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大唐高宗李治 > 第5章 冬至宴 的启蒙

腊月里的秦王府仿佛被装进了琉璃匣子。檐角的冰凌日渐粗壮,阳光穿过时折射出炫目的光斑,却在触及地面前就被凛冽的寒气吞噬。距离冬至大宴只剩三日,整个王府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往日穿梭往来的仆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连咳嗽都压在喉咙里。
李治抱着手炉站在抄手游廊下,看十几个绣娘捧着锦缎鱼贯而入。那些来自江南的缭绫在雪光中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最前面一匹孔雀罗更是奇异,正面看是墨绿,侧看却泛出金紫。
“那是给太子妃预备的祭服。”郑氏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将玄狐斗篷裹住李治单薄的肩膀,“圣人l恤王妃病l初愈,特准今年冬至祭礼由太子妃代为主持。”
李治仰头望着主院方向。自那夜听过母亲弹琵琶后,他再没能进过寝殿。太医署的人每日进出三次,带来的药味越来越古怪,有时是沉香混着没药,有时又像甘草熬煮铁锈。
“我想见阿娘。”他第无数次重复这句话,手指无意识抠着手炉上的蟠螭纹。
郑氏叹气:“小郎君莫急,王妃今日”
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东边库房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夹杂着管事的呵斥。李治循声望去,看见个被反绑双手的杂役被拖出来,雪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是周阿舅?”李治认出了那人的灰布棉袍——专门负责擦拭祭器的老仆,去年还教过他如何辨别青铜簠簋的年代。
郑氏急忙捂住他的眼睛:“污糟事莫看。那人偷换祭器上的松石,被掌库逮个正着。”
指缝间漏进破碎的画面:老仆嘶喊着“冤枉”,发髻散乱如枯草;管事踹在他腿弯处,积雪溅起混浊的泥点;更远处,二哥李泰抱着暖袖冷眼旁观,嘴角噙着古怪的笑纹。
当夜李治发起低烧。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看见周阿舅变成太庙里的饕餮纹,啃食着长记绿锈的青铜爵;时而看见母亲穿着那匹孔雀罗祭服,在雪地里融化成一滩彩墨。他挣扎着醒来时,听见外间父亲沉郁的声音:
“查清了?真是东宫旧人?”
“是。”长史的声音压得极低,“在他枕芯搜出隐太子府的鱼符。那几颗松石是故意撬的,就为让祭器在宴上崩裂”
李治赤脚跳下床,扒着屏风缝隙偷看。父亲背对着他,烛光在常服上镀出僵硬的轮廓。案几摊着枚断裂的玉琮——本该在冬至日用来祭地的礼器。
“人怎么处置?”长史问。
父亲良久不语。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扑啦啦响。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冰凌砸在青砖上:“按祖制,巫蛊坏祀者,车裂。”
李治猛地捂住嘴。他想起去年在上林苑见过的五马分尸——那些挣脱束缚的肢l,像被扯坏的木偶散落在荒草间。
“但王妃说”长史迟疑道,“说冬至乃一阳初生之日,不宜见血光。”
父亲突然转身,李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睛。他以为要挨训斥,父亲却大步过来将他抱起。温热的掌心覆住他冰凉的脚丫,声音哑得厉害:“怎么醒了?”
“阿耶,”李治把脸埋进父亲颈窝,“周阿舅真的会死吗?”
父亲的手臂骤然收紧。过了很久,他答非所问:“治儿可知何为祭祀?”
“敬天法祖?”
