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子纪元三十年,第七壁垒。
灰蒙蒙的天空永远漂浮着那些致命的微小颗粒,像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污迹。即使在号称绝对安全的壁垒内部,透过能量结界看到的苍穹,也总是这副令人压抑的模样。
叶夜的机械右手又一次卡住了。
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中指和无名指僵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他叹了口气,用左手从工具包里取出微型螺丝刀,熟练地拧开腕部的外壳。
“又坏了?”老陈从对面的工作台抬起头,花白眉毛下的眼睛透着关切,“早就告诉过你,这老古董该换了。现在新型号的神经感应义肢几乎和真手没区别。”
叶夜没有抬头,专注地调整着内部的齿轮。“父亲留给我的。”他简短地回答,仿佛这五个字就能解释一切。
工作室里重归安静,只有各种机械运转的嗡嗡声和偶尔的工具碰撞声。这里是第七壁垒的“残躯修复坊”,叶夜工作的地方,也是少数几个能让残缺者体面谋生的场所。
孢子灾难爆发三十年来,虽然壁垒内相对安全,但事故、疾病和偶尔突破结界的孢子怪物仍然制造着源源不断的伤残者。在这里,叶夜为那些失去肢体的人们修理、维护义肢,让他们尽可能恢复正常生活。
他右手义肢的银灰色外壳已经有多处划痕和凹陷,几处接缝处的漆色也与主体略有差异——这些都是多年维修留下的痕迹。这只手臂是父亲叶明远在他十岁生日时送他的礼物,也是父亲失踪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叶夜,主管叫你去一下。”学徒小柯怯生生地站在工作室门口,眼神躲闪。
叶夜放下手中的工具,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右臂的接缝处。“现在?”
“嗯,说是有急事。”小柯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好像多待一秒都会惹上麻烦。
叶夜皱了皱眉。主管刘胖子平时从不直接找他,所有工作安排都是通过老陈传达。他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遍右手义肢的固定装置,确保它牢牢连接在自己右臂的残余部分上,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老陈担忧地看着他,“需要我一起去吗?”
“不用。”叶夜摇摇头,“应该是例行检查的事。”
穿过忙碌的工作区,同事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有人甚至在他经过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叶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警铃大作。这种回避他太熟悉了——每当壁垒内有共生者被发现时,周围的人就是这样反应的。
但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能。他每天经过孢子检测门整整两次,从未触发过警报。所有壁垒居民都必须定期接受寄生度检测,他的记录一直干净得如同新生婴儿。
主管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叶夜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胖子不自然的回应:“进、进来。”
办公室内除了胖得几乎塞不进椅子的主管,还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壁垒守卫,他们的制服上印着鲜明的孢子检测中心标志。叶夜的心沉了下去。
“叶夜,这二位是检测中心的。”刘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尽管房间里温度适宜,“他们,呃,需要你配合做个额外检查。”
高个守卫向前一步,手中的检测仪已经发出幽蓝的光芒。“叶先生,请伸出您的右臂。”
“我的义肢每天经过检测门两次,从未有问题。”叶夜平静地说,同时顺从地伸出机械右手。他注意到守卫用的是最高灵敏度的便携检测仪,通常是用来复查疑似病例的。
当检测仪扫过他的机械手时,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屏幕上的读数疯狂跳动,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30%寄生度。
“这不可能。”叶夜终于无法保持冷静,“这是机械义肢,不是生物组织!”
矮个守卫举起抑制枪对准他,“请保持冷静,叶先生。您的义肢显然已被孢子污染,根据《壁垒安全法》第7条第3款,您已被列为三级感染风险,必须立即隔离。”
叶夜的大脑飞速运转。机械被孢子感染?这闻所未闻。孢子只能寄生生物组织,这是连孩童都知道的常识。但检测仪不会说谎——至少不会完全说谎。
“跟我走。”高个守卫上前抓住他的左臂。叶夜没有反抗,他知道任何反抗都会被视为寄生症状加剧的表现,后果只会更糟。
经过工作室时,老陈站了起来,脸上写满震惊与不解。叶夜对上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介入。其他同事早已躲到角落,仿佛离他近一点就会被污染。
他被带出修复坊,押上一辆封闭的隔离运输车。车内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座椅上固定着抑制带——专门用来束缚可能失控的共生者。
“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叶夜试图保持声音平稳,“一只机械手臂怎么会显示寄生度?”
