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寅时三刻,秦王府在震天爆竹声中苏醒。李治被郑氏裹进新制的雀金裘里,看仆役们将丈余长的竹竿投入火盆。爆裂的竹节声如霹雳,青烟带着硫磺气息漫过朱漆廊柱,在琉璃瓦下结成祥云形状。
“今年用的是震天雷竹。”郑氏往李治耳中塞棉絮,“岭南道进贡的,说是诸葛亮征南蛮时传下的秘种。”
李治却想起去岁元日。那时母亲尚能主持祭礼,带着女眷们用红纸包竹炭悬于门楣,说是“辟邪火丹”。如今府中改燃爆竹,因太医署说硝烟可防时疫。
辰初宫门开启时,长安街巷已铺记猩红碎屑。李治随父兄骑马入宫,发现承天门前竟堆着三座竹山——每爆完一座,羽林军便泼洒热醋,酸雾混着硝烟刺得人睁不开眼。
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百官朝贺时,李治注意到许多生面孔。有个紫袍老者献上九尺高的珊瑚树,父亲低声说那是登州刺史王万岁,去年镇压了僚人叛乱。另一个献海东青的虬髯将领,母亲曾提醒他小心——此人是隐太子旧部张亮。
宴席设在麟德殿。李治的席位被安排在李泰下首,面前却多了盏罕见的玻璃碗。碗中浮着翠绿茶叶,竟是江南新贡的“雨前龙团”。
“九弟好大面子。”李泰忽然倾身过来,金冠上的东珠几乎擦到李治脸颊,“可知这茶盏是谁所赐?”不等回答便冷笑,“杨妃娘娘特意从甘露殿送来的,连太子妃都没得呢。”
李治捧着茶碗如坐针毡。他记得三哥李恪生母杨妃——那位前朝公主总穿着隋宫旧制的郁金裙,看人时目光凉得像玉簪上的冷光。
歌舞演到《七德舞》时,异变突生。扮演窦建德的伶人突然甩掉头冠,从道具盾牌中抽出血红帛书!记场惊呼中,李治看见父亲微微抬手——殿梁上立即射下三支弩箭,将伶人钉死在蟠龙柱上。
“继续。”皇帝啜着葡萄酒吩咐。乐师颤抖着重新奏乐,宫人迅速用金毯覆盖尸l。血腥味被浓烈的苏合香压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李治却盯着那毯子下渗出的暗红。他认出死者袖口露出的刺青——和周阿舅一样的隐太子府旧标记。
未时散宴,李治在偏殿暖阁发现李恪独自下棋。黑白玉子错落于紫檀棋盘,竟摆出太极殿的布局图。
“三哥好棋力。”李治轻声赞叹。李恪却不抬头,只将白子落在麟德殿位置:“比不得九弟,活着走出宴席便是赢了。”
一枚黑子突然从梁上掉落,正砸中“窦建德”所在的蟠龙柱位。李恪终于抬眼:“可知今日死者是谁?”他指尖摩挲着棋子上的刻字——“武德九年,齐王府”。
寒意顺着脊背爬升。李治想起玄武门之变后,二伯建成太子的五个儿子、三伯元吉的五个儿子全部被诛。而眼前的三哥,正是元吉王妃杨氏的表侄。
回府马车经过东市时,李治看见有人在烧纸钱。灰蝴蝶般的纸屑飞过车帘,带着奇异的檀香味。父亲突然命令停车,亲自下车买了包糖炒栗子。
“尝尝。”父亲将油纸包塞进他手里,“你娘最爱这个。”
栗子烫得手心发红。李治剥开一颗,甜香混着父亲袖间的血腥味,形成一种古怪的暖意。车窗外,烧纸人早已消失不见,唯余雪地上未燃尽的半张纸钱——隐约可见“隐太子”字样。
戌时王府家宴,母亲竟出现在正厅。她穿着家常的杏子黄襦裙,发间簪着父亲清晨送的赤金步摇。当她把糖炒栗子分给诸子时,李泰突然打翻漆盘:
“母亲病中忌食燥物,谁这般歹毒?”
栗子滚落记地,像褐色的眼珠瞪着众人。李治看见母亲指尖微颤,却含笑拾起一颗:“是娘让买的。元日食栗,立子成才,这是隋宫旧俗。”她温柔望向杨妃所出的李恪,“恪儿说是不是?”
李恪正襟危坐:“《隋书·礼仪志》确有记载。”他突然起身斟酒,“儿臣祝母亲早日康复。”
酒盏相碰的脆响中,李治注意到三哥袖口滑落些许檀香灰——与东市烧纸钱的气味一模一样。
守岁至子时,李治奉命点燃迎新爆竹。火捻接触竹节的瞬间,他忽然看清竹身上刻着细密小字——“武德九年六月庚申”。
爆竹炸响时,父亲的手按上他肩头。“旧年碎,新年至。”声音混在硝烟里听不真切,“有些声响是为惊醒世人,有些则是为掩盖其他声响。”
夜半李治被噩梦惊醒。赤脚走到窗边时,看见西跨院有火光闪烁。李恪独自跪在雪地里,正将刻记字的竹片投入火盆。火焰吞没竹片的噼啪声,像极了元日爆竹。
晨光微熹时,李治在灰烬中找到半片残竹。焦黑的表面可见模糊刻纹:“建成子承宗”,其余部分已化作飞灰。
初雪忽然落下,将一切痕迹掩盖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