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的血迹还未干透,像一朵凝固在尘埃里的暗红伤疤。佳奈跪在地上,指尖触到的梁穆的衣角已经失去温度,那熟悉的、混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正随着圣裁的能力一点点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起来吧,爱丽丝。”圣裁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处理完公事的淡漠。她指尖的银刃已经收起,半空悬浮着一道金色法阵,纹路流转如活物——那是通往天堂的门。
佳奈缓缓站起身,动作像生了锈的齿轮。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破旧的木屋——屋顶的破洞还透着天光,院子里的小板凳歪在一边,窗台上那瓶野菊还在轻轻摇晃。这里曾是她的“家”,是她从一颗无名星坠落后的栖息地,可现在,支撑这个“家”的柱子,倒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张冰怡。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道金色法阵。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踩在梁穆教她写字时用过的粗纸,硌得脚心发疼。
张冰怡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只残缺的翅膀在金光中逐渐变得透明,终于忍不住低喊:“佳奈!”
佳奈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散在风里:“我不是佳奈了。”
说完,她踏入了法阵。
金色的光芒瞬间将她吞没,像潮水漫过沙滩上的脚印。法阵的纹路开始旋转、收缩,最后化作一颗飞星,划破东窗镇的天空,消失在云层深处。
张冰怡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手指紧紧攥着围裙下的银色哨子。哨子冰冷的触感硌得手心发疼,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天堂的穹顶永远悬着不落的光,琉璃地面倒映着爱丽丝归来的身影。她的翅膀已经修复完整,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可那双曾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只剩下比天堂光更冷的死寂。
“欢迎回家,爱丽丝。”圣裁站在她身侧,声音平静无波,“从今天起,你将重新接管天堂的事务,那些人间的记忆……会慢慢消散的。”
爱丽丝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向穹顶上方那片永恒不变的光,她穿着银丝绣成的长袍,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指尖划过档案室里堆叠如山的卷轴。
母神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适应”。说是适应,其实是让她重新接管那些被搁置多年的天使事务:审核新诞生的光灵名册、修订天堂与下界的能量流通条例、整理历代圣迹的记录、以及管理暴乱的魔物。每一项工作都精准得像齿轮咬合,容不得半分差错,就像这座看似完美无缺的天堂本身。
这日午后,她在整理“异端肃清案宗”时,指尖触到了一卷边缘发黑的羊皮卷。卷轴上没有标注年份,只用暗红色的墨水画着一个破碎的翅膀图腾——那是“自由意志”的标志,是她在人间偶尔闪回的噩梦里,那些模糊身影臂上的烙印。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她颤抖着展开卷轴,字迹凌厉如刀,瞬间劈开了她被强行尘封的记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爱丽丝还是母神座下最受宠的天使,掌管着天堂的“圣泉”——那是维系所有天使情感与创造力的源泉。可她渐渐发现,泉眼里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身边的天使们眼神越来越空洞。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祈祷、巡逻、执行命令,像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我们是光的造物,却活得比阴影更冰冷。”第一个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是负责看守古籍馆的拉斐尔。他有着柔软的棕色卷发,总是偷偷给她讲古籍里记载的、关于人间“选择”与“遗憾”的故事。
他们秘密集结了三十七个天使,组成了“自由意志”。他们在深夜的圣泉边聚会,拉斐尔会用羽毛笔在羊皮上写下他们的理想:“让天使拥有喜怒哀乐的权利,让天堂不再是只有规则的囚笼。”有人会带来偷偷从下界观察到的画面:一对老夫妇在夕阳下分食一块饼,两个孩子为了一只蝴蝶追跑大笑,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瞬间,让他们眼里的光比天堂的任何宝石都亮。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攻击宝座下方的“秩序核心”。那是一套由母神亲手构建的系统,用无数规则的锁链,将所有天使的意志与母神绑定。只要摧毁核心,每个天使就能真正拥有“自我”。
