚插进去,骨架就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声。然后,骨架的眼窝处,两点绿色的光芒越来越亮,像两颗跳动的星。
红衣……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骨架里传出来,是赵承宗的声音,三十年了,他终于能说话了,是你吗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了……
是我,承宗。柳红衣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喜悦,我们终于能说话了……
对不起,红衣,让你等了我三十年,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赵承宗的声音里满是愧疚。
不怪你,承宗,柳红衣摇了摇头,是沙妖太残忍。我们现在,一起困住它,让陈四他们走——他们不该为三十年的旧债买单。
赵承宗的骨架点了点头,然后,骨架和柳红衣的身体同时发出了白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亮,像一个巨大的光球,笼罩了整个鬼哭窝。
远处,传来了沙妖凄厉的嘶吼,像是愤怒,又像是痛苦。沙面的翻动停止了,那个巨大的坑也不再扩大——沙妖被光球困住了。
快!柳红衣的声音从光芒里传出来,带着一点虚弱,沙妖只能被困半个时辰!你们赶紧朝着东边走,出了鬼沙梁,就能看到绿洲!别回头,别停下!
陈四、孙四楞和刘四娃,朝着柳红衣和赵承宗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们知道,这一拜,是感谢,也是告别。
谢谢你们!陈四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会记住你们的!
说完,他们转身,朝着东边跑去。
光芒还在亮着,照亮了他们的路。他们跑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到鬼哭窝的影子,才停下来,喘着粗气。
他们回头望去,鬼沙梁的方向,光芒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昏黄的沙——柳红衣和赵承宗,应该已经解脱了。
他们……他们走了……刘四娃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四点了点头,眼睛有点红。他摸了摸怀里的铜哨子,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指骨——刚才跑的时候,他把指骨从骨架里拔了出来,这是柳红衣和赵承宗唯一的遗物,他要带出去,好好安葬。
他们继续朝着东边走,走了大概两天,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绿洲里有水,有草,还有牧民。他们得救了。
后来,陈四再也没去过鬼沙梁。他回到了家乡,跟娘说了爹的事,说了柳红衣和赵承宗的事,也说了孙四楞爷爷的事。娘哭了很久,然后说:你爹当年是有点贪小便宜,但他心不坏,就是太傻,不该去碰迎亲队的东西……柳姑娘和赵公子,是苦命人啊,三十年,太苦了……
再后来,陈四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日用百货。他把那根指骨,还有爹的铜哨子,一起放在一个小木盒里,供奉在店里的神龛上,每天都上香。他还请人画了柳红衣和赵承宗的画像,挂在神龛旁边——虽然他没见过他们的样子,但他觉得,他们一定是很好看的人。
孙四楞回了家,把爷爷的事告诉了家人,然后带着家人去了绿洲定居,再也没跑过驼队。刘四娃也回了家,帮着家里种地,偶尔会来陈四的店里坐一坐,聊起鬼哭窝的事,还是会忍不住哭。
陈四时常会想起鬼沙梁,想起那个穿红嫁衣的枯骨新娘,想起柳红衣和赵承宗。他不知道,沙妖被困住半个时辰后去了哪里,会不会再出来害人,但他知道,柳红衣和赵承宗的故事,会一直记在他心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听到店里传来呜呜的声,像风,又像两个人在说话,很轻,很温柔。他知道,那是柳红衣和赵承宗的魂魄,在跟他告别,也是在告诉他,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终于能好好拜堂了。
他会对着木盒,轻声说:谢谢你们,一路走好。你们的故事,我会讲给后人听,让大家都知道,鬼沙梁里,有过一对等了三十年的恋人。
然后,那声音就会消失,店里又恢复了平静。
鬼沙梁的风沙还在吹,像在诉说着三十年的往事。而柳红衣和赵承宗的故事,也像一粒沙,被风带着,飘向远方,落在每一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里,轻轻诉说着:
有些执念,能跨越三十年时光;有些爱意,连沙妖都磨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