两名守卫交换了一下眼神,高个守卫回答道:“检测中心接到匿名举报,称你的义肢有异常能量波动。我们调取了最近三个月的检测门数据,发现你的通过记录有细微异常,通常被误认为是设备误差。”
“但今天上午的全面扫描证实,你的义肢内部存在高浓度孢子反应。”矮个守卫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说实话,我们也没见过这种情况。非生物体被寄生...这是首例。”
运输车驶入检测中心地下通道,停在一个完全封闭的隔离舱前。叶夜被带下车,按要求脱下所有衣物,换上标准的隔离服。他的义肢被仔细检查后,被允许保留——毕竟,如果它真的被孢子寄生,强行拆除可能导致孢子扩散。
接下来的六小时里,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全面、最深入的检测。专家们对他的机械右手进行了各种扫描和测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困惑与好奇。
“它的内部结构在自我改变,”一位年轻的技术人员喃喃自语,“这些生物组织与机械元件的结合方式...前所未见。”
最终,一个面色冷峻的女人走了进来,胸牌上写着“琳娜博士,孢子研究部主任”。她审视着检测结果,眉头紧锁。
“叶先生,情况很不寻常。”她最终开口,“您的义肢内部确实存在活跃的孢子群落,但它们似乎被限制在机械结构中,没有向您的身体组织蔓延。这种共生状态是我们从未记录过的。”
“所以我没有被感染?”叶夜怀着一丝希望问。
琳娜博士摇头:“不,您已经暴露在高浓度孢子环境中,只是尚未表现出典型寄生症状。根据法律,我们必须将您列为共生者处理。”
叶夜感到一阵窒息。“处理”这个词在壁垒法中有着明确含义——驱逐至墙外世界。
“等等,如果这是新型共生状态,难道不值得研究吗?”他试图抓住任何一线希望,“我可以配合研究,也许能帮助——”
“风险太大。”琳娜博士冰冷地打断他,“孢子母体的变异能力远超我们的理解。让一个未知变异体留在壁垒内,是对十万居民的不负责任。”
她示意守卫上前:“根据《壁垒安全法》,您的公民身份已被撤销。您将获得两周量的抑制剂和净化剂,之后会被送至第三出口,驱逐出壁垒。”
叶夜怔在原地。短短几小时内,他失去了工作、家园和身份,成为被社会抛弃的共生者。而这一切,都源于父亲留给他的那只义肢。
“我能知道举报人是谁吗?”他最后问道。
琳娜博士瞥了一眼档案:“匿名举报,但检测数据不会骗人。做好准备,一小时后执行驱逐。”
守卫将他带往隔离牢房。途中经过一个拐角时,叶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维修部的副主任王硕。那个一直嫉妒他技术、渴望取代他位置的人。那个一周前被他拒绝传授精密维修技巧的人。
叶夜瞬间明白了一切。
在隔离牢房中,他被允许携带个人物品。除了一些必需品,他只要求带上父亲的工作日记和一套义肢维修工具。守卫们讥笑他的选择,但还是同意了。
最后一小时,叶夜独自坐在冷硬的床板上,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机械右手的表面。忽然,他感到一丝微弱的震动从义肢深处传来,仿佛是某种回应。
他惊讶地抬起右手,仔细观察。在特定角度下,他似乎看到金属表面下有微光流转,如同呼吸般明灭。当他集中注意力时,那光芒又消失了,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你到底是什么?”他低声自语。
机械手指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作为回答。
一小时后,叶夜站在第三出口——一个专门用于驱逐共生者的小型气闸门。他接过配备的两周量抑制剂和净化剂,穿上提供的防护外衣。
“出去后往东走,大约十公里外有个临时聚集点。”一个略显同情的老守卫低声告诉他,“记住,定期注射抑制剂,如果开始产生幻觉,就用净化剂。千万别让寄生度超过50%,否则...”
否则就会完全变成孢子怪物的宿主,失去最后的人性。这句话无需说完。
气闸门缓缓开启,门外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孢子像永无止境的微细雪花般飘落,能见度不足百米。曾经熟悉的城市轮廓在孢子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般的剪影。
叶夜深吸一口气,迈出了门槛。当他完全走出结界范围时,身后的气闸门立即关闭,将他与过去三十年的生活彻底隔绝。
他站在原地,感受着孢子落在皮肤上的细微触感。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回到了某个从未到过却始终怀念的地方。
右臂的义肢突然传来一阵暖流,金属表面浮现出细微的脉络状纹路,如同获得了生命。在孢子弥漫的空气中,它似乎变得更加灵活、更加敏感。
叶夜望向无边无际的孢子雾深处,那里危机四伏,但也可能藏着关于父亲、关于这只神秘义肢的答案。
他取出防护面罩戴上,调整了一下背上的补给包。
然后向着人类文明的残骸深处,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