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朱漆大门的那一刻,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晨风还带着山野的清新,门内,一股森然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宽阔的青石板路一尘不染,两侧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与门口护卫同样装束的家丁,他们目不斜视,手按腰刀,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目光却如猎犬般警惕。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和纪律。
苏凌薇牵着苏小石的手,能感觉到他掌心里全是冷汗。小家伙被这阵仗吓坏了,小小的身子紧紧挨着姐姐,几乎要把头埋进她的腿里。
苏凌薇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黑衣汉子。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将这里的布局尽收眼底。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巨大的演武场。场上,数十名精壮汉子正在晨练,呼喝之声整齐划一,刀枪碰撞,寒光凛冽。
这哪里是什么富家庄园,分明是一座私人军营!
苏凌薇的心沉得更深了。能豢养如此规模的私兵,这位神秘主人的身份,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黑衣汉子没有在演武场停留,而是领着他们绕过影壁,穿过几道回廊,最终在一处雅致的跨院前停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稍候,我去通报主人。”汉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独自走了进去,留下另一个汉子守在院门口,像一尊门神。
苏凌薇被带到院内的一间厢房里。房内陈设简洁,却无一不精。桌椅是上好的花梨木,案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角落的铜炉里,还燃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香。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却不敢正眼看他们,只是将茶水放下,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姑娘请用茶。”便匆匆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僭越。
这庄园里的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
“姐姐……我怕……”苏小石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
“别怕。”苏凌薇将他揽入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柔声安抚道,“还记得姐姐跟你说的吗?我们是来给一位大人物看病的,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小石只要乖乖待在姐姐身边,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试了试温度,喂了小石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似乎驱散了他的一些寒意。
苏凌薇自己却没有喝。在这等地方,入口的任何东西,她都必须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消磨着她的意志。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编造的那套说辞,能否骗过对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预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将那个“云游四海、医术高超、脾气古怪”的师父形象,补充得更加丰满。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被再次推开。
进来的,是先前那个黑衣汉子。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主人有请,跟我来。”
苏凌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牵起苏小石,站了起来。
正堂之内,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帷幔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形成一种古怪而压抑的氛围。
苏凌薇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
只见正上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袭墨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根玉带。他的面容清瘦,嘴唇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常年握持兵器或笔杆所致。
明明是病容之态,但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那位神秘的主人。
在他的下首,还站着一个人。苏凌薇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人,正是济世堂的钱掌柜。此刻的他,全无了白日里的精明与从容,只是躬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你就是苏凌薇?”
主位上的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民女苏凌薇,见过……大人。”苏凌薇屈膝行礼,姿态谦卑。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能用最笼统的称呼。
“抬起头来。”
苏凌薇依言,缓缓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探究的目光。她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眼神清澈,不闪不避。
男人审视了她片刻,目光又落到她身边的苏小石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钱掌柜,”他没有再看苏凌薇,而是转向一旁,“你说,这丫头卖给你的天麻,炮制手法极为老道,非十年以上的药师不能为?”
钱掌柜连忙躬身答道:“回主上,正是。小人行医卖药半辈子,从未见过那般品相和火候的赤天麻。那丫头对药理也颇为通晓,言谈间,绝非寻常村女。”
男人的目光又转回苏凌薇身上,变得更加锐利:“你家长辈,那位‘走方的郎中’,现在何处?”
来了。
苏凌薇心中一凛,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大人,家师行踪飘忽,素爱云游。他老人家常说,医者父母心,哪里有疾苦,便往哪里去。民女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了。”
“哦?是吗?”男人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据我所知,青龙山一带,瘴气弥漫,猛兽横行,寻常猎户尚不敢深入。你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在那等绝壁之上,采得奇药的?”
这个问题,刁钻而致命。
苏凌薇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回大人,那处绝壁,是家师早年发现的。他曾带民女去过一次,指明了路径和采摘之法。家师曾言,此物有缘者得之,非大福缘、大毅力者不可取。民女也是被逼无奈,才敢冒险一试。”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师父”,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遵从师命的冒险。
男人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苏凌薇的后背,冷汗涔涔。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极点的时候,主位上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握着扶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主上!”钱掌柜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您的头风又犯了?”
