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扔下那句话,玄色的衣角扫过冰冷潮湿的石阶,身影便消失在地牢入口的微光里。
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沈未晞指尖尚未干涸的黏腻。
“收拾干净。”
侍卫上前,面无表情地处理现场,仿佛只是清扫寻常垃圾。
那惨叫声已经微弱下去,变成断续的、濒死的呻吟。
沈未晞白着脸,强迫自已站在原地,看着。
直到有人来引她出去。
重新站在天光下,清晨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那附骨之疽般的血腥气。
她微微踉跄一步,扶住了廊下的柱子,胃里翻搅得厉害,终是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碧玉早已侯在别院外,见到她这般模样,吓得脸都白了,慌忙上前扶住:“姑娘!您怎么了?”
沈未晞摆摆手,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间的恶心感,声音沙哑:“无事。回府。”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路面。
沈未晞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眼前仍是地牢里晃动的光影和喷溅的鲜血。
她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再也洗不掉了。
也好。
她本就该从地狱里爬回来。
——
回到漱玉斋,沐浴更衣,换了三遍水,似乎仍能闻到那股味道。
她看着铜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已,抬手,指尖碰了碰脸颊曾被血迹溅到的地方。
“姑娘,”
碧玉小心翼翼端来安神汤,“您脸色不好,歇歇吧。”
沈未晞推开汤碗,目光沉静:“更衣,要那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妆奁里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找出来。”
碧玉一愣:“姑娘您还要出去?”
“父亲该下朝了。”
沈未晞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书房内,沈崇刚换下朝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见到她来,立刻挥退左右。
“未晞,太子那边……”
“父亲放心,投名状,女儿交了。”
沈未晞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沈崇看到她过于平静的脸色和眼底那一丝未能完全掩去的冷冽,心头一沉,已猜到那“投名状”绝非寻常金银。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苦了你了。”
“女儿不苦。”
沈未晞抬眼,“父亲,今日朝中可有异动?”
沈崇神色一凝:“正要与你说。今日早朝,陛下因南部漕运之事申饬了端王,斥其‘急功近利,虑事不周’,还罚了半年俸禄。虽未深究,但圣心已是不悦。”
沈未晞唇角弯起一丝冷弧:“这才只是开始。李澈经此一事,必会更加忌惮,也会更快动手。父亲,我们的人要动起来了,那些证据,必须尽快拿到并销毁。”
“已安排下去了,最迟明日便有消息。”
沈崇压低了声音,“还有,太子今日……在朝会上替为父说了话,驳斥了两位御史对侯府名下田庄的弹劾。”
沈未晞眸光微闪。
李烨的动作很快,这是在向父亲,也是向朝堂表明态度——靖安侯府,他护了。
“殿下明日让女儿随他入宫。”
她道。
沈崇一惊:“入宫?所为何事?”
“不知。”
沈未晞摇头,“但必有用意。父亲不必担忧,女儿自有分寸。”
——
次日,宫车侯在靖安侯府门外。
沈未晞一身藕荷色宫装,妆容得l,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轻晃,仪态万千,丝毫看不出昨日在地牢中的半分狼狈与惨烈。
她扶着碧玉的手登上马车,车内,李烨早已端坐其中。
他今日穿着玄色蟠龙朝服,金线绣纹在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更显得面容冷峻,威势迫人。
他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眼睫未抬,只淡淡一句:“坐。”
马车平稳地向皇城驶去。
车内空间宽敞,沈未晞选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
“怕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未晞指尖微蜷,随即松开:“殿下说笑。”
李烨终于睁开眼,凤眸扫过她平静无波的脸,落在她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手抖什么?”
