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沪江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顾家老宅的院子里,几只刻着家族印记的巨大樟木箱子,在雪地里被缓缓抬了进来。雪花落在箱子油亮的漆面上,悄无声息地融化,又被新的雪花覆盖,像是为这迟来的归还,披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
我的丈夫顾逸风,像个孩子一样冲进雪里,他抚摸着箱子上的铜锁,眼眶通红。
他猛地转身,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而狂喜:雅兰,我们的好日子,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的力气很大,大到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子里。
随之而来的是补发的定息和工资,厚厚的几沓大团结,被公公亲手交到我手上。他特意从里面多抽出一沓,塞给我,声音沙哑:雅兰,这十年,家里全靠你,辛苦你了。
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欢呼着,为这失而复得的富足。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只有我,在那一刻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里却夹杂着早生的白丝,眼角是抹不平的皱纹。
最让我陌生的,是我的那双手。
我下意识地抬起它。
十多年前,这双手是用来弹奏德彪西的《月光》,是用来翻阅书页,是用来端起描金的茶盏。指甲总是修得圆润光洁,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皙。
而现在,它粗糙、暗黄,指节因为长年累月的搓洗、搬运而变得突出,像老树盘错的根。
这双手,在凌晨四点的菜市场里抢过最便宜的菜叶,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过全家的衣物,在轰鸣的工场间里重复过上万次枯燥的动作。
逸风拉起我的手,要去给我买时兴的雪花膏和红宝石戒指时,我却下意识地想把它藏起来。
这双手,是我这十年活过的证明,是我把这个家从倾覆边缘拉回来的勋章。可现在,它与眼前恢复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他们都说,苦尽甘来了。
可为什么,我尝到的不是甘甜,而是一种空落落的、味同嚼蜡的虚无
我以为我赢回了生活,但当我终于有资格停下来喘口气时,却发现,那个在苦难里咬牙前行的自己,好像连同苦难一起,被留在了昨天。
我用十年把自己炼成了一块坚硬的青石,可如今,风暴过去,我这块石头,该安放在哪里
01
叮——
清脆的银勺轻碰骨瓷杯,发出一声悦耳的声响。
我却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茶点师新做的杏仁酥,顶端那颗饱满的杏仁上,竟然有一丝细微的裂纹。
我推开点心碟,瞬间失了兴致。
那是一九六五年夏日的午后,顾家老宅的阳光花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和现磨咖啡豆混合的香气,甜得让人微醺。
我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真丝旗袍,正为裙摆比我预想中短了半寸而烦恼。
替我量身裁衣的老师傅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了好了,雅兰,为这点小事,看把张师傅急的。
顾逸风从书房走来,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气息。
他笑着挥退了裁缝,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窝。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低声哼唱着昆曲《游园惊梦》里的调子。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能轻易化解我所有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将我的世界用精致与爱包裹得密不透风。
我转过身,靠在他怀里,指了指那盘杏仁酥。
你看,杏仁都裂了,叫人怎么下口。
他拿起一块,仔细瞧了瞧,然后笑着放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咔作响。
嗯,裂了的更好吃,味道都进去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被他逗笑了,心里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的指尖。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雅兰的手,是用来弹琴、翻书的,怎能沾染柴米油盐他宠溺地说,声音低沉而缱绻。
我甜蜜地靠在他肩头,心中却像被风吹过湖面,隐约闪过一丝不安。
我的世界,真的就这么脆弱吗
万一这层蜜糖做的外壳,碎了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来不及抓住。我以为,那只是夏日午后无端的感伤。
就在顾逸风为我轻声哼唱,准备再偷吃一块裂了的杏仁酥时,一向沉稳的管家张伯,突然闯了进来。
他甚至忘了敲门。
花房的玻璃门被他撞得发出一声巨响,惊得窗台上的那只金丝雀都停止了歌唱。
张伯的脸色煞白,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解放日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话都说不连贯。
二……二少奶奶……
他的目光越过顾逸风,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出、出事了……
那恐惧像一道闪电,在毫无预兆的晴天里,瞬间劈开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
我看着他手里那张报纸,心里猛地一沉。
报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02
砰!
