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茶肆避阳
雨过天晴的日头,烈得像要把江里的水汽都蒸干。船抵田阳码头时,已近正午,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脚踩上去,像踩着块刚从灶里掏出来的烙铁。沈砚之背着行囊,沿着码头往镇上走,没走几步,额角的汗便顺着脸颊往下淌,沾湿了衣领,连行囊上香囊的流苏都蔫蔫地垂着,没了往日的精神。
“这天,真能晒化了人。”他抹了把汗,瞥见街角有家茶肆,挑着面“清风茶舍”的幌子,幌子下挂着串晒干的莲蓬,倒有几分野趣。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刚掀开门帘,一股混着薄荷与茶香的凉气便扑面而来,顿时觉得浑身的燥热都退了大半。
茶肆不大,里头摆着四张方桌,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捧着海碗呼噜噜喝着茶;角落里有两个老者,围着张棋盘,手里拈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靠门的桌子空着,沈砚之便走过去坐下,喊了声:“掌柜的,来碗凉茶。”
“来喽!”柜台后探出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手脚麻利地端来碗碧莹莹的茶水,碗边还沾着片薄荷叶,“客官慢用,这是刚泡的薄荷凉茶,解乏!”
沈砚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直透心底,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茶肆外扫。田阳的街景与邕州不通,少了几分江雾的缠绵,多了几分田野的开阔,沿街的铺子多是卖农具和布匹的,门楣上的字带着股朴拙的气,倒像他小时侯在村口祠堂墙上看见的春联。
他摸了摸行囊上的香囊,心里琢磨着该往哪去。掌柜说苏家在城外,可城外那么大,该怎么找?总不能逢人就问“你认识苏清沅吗”,那样未免太唐突。正犯愁时,角落里的两个老者忽然起了争执,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茶肆都听见。
“你这步棋臭得很!”穿蓝布衫的老者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拍,“当年苏小娘子跟她外祖父对弈,可从不走这种险招。”
“苏小娘子?”另一个穿灰袍的老者挑眉,“你是说田阳苏家的清沅姑娘?”
“可不是嘛!”蓝布衫老者呷了口茶,语气里记是赞叹,“那姑娘才是真能耐,不光棋下得好,琵琶弹得更是绝了。去年中秋,在城外的桂花园里,她弹了一曲《飞花点翠》,那弦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连枝头的桂花都落得比往常快些,像是被琴声催的。”
沈砚之握着茶碗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差点把碗捏碎。苏小娘子……清沅姑娘……是她!真的是她!
他屏住呼吸,装作不经意地喝茶,耳朵却像被什么东西支棱起来,生怕漏听一个字。
“我也听说了,”灰袍老者捻着胡须,“不光会琴棋,那姑娘还擅丹青,随她父亲苏秀才学画,画的花鸟,活灵活现的。前几日我去苏府附近的书肆,见着她画的一幅《桂月图》,那月亮画得,像真的挂在纸上,清辉都要淌下来了。”
“还有呢,”旁边喝凉茶的粗布汉子插嘴,嗓门洪亮,“我家婆娘去苏府送过布料,说苏姑娘还会调香。去年冬日,苏府飘出来的香气,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说是姑娘用桂花和松针酿的,闻着能暖身子。”
茶肆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连那梳双丫髻的小姑娘都凑过来听,眼睛亮晶晶的:“张伯伯,苏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好看!”蓝布衫老者笑得眼睛眯成条缝,“那模样,跟画上的仙女似的。眉像远山,眼像秋水,说话时轻声细语的,可待人又和善。上次我家孙子在苏府墙外玩,不小心摔了跤,还是她出来给孩子涂的药膏,那细心劲儿,比亲娘还周到。”
沈砚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泡得发胀,暖暖的,又有些发酸。原来她不仅会弹琵琶,还会下棋、画画、调香;原来她不仅清雅,还这般和善。他想起廊柱后看见的那抹月白身影,想起《烟雨归舟图》里雨雾中的侧影,想起袖袋里那枚绣工精巧的香囊,这些零碎的片段,忽然在他心里拼凑出一个鲜活的人——她不是遥不可及的画中仙,而是活生生的,会笑,会蹙眉,会对陌生孩童施以援手的苏清沅。
“那苏姑娘……许配人家了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茶肆里顿时安静下来,连落棋子的声音都停了。
蓝布衫老者叹了口气:“还没呢。苏老爷眼光高,说要找个知冷知热、懂她心意的。前来说亲的踏破了门槛,有富户的公子,有让官的少爷,可姑娘都没应。听说啊,她心里,只盼着找个能陪她看桂花开,听她弹琵琶的。”
沈砚之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脸颊竟有些发烫。陪她看桂花开,听她弹琵琶……这不就是他心里悄悄想的吗?
