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的清香,混杂着远处粪坑发酵时偶尔飘来的一丝酸腐气,成了试验田这几天最独特的味道。
那座温室大棚,在刘老倔和几个老木工的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柔韧的竹篾被烤制、弯曲,构成了一个带着优美弧线的穹顶骨架,像一头巨兽的肋骨,稳稳地扣在沙土地上。
刘老倔蹲在地上,眯着眼,抽着旱烟,看着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骨架,满是褶皱的脸上透着一股子服气。
“沈技术员,你这脑子,真不知是怎么长的。”他吐出一口烟圈,对正在检查接口的沈清禾说,“我摆弄了一辈子木头,就没想过,这软趴趴的竹子,还能这么用。这穹顶的结构,互相借力,互相支撑,别说风,就是站上去几个人都塌不了。比苏联专家那图纸上的直愣愣的铁架子,高明多了!”
沈清禾没接他这句恭维,只是用手敲了敲一处连接点,声音清冷地指出:“刘师傅,这个卯榫的口子大了半公分,风大的时候会产生共振,缩短结构寿命。下午让小李用木楔重新加固。”
“哎!好嘞!”刘老倔一点没被冒犯,反而乐呵呵地应了,心里对这个比他孙女还年轻的女人,又多了几分敬畏。
陆承屹依旧每天都来。但他不再像个讨债的阎王,而是像个挑剔的甲方,背着手,一言不发地在工地内外来回巡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每一根竹子,每一块油布。
这天下午,天色说变就变。
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边就涌起了一片昏黄的、压得极低的云。空气瞬间变得燥热而沉闷。
“不好!”刘老倔猛地站起身,把烟锅往鞋底上一磕,脸色大变,“是白毛风要来了!快!把油布都收起来!不然全得刮烂了!”
二十个士兵闻言,立刻手忙脚乱地要去扯那已经铺上一半的厚重油布。
“不准收!”沈清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收来不及了!所有人,立刻把剩下的油布全部覆盖上去!用最快的速度!压紧边缘!”
“什么?!”刘老倔急了,“沈技术员,你疯了?!这白毛风一来,能把碗口粗的树都给撅折了!你现在铺上去,不是等着让它给你撕成碎片吗?”
士兵们也都愣住了,收,还是铺?他们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那尊“门神”。
陆承屹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比谁都清楚戈壁白毛风的厉害。他的经验告诉他,刘老倔是对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
“沈清禾,”他大步走过来,声音冷硬,“我不管你那套理论是什么,现在,听我的,马上把油布收”
他的话还没说完,狂风,裹挟着沙石,像一堵移动的黄沙墙,猛地拍了过来!
“哗啦——!”
刚刚铺好的一大块油布,被瞬间掀起,像一面失控的巨帆,发出骇人的声响。几个拉着边缘的士兵,被那股巨力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整个竹制骨架,都在狂风中发出了“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想死吗?!”刘老倔扯着嗓子吼道,“赶紧收!听我的!”
士兵们被吓破了胆,下意识地就要松手。
“谁敢松手,我毙了他!”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压过了风声,也压过了刘老倔的吼声。
是沈清禾!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个总是清冷平静的女人,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她的草帽早就被吹飞了,黑发在狂风中乱舞,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骇人的火焰。
她挺着肚子,死死地抓着一根摇摇欲坠的立柱,对陆承屹吼道:“陆承屹!你现在要是信你的经验,我们这半个月的心血,就全完了!你要是还当自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就让你的人,听我的!”
陆承屹被她吼得一愣,他看着这个在狂风中像一棵柔韧的、绝不弯折的青竹一样的女人,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绝对自信的眼睛,他那套坚信了几十年的、从无数次生死考验中总结出的经验,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风速超过十五米每秒,风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这个穹顶结构,就是为了对抗这种定向强风设计的!它现在最脆弱的不是顶部,是迎风面的支撑脚!三班四班,用你们的身体和沙袋,去顶住西北角那五根柱子!快!”沈清禾的声音,因为嘶吼而变得沙哑,却异常清晰。
陆承屹的脑子里,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脆响,不远处,一根用于加固的备用木桩,被狂风拦腰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