一声巨响,那扇精雕细琢的红木门被粗暴地踹开。
震动顺着地板传来,墙上那座从德意志带回来的西洋挂钟,钟摆晃了两下,诡异地停止了摆动。
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闯了进来,午后刺目的阳光被他们的身影挡住,我的世界,瞬间坍塌。
那是一九六六年深秋。
空气里还残留着桂花的余香,却已经带上了冬日的寒意。
家中那些珍贵的字画、古玩、书籍,被一件件贴上封条。我最爱的那张宋代古琴,被一个年轻人随手抄起,嫌它碍事,狠狠地摔在地上。
琴弦崩断,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像是我心里断掉的那根弦。
公公被拉到院子里批斗,他穿着长衫,一辈子都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被迫弯了下去。
昔日对我们奉承有加的邻居,此刻却站在院外冷眼旁观,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紧紧护着年幼的大女儿晓月,将她的头按在我的怀里,不让她看这屈辱的一幕。我能感受到她在我怀里剧烈颤抖的小手,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私闯民宅!这是违法的!
顾逸风试图上前理论,他扶着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引用着他烂熟于心的法律条文,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发抖。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一把将他推搡在地。
还跟我们讲法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的法,早就没用了!
眼镜摔在青石板上,碎了一片镜片。
顾逸风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碎裂的镜片,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茫然。
我看着他,心里一凉。
他比我更先崩溃。
我被推搡着,踉跄着被赶出大宅。
回头望去,那扇我每天进进出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朱漆大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
它像一只巨兽的嘴,冰冷而无情地,吞噬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门缝里,我看到顾逸风还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满脸泪水,像个无助的孩子。
而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心中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和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恐惧。
那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门外是呼啸的寒风和无尽的黑夜,门里,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奶油话梅般的昨天。
走!到棚户区去!这就是你们剥削阶级的下场!
尖锐的咒骂声在我耳边回荡。
我一手抱着吓坏了的晓月,一手搀扶着早已吓傻的婆婆,在冬夜的寒风中,被赶向那个我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完全陌生的、被称为棚户区的地方。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只是在想,那里,到底等待着我们什么
一家老小,今晚,睡在哪里
03
冰冷的河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湿意。
凌晨四点的菜市场,鱼腥味、腐烂菜叶和泥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呛得我一阵阵作呕。
我看着手中那几张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票证和几张毛票,心跳如鼓。
这是全家未来一周唯一的口粮。
我看到一个菜贩脚边有一堆被挑剩下的、带着黄叶的青菜,价格比旁边新鲜的要便宜几分钱。
在过去,这样的菜,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而现在,它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我刚蹲下去,想伸手去捡,一个粗壮的妇人就猛地挤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
看什么看!没见过穷鬼啊!她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快得像抢食的饿狼,三两下就把那堆烂菜叶扒拉到自己的篮子里。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脚下湿滑,整个人摔倒在泥水里。
手中的竹篮子也翻了,里面好不容易买到的几颗土豆,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有认识我的人,在人群里窃窃私语。
那不是顾家的二少奶奶吗
哟,真是她,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曾经的顾家二少奶奶,沪江市有名的美人,如今却为了几片烂菜叶,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
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几乎要窒息。
我想哭,想尖叫,想就这样躺在泥水里再也不起来。
但我看着泥地里滚落的那几颗沾满泥污的土豆,脑海里浮现出家里晓月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我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把那些土豆一颗一颗地捡回篮子里。
然后,我走到那个菜贩面前,从地上抓起几片被那妇人遗漏的、更烂的菜叶,把皱巴巴的毛票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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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贩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棚户区小屋,顾逸风看着我满身的泥污,眼神无措。孩子们围上来,期盼地看着我手里的篮子。
我强忍着泪水,将捡回来的菜叶仔细洗净,把土豆切块,下锅煮了一锅清可见底的稀粥。
我把粥先盛给公婆和孩子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最后,我端起自己的那碗。
那一口口粥,混杂着菜市场的腥臭、地面的泥土,还有我心底那份被碾碎的屈辱。
我尝不到任何味道,只是机械地吞咽着。
但我知道,我必须吃下去。
为了他们,我必须活下去。
晚上,孩子们睡着了。顾逸风看着我因为争抢和摔倒而红肿的手,眼中是深深的自责与绝望。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动物。
雅兰,我们该怎么办我真的……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他的声音里满是崩溃的呜咽。
我看着他,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如果他撑不下去,那这个家,谁来撑
04
妈妈,小宝不吃饭!
