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个豁开了大口子、不断往外漏着灰沙的负重沙袋,被狠狠掼在会议桌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陆承屹!”
团长的吼声,带着戈壁滩淬炼出的火气,震得桌上的搪瓷杯嗡嗡作响。“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东西!新兵营的负重背心,列装不到半年,三分之一都成了这副德行!我前两天去新兵连,听见几个兵蛋子私底下抱怨,说咱们发的还不如他们自己拿尿素袋子缝的结实!你陆承屹的兵,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陆承屹笔直地站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钢铁,目光直视着桌上那个破烂的沙袋,眼神里燃着两簇火。
他没说话。因为团长说的,是事实。
“还有炊事班那个锅炉!”团长指着他的鼻子,怒气未消,“三天两头堵,这个月浪费的煤,够一个连打一次夜间实弹射击了!你这个营长,是怎么当的?!”
“是我的失职。”他沉声回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要听你检讨!”团长猛地一拍桌子,“我要解决办法!我给你一个星期,装备损耗率给我降下来,能源浪费的问题,必须给我看到成效!否则,你这个月的全营评优,就给我挂在墙上当反面典型!听明白了没有!”
“是!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将团长的咆哮隔绝在外。陆承屹的脸,比戈壁滩的夜色还要阴沉。
“厌恶”这个词,像一件在风沙里磨损了太久的旧军大衣,在他心里,正被另一种更尖锐、更憋闷的情绪所取代。那情绪的名字,叫“无能为力”。
他,陆承屹,军区公认的训练标兵,战术天才,却被一堆破沙袋和一个堵了的锅炉,逼到了墙角。他可以想出一百种方法在演习中摧毁敌人,却想不出一种方法让针线的寿命延长哪怕一个月。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当他阴沉着脸走回营区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像病毒入侵般,浮现出一个清冷的身影。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用纪律和钢铁意志构建起来的思维壁垒上,撞开了一道裂缝。
如果是她呢?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脑中构建出那个场景:沈清禾会面无表情地拿起那个破损的沙袋,她不会说什么狗屁力学原理,她只会用最简单的语言说:“缝法不对,受力点全错了,线当然会断。”然后,她会拿过针线,用一种他看不懂、但绝对高效的针法,几下就缝出一个比原来结实十倍的线脚。
而面对那个吞煤的锅炉,她只会冷冷地看一眼,然后平静地指出:“水不干净,杂质太多,烧久了自然会结垢堵死。想省煤,先净水。”
高效,精准,直击要害。
这是一种让他这个“战神”都感到无比憋屈,却又无力反驳的降维打击。
这个念头,像一根扎进他骨头缝里的钢针,不致命,却在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时,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
他烦躁,他憋闷,他无法自控。
这份无法自控,驱使着他,在黄昏时分,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向了军属大院。
他不再是单纯的探究,这一次,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勘察自己的“围猎场”。
他要搞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塑。
黄昏的光,将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个军嫂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节能灶的使用心得,那些曾经被柴米油盐磨得失去光彩的脸上,此刻竟都洋溢着一种投入“科研项目”般的光芒。
人群的边缘,李娟端着一个空盆,面色灰败地匆匆走过,像一个被驱逐出自己王国的落魄女王。
陆承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这个营长,三令五申,苦口婆心,收效甚微。而那个女人,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这个小小的世界,就自动地、心甘情愿地,围绕着她建立起了新的秩序。
陆承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酸,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
夜色渐浓,寒意四起。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狙击手,潜伏在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他的目标,是3号院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户。
那扇薄薄的窗户纸后面,藏着他所有问题的答案,也藏着他此刻最大的“敌人”。
他要看穿她,看透她。然后,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彻底掌控这种让他失序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腿脚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吱呀”一声轻响,像一枚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院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陆承屹的呼吸,在瞬间停止。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了战斗状态。
沈清禾提着一小袋生活垃圾,从昏暗的门廊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布衫,腹部微微隆起,让她清瘦的身影显得有了一丝烟火气。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黑暗中,如同一尊铁塔的陆承屹。
四目相对。
空气,在瞬间凝固。
陆承屹像一头正在锁定猎物的狮子,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她会惊慌、会质问、会警惕的准备。任何反应,都证明他是一个“威胁”,一个能引起她情绪波动的存在。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沈清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精准的一秒。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那是一种极度冷静的审视和分析。
就像一个地质学家在判断一块石头的成分,或是一个植物学家在给一棵树分类。
她的目光,仿佛在瞬间就完成了对他的信息采集:
目标:陆承屹。
状态:静止。
行为:潜伏。
威胁等级:低。
处理方式:忽略,绕行。
然后,她就真的那么做了。
她提着垃圾,迈开脚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目不斜视。
他们的距离,不到一米。
陆承屹甚至能闻到她走过时,身上带起的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片风沙的、干净的肥皂气味。那气味钻进他的鼻腔,像一个冰冷的钩子,勾住了他的神经。
她的脚步声平稳得像节拍器,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产生哪怕001秒的迟滞。
她不是在“无视”他。
“无视”是一种主观情绪,代表着“我看到了你,但我选择不理你”。
而她,是从物理层面,将他这个人,这尊一米八几的、散发着强大荷尔蒙的铁塔,直接划入了“无意义背景物”的范畴。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他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听着垃圾被扔进远处铁桶的轻响,听着她转身回屋,关上院门的“吱呀”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他从头到尾,就像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团透明的空气。
“咔嚓。”
是他拳头攥紧时,骨节发出的脆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暴怒与屈辱的血液,轰然冲上他的大脑。他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眼眶赤红。
他宁愿她冲他发火,宁愿她骂他是个无赖,甚至宁愿她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尖叫着跑开。
任何一种反应,都证明他是一个“人”。
可现在,他发现,在她的世界里,他连作为一个“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这已经不是征服欲了。
这是一种被彻底抹杀存在之后,从灵魂深处生出的、要将对方拉入自己世界的野蛮的、不计后果的执念。
他必须,让她看到他。
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