他低下头,假装喝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自已行囊上的香囊。绛色的缎面在茶肆的阴影里泛着柔和的光,那小小的“苏”字,像是在对着他笑。
“说起来,”灰袍老者忽然看向沈砚之,“这位客官看着面生,不是田阳人吧?”
沈砚之抬起头,有些局促地点点头:“从邕州来。”
“哦?邕州可是好地方。”蓝布衫老者笑了,“那你可知,邕州有位弹琵琶的苏姑娘?前些年在邕州的客栈里,不少人都听过她的琴声呢。”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刚要说话,那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忽然指着他行囊上的香囊:“客官,你这香囊真好看,上面绣的是桂花吗?跟苏小娘子调香用的桂花好像呢!”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香囊上。沈砚之慌忙想把香囊往袖里藏,可已经来不及了。蓝布衫老者凑近了些,眯着眼看了看:“这针脚,倒像是苏家的绣法。苏姑娘的母亲最擅绣桂花,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跟这香囊一个样。”
沈砚之的脸更烫了,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偶然得来的。”
“偶然得来的?”灰袍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田阳人都说,苏姑娘的东西,带着缘分呢。说不定啊,客官此番来田阳,就是为了这缘分。”
沈砚之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欢腾的小鹿。缘分……他真的能跟她有缘分吗?
正想着,茶肆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个清脆的女声:“李伯,王爷爷,我爹让我来送新制的桂花糕。”
这声音!
沈砚之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他猛地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色襦裙的女子,正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帘下,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她的头发依旧用白玉簪绾着,簪头的兰花开得正好,眉眼弯弯的,正对着茶肆里的老者笑。
是她!真的是她!苏清沅!
沈砚之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走进茶肆,看着她把食盒递给蓝布衫老者,看着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然后……微微顿住了。
苏清沅的目光落在他行囊上的香囊上,眉峰轻轻蹙起,像认出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沈砚之的脸“腾”地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想把香囊藏起来,却不小心把它碰掉在了地上。
香囊落在青石板上,流苏散开,银线绣的“苏”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肆里的人都看出了端倪,一个个屏住呼吸,连那两个老者都忘了下棋,眼睛瞪得圆圆的。
苏清沅看着地上的香囊,又看了看沈砚之通红的脸,脸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像抹上了胭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咬了咬唇,转过身,快步走出了茶肆。
“哎,清沅姑娘!”蓝布衫老者想喊住她,可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茶肆里。
沈砚之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捡起地上的香囊,指尖抖得厉害。
她看见了!她一定认出这香囊了!
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偷东西的?会不会觉得他跟踪她?会不会……再也不想见他了?
一连串的念头涌上来,像刚停的暴雨,打得他心口发慌。
“客官,”灰袍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这缘分,不就找上门了吗?”
沈砚之抬起头,望着苏清沅离去的方向,心里又慌又乱,却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甜。
她看见了。她就在这里。
田阳的日头依旧很烈,可沈砚之觉得,心里那棵发了芽的种子,像是被这场偶遇浇了水,一下子就长高了,枝叶舒展着,朝着有她的方向,拼命地生长。
他握紧手里的香囊,桂香仿佛更浓了些。
不管她怎么想,他都要找到她,把香囊还给她。
还要告诉她,他不是故意捡她的东西,他只是……只是从邕州来,想听她再弹一曲琵琶,想看看她画里的月亮,想……陪她看桂花开。
茶肆外的阳光正好,街角的风吹过,带着田阳特有的稻花香。沈砚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着苏清沅离去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犹豫。
因为他知道,她就在前面,在田阳的某个角落,等着他把这枚香囊,还有他藏了一路的念想,轻轻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