邻居王嫂焦急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墙,带着一丝埋怨。
我看着手里那碗已经冰冷的稀饭,和面前紧闭着嘴巴、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孩,感到一阵手足无措。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天,万物复苏,而我们的生活依旧在寒冬里。
为了补贴家用,我接下了照看邻居三岁小孩小宝的活。
他父母都在工厂上班,早出晚归。我每天照看他,能挣几分钱和一些紧俏的粮票。
最初,我连哄孩子吃饭都笨手笨脚。
我习惯了晓月和安安的乖巧懂事,面对这个一到我怀里就哭闹不休的小宝,我倍感挫败。
王嫂不止一次地抱怨,说我一个娇小姐,什么都干不好。
那天,小宝又哭着不肯吃饭,把勺子打翻在地。
我看着地上白花花的米粥,心疼得厉害。
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以前给晓月讲故事时玩过的游戏。
我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粥,递到他嘴边,放柔了声音。
宝宝看,我们来玩‘开城门’的游戏好不好
小宝的哭声停了一下,好奇地看着我。
城门开,我们开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我一边说,一边把勺子轻轻地送进他张开的小嘴里。
他愣愣地把粥吃了下去。
我心里一喜,继续哄着他:哇,里面有甜甜的米饭呀!我们再开一次城门好不好
小宝竟然止住了哭,含混不清地学着我的话:开……开门……
我惊喜交加,一口接一口地喂他。
当小宝吃完一整碗饭,打了个满足的饱嗝,然后软软地依偎在我怀里睡着时,我看着他带着奶香的甜美睡颜,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的踏实感。
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顾逸风的爱,也不是来自顾家曾经的庇护。
它源于我自身的力量,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价值。
原来,我不是一无是处。
原来,我也可以靠自己的智慧和耐心,解决一个难题,换来一个孩子满足的笑容。
晚上,王嫂来接孩子,看到空空的饭碗,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笑容。
她把几张粮票塞给我,语气也客气了许多:苏妹子,还是你有办法。
顾逸风看着我疲惫却带着一丝笑意的脸,不解地问:雅兰,你今天……怎么好像很高兴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默默地走到冰冷的河边,借着月光,搓洗着小宝换下来的尿布。
河水刺骨,可我的心里,却有一小簇火苗,在慢慢地燃烧。
这份微薄的收入,和这份被需要的感觉,似乎正在悄悄地改变着我。
但这种改变,会将我,将我们这个家,带向何方我不知道。
05
顾婉心,上山下乡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明天就来登记!
居民事务处的干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敲着桌子。
他手中的那枚红章,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地盖下去,决定一个年轻女孩的命运。
那是一九七零年的夏天,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小姑子顾婉心,逸风的亲妹妹,面临着上山下乡的命运。
而我的大女儿晓月,也到了差不多的年纪。
我心急如焚。
一旦婉心走了,下一个,很可能就是我的晓月。
顾逸风陪我去的,但他一见到穿制服的干部,就习惯性地低下头,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十年的阴影,已经在他心里刻下了太深的恐惧。
我看着他畏缩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我深吸一口气,挺身而出,站在了那个干部面前。
我一改往日的怯懦和沉默,将这些天翻遍了所有报纸背下来的话,清晰地说了出来。
同志,我们拥护党的政策。但报纸上说了,党的政策重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应该以成分论压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那个干部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没有停顿,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晓月连续几年的三好学生奖状,一张张铺在桌上。
这是我女儿苏晓月,她从小思想进步,热爱劳动,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她这样的好苗子,留在城市里,将来进工厂,能为国家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至于婉心,她身体一直不好,有风湿病,恐怕也适应不了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
那个一向蛮横的干部,被我一连串有理有据的话驳得哑口无言。
他大概从没想过,我这个他们眼中的资产阶级太太,居然对政策这么熟悉,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他最终松了口,同意将晓月的名字从预备名单上划掉。
走出居民事务处,灼热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力量。
这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的孩子,为这个家。
我的声音不再颤抖,眼神不再躲闪。
在回家的路上,晓月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把头埋在我肩上,哭了。
妈妈,你太厉害了!
