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轻,很淡,像戈壁滩上拂过沙砾的夜风,却让陆承屹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他的身体僵得像一尊雕塑,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若千钧,烙得他手心发烫。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一声,都敲打在“做贼心虚”四个大字上。
僵持了几秒,他才像一个上了太多黄油、关节生了锈的铁皮机器人,用尽全身力气,一寸一寸地,缓缓转过头去。
沈清禾就站在门口,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清冷的月光从她身后洒进来,为她纤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她没说话,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出早就预知了结局、但过程依旧笨拙得有些好笑的独角戏。
“啪嗒。”
工具房的灯绳被她随手拉了一下。
房顶那颗孤零零的、只有十五瓦的白炽灯泡闪了两下,挣扎着亮了起来。昏黄刺眼的光瞬间驱散了朦胧的月色,也照亮了这间堆满杂物的逼仄空间。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旧木头受潮后发出的霉味。光线下,飞扬的尘埃无所遁形,也让陆承屹手里那张写着“离婚协议书”的纸,在光亮下显得格外苍白刺眼,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轰的一声,陆承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热气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尖。
这是他陆承屹这辈子,从当新兵蛋子到当上营长,头一回这么丢人!比在演习场上被俘虏了还让他难堪!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发生一场局部地震,好让地上裂开一条缝,让他能体面地钻进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被戈壁滩上的沙子磨过,结结巴巴地挤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我我路过看你这柜子门没关严实,怕怕丢东西。你这里头都是宝贝,我帮你检查一下”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想把手里的纸塞回去,再把柜门关上,伪造一个“做好事”的现场。
沈清禾没有戳穿他漏洞百出的谎言,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迈开步子,平静地走了过来。她脚上穿着一双软底的布鞋,走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陆承屹的心尖上。
她走到他面前,从他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大手里,轻巧地抽走了那份协议。
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心,让他像被火炭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背在了身后,活像个被老师抓到偷糖吃的小学生。
沈清禾低头看着那份协议,昏黄的灯光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看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审阅一份重要的技术报告。
半晌,她才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像一把精准的外科手术刀。
“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三条规定,现役军人的配偶要求离婚,须得军人同意。”她顿了顿,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军人一方有重大过错的除外。”
陆承屹的心猛地一沉。
她继续说道:“同时,第三十四条规定,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中止妊娠后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女方提出离婚的,或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不在此限。”
她的目光从纸上移开,直直地看向他,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论证总结。
“所以,在你以‘感情破裂’为由提出这份协议的时候,它因为我的孕期,从法律层面讲,本就是一张无效的废纸。”
她将那张纸对着灯光,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纤维纹理。
“现在,你半夜撬开我的柜子,是想拿走这张无效废纸,销毁你‘重大过错’的物证吗?”
一字一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伪装层层剥开,露出底下那颗慌乱、窘迫又无比悔恨的心。
陆承屹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发紫,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引以为傲的战场谋略,他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杀伐果决,在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工具房里,在他媳妇儿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的、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让他难堪的眼睛,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终于,他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鼓起全部的勇气,用一种近乎挫败的、闷闷的声音开口:
“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