“滚开!”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暴躁。
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汉子也立刻冲了进来,神情紧张,却又束手无策。
“快!去拿参片来!”
“冰帕!快拿冰帕!”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苏凌薇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脏狂跳。这正是她昨日在济世堂所说的“头风顽疾”发作的症状!剧烈、突发、痛如针刺或斧劈,这是典型的丛集性头痛,或是颅内压增高引起的剧痛。
机会!
一个极其冒险,但又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在她脑海中闪过。
“都让开!”
一声清喝,让混乱的众人都是一愣。
只见苏凌薇排开众人,快步走到了那男人面前。
“大胆!”一个黑衣汉子厉声喝道,伸手就要来抓她。
“不想让他死,就别碰我!”苏凌薇头也不回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汉子竟被她这股气势震慑,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苏凌薇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男人的脸。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部肌肉因为剧痛而扭曲。
“大人,请恕民女无礼。”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伸出两根手指,闪电般地探向男人的眼睑,轻轻翻开。
瞳孔不等大!左侧明显大于右侧!
苏凌薇心中巨震。这不是普通的头风,这极有可能是颅内占位性病变,也就是……肿瘤!压迫了神经,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才会引发如此剧痛和瞳孔异常。
“你做什么!”钱掌柜惊呼道。
苏凌薇根本不理会他,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伸出手,轻轻地托住男人的手腕,沉声命令道:“大人,听我的声音,用你最大的力气,握住我的手!”
男人在剧痛中似乎还保留着一丝神智,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握。
苏凌薇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但她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右手的力气,明显要弱于左手。
右侧肢体无力,左侧瞳孔散大……病灶,在左脑!
“大人,你现在感觉,疼痛是在头的左边还是右边?还是整个头部都在痛?是像针扎,还是像被东西胀开?”她一边问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以一种特殊的手法,在他的颈后、耳后以及太阳穴几个位置,迅速而有力地按压起来。
她按压的,并非什么神秘的穴位,而是颈动脉窦和几个关键的神经节点。通过刺激,可以短暂地降低血压,减缓心率,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颅内压。
这在现代医学中是急救常识,但在此刻的古人眼中,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奇特手法。
“……左……左边……像……要炸开……”男人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果然!
苏凌薇心中有了判断。她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她的按压,男人脸上的痛苦神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舒缓了下来。他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仿佛要将他撕裂的剧痛,显然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钱掌柜、黑衣汉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他们亲眼见证了,刚刚还让他们束手无策、狂躁如猛虎的主上,竟然在这个小姑娘几下看似随意的按捏之下,就平静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过了许久,男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剧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苏凌薇,沙哑地开口:“你……用的是什么手法?”
苏凌薇缓缓收回手,后退一步,重新恢复了谦卑的姿态,低头道:“回大人,这并非什么高深手法。只是家师曾言,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人身血脉,亦有其关窍。遇此等急症,疏通关窍,引导血气,便可暂缓痛楚。此乃……治标之法,并非治本之策。”
她巧妙地将现代医学的原理,用中医“血气”、“关窍”的理论包装了起来。
男人沉默了。他看着苏凌薇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审视,有惊奇,更多的,是一种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灼热。
“治标……”他喃喃自语,随即,眼中爆发出一股惊人的亮光,他死死地盯着苏凌薇,“既然有治标之法,那便一定有治本之策!你师父,他一定能治好我,对不对!”
苏凌薇心中一紧,垂首道:“家师医术通玄,或有良方。但……民女确实不知他老人家身在何方。”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和决绝,“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你的师父,让他来见我!或者……由你,亲自来为我医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一样砸在苏凌薇的心上。
“若能治好我的病,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若治不好……或者,让我发现你在撒谎……”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和你弟弟,就永远留在这座山谷里,为我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