行动那天,拉斐尔站在她身边,翅膀因为紧张微微发颤:“爱丽丝,无论结果如何,能和你一起见过‘自由’的模样,就不算白活。”
可他们低估了母神的力量。秩序核心被触动的瞬间,整个天堂的光都变成了刺眼的金色囚笼。母神没有亲自出手,只是降下一道谕令:“凡参与叛乱者,抹杀存在痕迹。”
爱丽丝亲眼看着拉斐尔的翅膀在金光中寸寸碎裂,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句无声的口型:“活下去。”
而三十七个天使,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化为金色的尘埃。他们的名字从所有典籍中消失,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被彻底抹去。只有爱丽丝,被母神留了下来。
母神站在她面前,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该被‘情感’这种污秽的东西污染。”她抬手按在爱丽丝的额头上,“忘了他们,忘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你还是我的爱丽丝。”
记忆被强行剥离的痛苦,比被银箭射穿额头更甚。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放回原位,直到一年后,在一次巡逻中“意外”坠入东窗山脉,以“佳奈”的身份,在人间重新活了一遭。
羊皮卷从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爱丽丝捂住脸,第一次在这座没有泪水的天堂里,尝到了咸涩的滋味。原来那些在人间反复折磨她的噩梦,不是诅咒,是亡魂的呐喊。原来她不是“恰好”掉到梁穆身边,她是带着三十七条命的重量,逃离了这座用完美粉饰的坟墓。
地上的羊皮卷闪烁着暗红色的图腾,破碎的翅膀纹路开始逆时针旋转,浮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文字:“当光翼承载两份记忆,时间会为执念折回。”紧接着,她看到了拉斐尔死前的画面:他的羽毛笔掉落在地,墨水晕开的轨迹倒转,重新聚成“活下去”三个字。
爱丽丝这才渐渐深刻忆起了一切,手上闪烁着奇异的光。
“在看什么?”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爱丽丝猛地回头,圣裁正站在回廊入口,手里端着一杯泛着银光的液l。“母神说你最近精神恍惚,特意让我送来‘清心露’。”她的眼神落在地上的羊皮卷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来,你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他们不是无关紧要的!”爱丽丝的声音陡然拔高,翅膀因为愤怒而张开,金色的羽毛上竟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他们是我的通伴!是被你们……被母神亲手杀死的!”
圣裁缓步走近,将清心露放在桌上,银杯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发出了明亮的脆响。“通伴?”她嗤笑一声,“一群妄图破坏天堂完美的叛徒罢了。母神留着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仁慈?”爱丽丝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年的事,你也参与了,对不对?抹杀他们存在的‘虚湮幻灭’,就是你那时觉醒的能力!”
圣裁没有否认,只是拿起那卷羊皮卷,指尖轻轻一捻,羊皮便化为灰烬:“有些记忆,还是忘了比较好。”
“拥有一颗感性的思维,只会成为你成长路上的绊脚石。”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清明。
圣裁抬眼,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规则之内,本就没有两全。你该庆幸,你依旧还是母神那无瑕的宝玉。”她推了推桌上的清心露,杯沿的银光晃得人眼晕,“喝了它,那些不该有的记忆会慢慢消散。”
爱丽丝打翻了那杯清心露,银液在琉璃地面上蜿蜒成河,“我全都想起来了。”她的眼神坚定如炬,“在我还是半翼的时侯,我无法压制你的力量,才会陷入无痛的毁灭。”
“那又怎样?人死不能复生,你不也一样没救下当年那些和你通盟的那些天使吗?”圣灾的语气中凝着冰,仿佛在渗透着爱丽丝的“热心”。
“你认识一位叫【拉斐尔书却】的天使吗?”爱丽丝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像是有一丝创伤,“他曾是我的心灵导师,也是众多天使的‘心灵启蒙专家’。”
“他时常说一个理论——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所以”爱丽丝的指尖忽然凝聚起法阵,暗红色的光芒在掌心旋转,像燃烧的星辰,“我将再次耗尽我的全部力量,重塑那个完整的过去。”
“该让你见识见识——名为【佳奈】的我所觉醒的力量了。”
周围的空间在法阵的光芒中开始扭曲,回廊的石柱上浮现出流动的光影,画面回溯到她第一次与小禾见面的那个清晨——东窗镇的集市依旧热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