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混合着劣质香烟和泡面调料包的味道,构成了2011年秋天,广州白云区新市街角这家“环宇网咖”独有的空气。我,李芷,刚把那辆老旧的蓝色解放牌货车在物流园停稳,就像卸下了一身锈迹斑斑的铠甲,急需躲进这片虚拟的喧嚣里,麻醉一下被高速公路噪音摧残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
开机,熟悉的Windows
XP启动界面。我习惯性地登陆QQ,那个戴着海盗帽的头像灰暗着,没什么人找我。一个开货车的,社交圈比货厢还空。我点开一部不知所云的港产片,心思却完全没在上面。旁边座位的哥们敲键盘敲得地动山摇,像是在跟谁拼命。
就是这时,我注意到了她。
隔着两个机位,一个女孩。侧脸很好看,鼻梁挺翘,睫毛很长,正专注地看着屏幕,嘴角偶尔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颈边,显得脖颈格外白皙。她和这个烟雾缭绕、满是油腻男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滴清油误入了浑浊的废水里。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QQ的“寻找附近的人”功能——那一年,这功能刚火起来没多久。列表刷新,一个昵称叫“碎月”的头像跳了出来,是默认的女生剪影。距离:0.1km。
心莫名地跳快了几下。一种无聊又刺激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字,又删掉,再敲。最后发出去的是一句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开场白:
“你也在这个网吧?我看到你了。”
发送成功。我立刻假装看向别处,用眼角余光瞥向她。她似乎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屏幕右下角跳动的头像,手指放在键盘上,犹豫着。
几秒钟后,我的海盗帽闪动了。
点开。
碎月:“?”
一个问号。带着戒备和询问。
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打字:“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和这里不太一样。”
发送。
她再次看向屏幕,然后,极其轻微地,侧过头,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接触的瞬间,我像被电流麻了一下,赶紧扭回头,盯着自己屏幕上打打杀杀的画面,心脏怦怦跳,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既愚蠢又轻浮。
过了大概一分钟,回复来了。
碎月:“哪里不一样?”
有戏。一种久违的、类似于捉弄人也捉弄自己的乐趣涌了上来。
我:“这里的人要么打游戏快把键盘砸了,要么看些不入流的东西。你太安静了,像来找地方写作业的。”
她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早过了写作业的年纪了。”
我:“猜一下?我猜……22?”
碎月:“你猜女孩年龄的套路,和你搭讪的方式一样老。”
我忍不住笑了。手指在键盘上活跃起来。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知道了她叫江巧(不知真假),她也知道了我叫李芷(当然是真的)。我说我是个跑长途的,她说她……“在附近上班”。
虚拟的文字在屏幕上跳跃,现实的我们却再没有一次对视。这种隔空对话带着一种奇妙的偷情般的刺激感。网管趿拉着拖鞋走来走去,大声喊着“谁冲的泡面好了”,窗外传来新市街道特有的嘈杂市声。但这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头像和旁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时间在指尖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霓虹灯开始闪烁。
她忽然在QQ上说:“我该走了。”
一阵莫名的失落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没经过大脑就打字问道:“这么快?”
碎月:“嗯,上班要迟到了。”
我鼓起勇气,再次侧过头,这次直接看向她。她也正好看过来。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噼啪作响。我对着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再见。”
她明显怔住了,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情。她飞快地低下头,关掉了QQ和网页,站起身拿起旁边椅子上放着的一个小巧的手提包。
她没有再看我,径直朝着网吧门口走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片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的光晕里。我愣在原地,心里空了一块,好像刚才那一个多小时的对话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屏幕上的电影还在放着,但我一个画面也看不进去了。
桌面上,她刚才坐过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唇印,印在一个一次性纸杯的杯沿上。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那个位置坐下。椅子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洗发水还是香水的味道。
我对着电脑屏幕,兀自笑了笑,带着点自嘲。
得,李芷,你一个开货车的,瞎琢磨什么呢。人家就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可是,那句“上班要迟到了”,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脑子里。晚上八点,上的是什么班?
我关掉电脑,也走出了网吧。秋风一吹,我打了个激灵。走到我那辆沾满泥点的货车旁,打开车门,驾驶室里还弥漫着烟味和汗味。
我发动车子,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目的地是哪儿?不知道。或许,只是绕着新市这片区,无目的地转一转。
我的青春,就像这辆破旧货车上的里程表,不断累积着无意义的数字,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终点在何方。而刚才那一点短暂的、名为“江巧”的微光,似乎只是漫长乏味路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很快就会遗忘的插曲。
但我没想到,这个插曲,才刚刚响起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