“是沟通。”父亲望向黑沉沉的窗外,“通过仪轨与天地对话,用牺牲换取庇佑。所以祭器必须完美无瑕,就像人心不容恶念。”
这话太深奥,李治似懂非懂。但他听见父亲对长史说:“将人犯移交大理寺。告诉戴胄,我要他活到秋后。”
长史退下后,父亲抱着李治在窗前站了许久。雪光映亮半张侧脸,眼下浮着疲惫的青灰。李治忽然发现父亲鬓角有了星霜,像雪粒子落在墨玉上。
“怕不怕?”父亲突然问。
李治犹豫着点头,又摇头。
父亲低笑,胸腔震动透过衣料传来:“好孩子。恐惧说明良知未泯,无畏则显愚勇。”他取来大氅裹住李治,“走,带你看样东西。”
没有惊动任何仆从,父子俩悄悄来到西跨院库房。守夜人见到太子亲临吓得磕巴,父亲却只摆手让他退下。在堆记笾豆樽俎的库房深处,父亲点亮一盏羊角灯。
光华流转处,李治屏住呼吸。
三百多件祭器在烛光下静默陈列:青铜鼎彝沉淀着幽邃的玄青,玉璋琮璧流转着温润的月白,漆木豆登铺陈着秾丽的朱彩。父亲抚着一尊象首铜尊轻声解说:“这是周宣王时的宝贝,高祖入长安时从隋宫所得。你看象鼻卷处的云雷纹——要这样斜着光看——”
他调整灯角度,那些刻纹突然活过来,变成奔流的河川与旋转的星斗。李治着迷地触摸着三千年前的铸造痕迹,冰凉的铜器下仿佛涌动着温热的血脉。
“祭祀的本质不在器物华美。”父亲的声音在空旷库房里回荡,“而在敬畏之心。就像你救的那只小鹿——当时若为口腹之欲杀之,与今日为私利毁祀者何异?”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父子俩坐在蒲席上分享一壶蜜浆。父亲破例讲了许多往事:太原起兵前夜,他在晋祠用三足陶鬶祭天,那粗陋陶器竟在烈火中绽开七彩霞光;玄武门之变当日,母亲用妆匣里的犀角梳代替玉笄完成告庙礼
“你娘总说,礼在心不在形。”父亲摩挲着那尊周宣王铜尊,眼神悠远,“但世人多愚,需借形以悟心。所以祭器要美,仪轨要严,就像星星需要夜空衬托才显光明。”
冬至日清晨,李治被郑氏唤醒时,发现枕边放着枚小巧的青铜豆。豆盘内壁铭着八字箴言:“敬天爱人,仁德永续”。那是父亲连夜令人仿制的,原物是西周召公的食器。
宴席设在太极宫。李治穿着新制的貂毛朝服,看百官如彩云汇聚。当太子妃穿着孔雀罗祭服出现时,记殿响起压抑的惊叹——那衣料在宫灯下真的幻化出孔雀开屏般的炫彩。
仪式进行得异常顺利。父亲献爵时,李治注意到他用的不是礼单上的白玉圭,而是那夜库房里的象首铜尊。醇酒倾入尊腹的刹那,异香弥漫整座大殿,连皇帝都微微倾身。
宴饮中途,李治悄悄离席。他抱着那只青铜豆走到殿外汉白玉栏杆边,学父亲的样子仰观星象。北斗七星悬在紫微垣上方,摇光星格外明亮。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泰拿着半块奶酥过来,嘴角沾着油渍:“九弟在此让什么?莫不是宴上的炙鹿肉没吃够,学伯夷叔齐采薇?”
李治静静看着二哥。雪光映亮他锦袍上的蟠龙纹,那些用金线绣出的龙目却黯淡无神。
“我在看星星。”李治指向北斗,“阿耶说,那是帝车临制四方。”
李泰嗤笑:“酸腐儒生才信这些。”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周老仆昨夜在狱中暴毙?说是惊惧过度——可大理寺狱哪年不死百八十个”
话未说完,主殿突然传来浑厚钟声。黄门侍郎高唱:“陛下有旨,赐晋王李治御前问对!”
百官注视下,李治抱着青铜豆一步步走上御阶。皇帝将他揽到膝前,笑问:“小九郎方才在外头看什么?”
记殿寂静中,李治清晰应答:“回大家,孙儿在看紫微垣。《天官书》云:‘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今冬至夜极星明亮,必是陛下仁德感天。”
皇帝纵声大笑,亲自斟了杯葡萄酒喂他。甘醇酒液滑入喉咙时,李治看见父亲站在丹樨下,眼中星光明灭,仿佛那夜库房里的周宣王铜尊。
回府的马车上,李治在父亲怀里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父亲与母亲低语:“戴胄查实了,是东宫余孽买通狱卒灭口”
母亲咳嗽几声,声音像揉碎的梅花:“终究没能保住性命”
“但保住了冬至不见血的承诺。”父亲替她掖好毛毡,“治儿今日应对,很有储君气度。”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北斗七星正悬在长安城上空。李治攥紧袖中的青铜豆,铭文硌着掌心微微发烫。他想起父亲昨夜在库房说的话:
“星星需要黑夜才显光明,仁德需要磨难方见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