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美式。三个字，像三颗冰雹，砸在许念耳膜上。
柜台后的林姐疑惑地看向她，又看看柜台外那个气质卓然却压迫感十足的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紧绷。她试探着开口：“念念，这位是……你通学？”
许念喉咙发干，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没等她编出借口，江驰已经淡淡开口，目光却依旧锁着她，像猫盯着爪下的老鼠。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林姐，又像是对他和许念之间关系最简略、也最引人遐想的定义。
林姐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但没再多问，只是示意了一下咖啡机：“那……冰美式？”
许念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柜台。她动作僵硬地取豆、称重、研磨。咖啡豆被机器绞碎的噪音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还烙在她的背上。
蒸汽棒打入冰牛奶，发出尖锐的嘶鸣。她手抖了一下，奶泡差点溢出来。稳住，许念，稳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后那个存在，将浓缩咖啡和冰水混合，加入冰块，最后勉强拉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纯粹是肌肉记忆。
她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推过去，始终垂着眼。
江驰没碰那杯咖啡。他伸出手指，指尖碰了碰玻璃杯壁，冰凉的触感。然后，那根修长的手指抬起，越过杯子，轻轻点了一下她围裙边缘露出的一小块校服衬衫袖子。
“下班？”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预期。
许念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
林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许念，这位通学找你是有事？如果急的话，你今天可以先走，刚好也没什么客人了。”
“不急。”许念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有些尖利。她不能走，不能就这样被他牵走，像是每一次都必须服从他的指令。这是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江驰的眉梢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似乎对她这细微的反抗感到一丝意外，或者说，玩味。他终于端起那杯冰美式，抿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
“糖浆错了。”他放下杯子，语气平淡地陈述。
许念一愣。她刚才心神不宁，好像确实拿错了瓶子。
“重让。”他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使唤。
屈辱感细密地爬上脊椎。许念咬住下唇，没动。
林姐赶紧打圆场：“哎呀，可能刚来不熟悉，我来吧。”她说着就要动手。
“不用。”江驰打断她，目光仍看着许念，“让她来。需要熟练。”
空气彻底凝固。林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许念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她站在那里，像被架在火上烤。几秒后，她猛地转身，重新拿起一个杯子，动作比之前更重，更响。磨豆，萃取，加冰，倒水……这一次，她准确无误地拿了正确的糖浆瓶子，狠狠地挤了一下。
一杯新的冰美式被“咚”地一声顿在他面前的台面上，咖啡液溅出来几滴。
江驰看着那杯咖啡，又看看她因为愤怒和隐忍而微微泛红的眼圈，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终于没再挑剔，拿出手机扫码付了钱。机械的电子女声报出金额。
“两杯。”他收起手机，像是随口一提。
许念没懂。
他却已经转身，走向靠窗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拿出手机，似乎打算就在这里消磨时间。那杯被嫌弃的、让错了的冰美式还孤零零地留在台面上。
林姐轻轻拉了一下许念的袖子，压低声音：“念念，怎么回事？他真是你通学？你们……”
“嗯。”许念含糊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面，“……一个班的。”
“看着不像一般人啊，”林姐若有所思地看着窗边那个身影，“你们……”
“林姐，我去后面擦一下机器。”许念打断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狭小的后厨。她靠在冰凉的金属柜上，心脏还在咚咚狂跳。
她磨蹭了十几分钟，把本已干净的机器又擦了一遍，才不得不走出去。
江驰还坐在那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那杯新的冰美式喝了一半。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林姐正在收拾东西，见状，对许念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看样子是等你呢。要不今天就到这吧，你先走？剩下的我来收拾。”
许念看着窗边那个身影，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躲不过去。
她慢慢脱下围裙，折好，低声道：“林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林姐拍拍她，“明天别迟到就行。路上小心。”
许念拿起书包，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口。她没有看江驰，但能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风铃叮当作响，门开了又关。
晚风吹拂，小街上行人寥寥。她闷头往前走，能听见身后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像幽灵一样缀着。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
他快走两步，越过她，拉开后车门，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许念停下脚步，看着那洞开的车门，像看着怪兽的嘴巴。她攥紧书包带子，指甲陷进掌心。
“我自已坐公交回去。”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江驰像是没听见，只是重复：“地址。”
沉默在夜色里蔓延。
几秒后，他像是失去了耐心，微微倾身，靠近她。雪松冷香混着淡淡的咖啡味笼罩下来。
“或者，”他声音压低，只有她能听见，“你想让我明天再来接你下班？顺便和那位……热情的老板娘，聊聊你的情况？”
许念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一击即中。
所有的挣扎瞬间被抽空。她脸色白了白，最终，还是弯下腰，钻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厢内一片死寂。他坐在另一边，重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许念紧紧贴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那些霓虹灯牌和温暖的家常灯火，都和她无关。
车子快到那个破旧的小区时，一直沉默的江驰忽然开口。
“明天开始，下课跟我去图书馆。”
许念一怔，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他侧过脸，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带着一丝嘲讽。
“‘交往’，”他吐出这两个字，像在说一个与已无关的枯燥课题，“不需要看起来像样一点？”
车子稳稳停在小區门口。
他没再看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下达的一个程序指令。
许念手指颤抖着推开车门，逃了下去。
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无声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她独自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手腕上那块表冷得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图书馆。
“看起来像样一点”。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设计的折磨，缓慢地碾磨着她所剩无几的尊严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