沈未晞下意识地想攥紧手,却强行抑制住,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昨日初次握刀,力道掌控不佳,震得虎口有些发麻罢了,劳殿下挂心。”
她甚至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带着恰到好处的自嘲与镇定。
李烨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倾身过来。
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
沈未晞身l瞬间绷紧,呼吸屏住,却没有后退。
他伸出手,并非碰她,而是从她身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扔到她怀里。
“活血化瘀。”
他重新靠回去,闭上眼,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逼近只是错觉,“别在宫里给孤丢人。”
沈未晞握着那微凉的瓷瓶,指尖能感受到瓶身上精细的雕刻纹路。
她垂下眼帘:“谢殿下赏。”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寂。
直至宫门在望,巍峨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
下车,换软轿,一路行至内宫。
沈未晞跟在李烨身后半步的距离,垂首敛目,姿态恭顺,却能感受到沿途宫人内侍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探究、敬畏,以及来自某些方向的、隐晦的恶意。
李烨步履沉稳,对周遭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御花园的方向。
今日并非大朝会,陛下此刻应在御书房,太子却带她来御花园……
沈未晞心下微沉,已有了猜测。
果然,刚绕过一片繁茂的花圃,便见前方凉亭里坐着几人。
正中那位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略显苍白疲惫的中年男子,正是永昌帝。
身旁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宫装美妇,是近年来颇为得宠的贵妃。
而下首,坐着的那对言笑晏晏、姿态亲昵的男女,不是李澈和沈月凝又是谁?
沈未晞的心脏猛地一缩,恨意如毒藤般瞬间缠绕上来,几乎要冲破理智。
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已冷静下来。
李烨仿佛未见她瞬间的僵硬,已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贵妃娘娘。”
永昌帝抬了抬手,语气有些懒散:“太子来了。”
目光随即落在他身后的沈未晞身上,“这位是?”
沈未晞上前,依礼跪拜:“臣女靖安侯府沈未晞,叩见陛下,贵妃娘娘。”
亭内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李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沈未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疑不定。
沈月凝更是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在沈未晞和李烨之间来回扫视,记是难以置信。
贵妃笑着打圆场:“原来是靖安侯的千金,快起来吧。真是好模样,瞧着就让人喜欢。”
她说着,目光却瞥向一旁的李澈,“说起来,未晞姑娘与端王殿下……”
“父皇,”
李烨忽然开口,打断了贵妃的话,声音平稳无波,“儿臣前日得了一盆罕见的绿萼梅,想着父皇定然喜欢,特地带未晞送来。她于侍弄花草上颇有心得,儿臣便让她一通前来,也好为父皇讲解一番。”
永昌帝似乎来了些兴致:“哦?绿萼梅?这个时节倒是少见。在何处?”
“已让人送至暖房,父皇可要移步一观?”
“也好。”
一行人起身,往暖房走去。
李澈落在后面,经过沈未晞身边时,脚步微顿,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未晞,你何时与太子殿下这般熟稔了?”
沈未晞侧身避开些许,抬起眼,目光清冷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不甚相熟的陌生人:“端王殿下说笑了,臣女惶恐。”
她这般疏离的态度让李澈眉头紧蹙,还想再说什么,前面的沈月凝已经柔声唤道:“澈哥哥,陛下走远了。”
李澈只得深深看了沈未晞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沈未晞落在最后,看着那对男女并肩而行的背影,眼底冰封的恨意再次翻涌。
忽然,走在前方的李烨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般,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目光冷淡地扫了过来。
那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审视。
沈未晞心头一凛,立刻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垂眸,快步跟上。
暖房中花木葱茏,温暖如春。
那盆绿萼梅被安置在显眼处,确实品相极佳。
永昌帝颇有兴致地赏玩着,随口问了些问题。
沈未晞上前一步,垂首应答,声音轻柔,言辞得l,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显得既博学又不卖弄。
永昌帝听得连连点头,面色愉悦了几分:“嗯,不错,靖安侯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贵妃在一旁笑着附和:“是啊,臣妾瞧着也喜欢得紧。未晞姑娘这般品貌,与端王殿下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这话像是无心,却又再次将话题引了回去。
李澈适时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向沈未晞,目光深情款款。
沈月凝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脸上却还得维持着柔婉的笑意。
沈未晞心中冷笑,正欲开口。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
李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他站在那盆绿萼梅旁,玄衣金纹,面色淡漠。
“孤方才已向父皇请旨,”
他目光掠过沈未晞,最后落在永昌帝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掷地有声,“欲聘靖安侯嫡女沈未晞,为东宫良娣。”
“父皇,已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