我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心中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需要这样厉害,我还会是谁
而小姑子婉心的去向,仍旧悬而未决。
我知道,一个更艰难的决定,还在等着我。
06
火车轰鸣着,绿皮车厢里挤满了人。
汗水味、劣质烟草味和不知从哪传来的脚臭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封皱巴巴的介绍信,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风景,心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紧张。
那是一九七二年冬天。
小姑子顾婉心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被分配到了南溪乡下。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风湿病加重,卧床不起的消息。
我决定,一个人去南溪,把她接回来。
临行前,我用一条布带,把家里凑出来的所有钱和粮票,一层层紧紧地缠在腰上。
逸风送我到火车站,他眼圈红红的,一遍遍地叮嘱我:雅兰,路上小心,到了就给我发电报。
我点点头,没让他看到我眼里的不安。
在拥挤的火车上,我几乎没合过眼。
途中,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正试图用刀片划开我装干粮的包裹。
我没有声张,只是用一种冰冷而平静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发毛,最终悻悻地缩回了手,转过身去。
在换乘时,因为不熟悉路线,我差点上错了车,被列车员呵斥着赶了下来。
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能硌掉牙的干粮;渴了,就去接点凉水喝。
几天几夜的颠簸,当我终于站在南溪的土地上时,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小姑子住的地方。
那是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屋里昏暗潮湿。
顾婉心躺在床上,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几乎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看到我,先是愣住,随即失声痛哭。
我心如刀绞,更坚定了要带她回家的决心。
办理病退回城的手续,比我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我一次次地去公社,去县里。我学会了陪着笑脸,递上从沪江带来的几包紧俏的大前门香烟,说着好话。
我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
历经了整整半个月的周折,当那个盖着鲜红印章的病退证明,终于拿到手时,我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的心里,却无比充实。
当小姑子拉着我的手,眼中含着泪,哽咽着说二嫂,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时,我感到这份担当,沉重,却又充满了力量。
回程的火车上,我疲惫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娇弱少奶奶了。
我是一个能独自出门,能解决问题,能保护家人的女人。
然而,我心中却隐隐担忧。
这样的我,顾逸风还会喜欢吗
那个只习惯于在我面前展现脆弱的丈夫,会如何看待我这份突如其来的、坚硬的改变
07
嘈杂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铁屑的味道。
我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金属零件,指尖被一个粗糙的铁屑扎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
为了家里的开销,也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正式的身份,不再被人指指点点,我托人介绍,进了街道小工场做临时工。
我的工作,是负责打磨金属零件。
最初,我完全无法适应这里。
那些说话粗鲁、满身油污的工友,那些枯燥重复、永无止境的动作,都让我感到格格不入。
她们看我手腕纤细,干活不利索,便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细手腕,话语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默默忍受着,只是埋头干活。
转折发生在一次意外。
一个被大家叫做阿憨的同事,因为操作失误,损坏了一批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零件,被班长指着鼻子大骂。
阿憨急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清楚。
我无意中发现,问题似乎不是出在阿憨身上。
我凭着这些年练就的细心,壮着胆子走上前,指着那台机器说:班长,好像是这台机器的定位销松了,每次打磨都会偏一点。
班长将信将疑地检查了一下,发现果然如此。
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小片废弃的铁皮,折了几下,巧妙地塞进定位销的缝隙里,将它固定住。
这样,应该就不会偏了。我说。
班C长试了一下,果然分毫不差。
他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赞许。
阿憨更是感激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下班时,阿憨追上我,不由分说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我手里。
他憨厚地笑着说:苏姐,你人好,心也细。
我接过那个烫手的红薯,闻着那股焦甜的香气,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自身力量的充实感。
这种感觉,与在顾家享受的富足不同,也与在家中被需要的责任感不同。
这是一种纯粹的、劳动带来的自我价值的确认。
我看着自己那双因为打磨零件而变得粗糙、沾满油污的双手,心中百感交集。
这份能干,是我用十年的青春和磨难换来的。
它将我与过去的那个苏雅兰,彻底割裂开来。
可它除了能换来一个滚烫的红薯和几句朴实的称赞,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
08
雅兰!你看!你看!这是补发的定息!还有这些!
顾逸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手中的几沓大团结像潮水般涌到我面前,几乎要将我淹没。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政策回暖,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顾家被抄的家产,正在陆续归还。
停发了十年的定息和工资,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丈夫顾逸风和已经长大的女儿晓月欣喜若狂。
他们兴奋地计划着,要买回失去的钢琴,要重新装修房子,要去百货公司买最时髦的衣物和化妆品。
妈,我们终于可以不用过苦日子了!晓月抱着我,又哭又笑。
而我,抚摸着那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感到的却是与这新生活脱节的迷茫与恐慌。
我的手,粗糙得与这些平整的纸币格格不入。
这十年,我习惯了为一分钱精打细算,习惯了在菜市场和人争抢,习惯了在工场间听着机器的轰鸣。
现在,突然拥有了这么多钱,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花。
公公把钱交给我,全家人都说:雅兰,这十年,辛苦你了。
我接过钱,心中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这十年,我拼尽全力,终于赢回了这些。
可赢回的,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绷紧了十年的弹簧,突然被松开,却失去了弹起的力气,软塌塌地倒在那里。
晚上,顾逸风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要立刻带我去百货公司,买最新款的呢子大衣和雪花膏。
我要把我的雅兰,重新打扮成全沪江最美的女人。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一如十多年前那样。
那光芒里映出的,还是十年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苏雅兰。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该如何告诉他,那些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我该如何告诉他,我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雅兰了
09
镜中的女人,烫了时髦的波浪卷发,穿上了崭新的墨绿色丝绒旗袍。
可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突出的手,却怎么也与这华丽的装束不搭。
我感到一阵陌生,仿佛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属于现在,正在互相撕扯,让我不得安宁。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家里久违地举办了一场舞会。
宾客盈门,觥筹交错。
耳边是熟悉的留声机音乐,眼前是熟悉的面孔。
他们谈笑风生,抱怨着过去的苦楚,又热切地展望着未来的好日子,仿佛中间那空白的十年,只是一场醒来就该忘记的噩梦。
顾逸风拉着我跳舞,他的步履轻快,笑容灿烂。
我却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像褪了色的旧照片,无聊,而且虚假。
我甚至开始怀念工场间里那股真实的汗水味,和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
我怀念和工友们在午休时,分一个馒头的踏实感。
在这里,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昔日的朋友,如今也恢复了身份。她端着高脚杯走过来,姿态优雅。
她惊讶地拉起我的手,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雅兰,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跟老妈子似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音乐的间隙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几道目光投了过来。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把手抽回来,藏到身后。
脸上火辣辣地烧着,一阵难堪和愤怒涌上心头。
我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我仓皇地找了个借口。
舞会进行到一半,我借口身体不适,独自走到花园里。
春夜的凉风吹过,让我发烫的脸颊稍微冷却了一些。
我看着窗内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的景象,心中一片茫然。
我以为我渴望的回归,为什么此刻,却像一场与我无关的、虚假的梦
我究竟是谁我又该属于哪里
10
雅兰,现在家里什么都有了,你还去那个又脏又累的工场间做什么那份临时工,早就该辞了!
顾逸风的声音里,带着我许久未曾听过的不解,和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书房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顾逸风正式向我提出,让我辞去临时工的工作,回归到过去那种养尊处优的日子。
你现在还去那种地方,让别人怎么看我们顾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顾逸风养不起自己的太太。他皱着眉说。
丢人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可笑,我在那里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了一家人,不丢人。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他提高了音量。
我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辞。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
因为那份工作,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铁打的’东西。是我的根。
这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激烈的争吵。
他不懂,他永远不懂。
他不懂那份卑微的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可以用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的位置。
你根本不懂!我对着他吼道,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迷茫,在这一刻终于爆发,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是十年前那个只会弹琴喝茶的苏雅兰了!那份工作,那里的汗水,那里的机器声,让我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还有用!我不是你们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顾逸风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激动、如此陌生的我。
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不解,和深深的受伤。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不可理喻!
争吵过后,他摔门而去。
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四周是重新置办的红木家具和精装书籍,散发着昂贵而陌生的气息。
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们曾是那么相爱,也曾患难与共。
可如今,好日子回来了,我们却像站在了世界的两端,中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份隔阂,还会继续下去吗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11
妈妈,我们家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有钱了
小女儿安安坐在我的腿上,仰着头,清澈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
那……不工作,每天就这么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小小的刀,瞬间刺入我心底最柔软、最迷惘的地方。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秋天。
大女儿晓月已经完全适应了富足的生活,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用着进口的护肤品。她时常抱怨我的固执和想不开,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守着那份不体面的工作。
而小女儿安安,在苦难中出生和成长,节俭和勤劳是她与生俱来的品格。
她不理解家里的突然变化,更不理解,为什么姐姐可以整天打扮、看电影,而妈妈却还要每天去那个嘈杂的工厂。
安安的问题,让我内心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与失落,瞬间具象化了。
是啊,有什么意思呢
我拼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
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穿上漂亮的裙子,能吃上精致的点心,能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吗
可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
我看着安安,看着她那双没有被浮华染指的、清澈见底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因为我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同样的疑问。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我以为我把家从泥潭里捞了回来,可我好像把自己,丢在了那个泥潭里。
安安感觉到我的颤抖,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妈妈,你为什么哭
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
就像我不明白,我在这十年里,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这看似平静的富足生活,到底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看清的真相
12
深夜,我无法入眠。
窗外星光点点,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被赶出家门的漆黑夜晚。
大哥顾清远,逸风的哥哥,在运动中受尽折磨而去世。他曾经问我的一句话,此刻在我耳边清晰地回响。
雅兰,人这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而活
我回想起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大哥被剥夺了一切,却依然坚持在昏暗的油灯下,偷偷地写作。
他说,只有在写字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我又想起工场间的阿憨,他每次打磨出一个复杂的零件后,脸上都会露出那种满足的、闪着光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顿悟了。
大哥眼中不灭的光芒,与阿憨脸上朴实的满足感,与我当年喂小宝吃下第一口饭的踏实感,与我为晓月争取到留城名额后的力量感……
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那十年苦难,虽然剥夺了我的青春和安逸,却也赋予了我生命最真切、最浓烈的滋味。
酸、甜、苦、辣,每一种都刻骨铭心,每一种都让我感觉自己是真实地活着。
而如今这富足安逸的生活,反而像一杯温吞的白水,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了。
泪水终于再次滑落,这一次,是咸涩而清醒的。
我终于明白,我所怀念的,从来不是苦难本身。
而是那个在苦难中,为了生存而爆发出全部力量的自己。
是那种被需要的价值感,是那种掌控自己命运的真实感。
我用十年把自己炼成了一块坚硬的青石。
如今风暴过去,这块石头,不应该被安放在铺着丝绒的锦盒里蒙尘。
它应该继续在风雨中磨砺,在时间的河流里冲刷,散发它独特的、粗粝而温润的余味。
我望着星空,心中那片翻涌了许久的迷雾,终于渐渐散去。
时间究竟留下了什么它悄悄替换着昨天和明天,但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却早已化作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不再是那个娇小姐,也不是那个一味挣扎的苦命人。
我是苏雅兰,一块历经风雨的青石。我将继续寻找我存在的意义。
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到顾逸风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一件薄毯。
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必他又在等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我走过去,没有叫醒他。
我脱下身上那件带着淡淡机油味的工装外套,轻轻地、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明天,我还要去工场间。
那份铁打的饭碗,不仅仅是饭碗。
它是我与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