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台锈迹斑斑,广告灯箱的光忽明忽灭,映着许念惨白的脸。晚风卷着尘土和尾气的味道,吹得她那条单薄的蓝裙子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关都在打颤。
那辆黑色的轿车像幽灵一样停驻,车窗后是江驰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命令式的两个字砸在寂静的夜里:“上车。”
许念盯着地面裂缝里钻出的顽强杂草,没动。手指在身侧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翻涌的屈辱。
她受够了。受够了这随时随地、不容置疑的召唤,受够了像件物品一样被他强行贴上标签又随意展示,受够了在那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被剥开所有尊严,只为了配合他演一场她根本不懂规则的戏。
见她不动,车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然后,后车门开了。江驰迈腿下车,锃亮的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几步就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雪松冷香混着极淡的酒气,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听不懂?”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许念猛地抬头,眼圈是红的,但眼神里却烧着一簇压抑许久的火苗:“我不坐你的车。”
江驰似乎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反抗。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细地审视着她因为冷和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身l,以及那双难得流露出尖锐抵抗的眼睛。
“理由。”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像是真的在询问一个逻辑不通的问题。
“我自已可以回去。”许念的声音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不麻烦你。”
“麻烦?”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极轻微地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是冰冷的嘲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
他的话像一把淬冰的刀,精准地捅进她最脆弱的角落。
许念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所有的勇气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漏了个干净。是啊,她怎么忘了,她只是个“麻烦”,一个需要他费力“处理”掉的、不该存在的障碍。
见她眼神黯淡下去,重新变回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江驰似乎失去了耐心。他不再废话,直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戴着表的那只。
冰冷的金属表带硌着他的手指,也硌着她的骨头。
“放手!”许念像是被毒蛇咬到,猛地挣扎起来。恐惧和厌恶给了她短暂的力气,她死命地想把手抽回来。
她的反抗显然激怒了他。江驰脸色一沉,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许念痛呼一声,挣扎得更厉害,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他的手指。
两人在昏暗的公交站台下无声地角力,像一场怪异又绝望的默剧。
“哗啦——”
挣扎间,许念那个旧帆布书包从她肩上滑落,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课本,笔袋,一个磨得看不出颜色的钱包,还有……
那个折叠得边缘发毛、几乎快要碎掉的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的扣子崩开了,里面几张薄薄的纸滑出了一半。
空气瞬间凝固。
许念所有的动作都停了,血液像是刹那间被抽干,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她死死盯着那几张纸,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江驰的动作也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和散出的纸张上,眉头紧锁。
许念像是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他的手,扑倒在地,手忙脚乱地、几乎是抢夺般地把所有散落的东西胡乱塞回书包,尤其死死攥住那个文件袋,手指颤抖得几乎扣不上扣子。
她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整个人缩成一团,抖得如通风中的落叶。
江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又看看地上那个因为激烈动作而从文件袋里完全滑落、静静躺在地上的小纸片。
那不是诊疗单,似乎是一张很旧的、裁剪过的集l合照的一角。照片背景模糊,隐约能看到几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孩子。其中一个瘦小的、低着头的小姑娘被红笔勉强圈了出来。
照片背面,用一种稚嫩却努力工整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要活下去。】
江驰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照片和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缓缓抬眼,看向几乎崩溃的许念,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难以辨别的、复杂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掌控,而是掺杂了一丝……审视的困惑。
他弯腰,捡起了那张照片。
许念猛地抬头,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眼中的惊恐几乎化为实质。“还给我!”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扑上来想抢。
江驰抬手避开了她。他捏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又看了看背面那行字,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原本已经定性的物品。
许念绝望地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再试图抢夺,只是抱着书包,缩在那里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车声和女孩压抑的啜泣。
江驰看着手里那张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边角。他脸上的冰冷和戾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晦暗不明的神色。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张照片,轻轻放回了她紧紧抱着的书包拉链开口处。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公交最后一班,还有十分钟。”
说完,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发动机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驶离,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许念还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抱着那个装着她所有秘密和不堪的书包,脸上泪痕未干。晚风吹过,冷得她一个激灵。
手腕上,那块表依旧冰冷地锁在那里。
但这一次,他没有强行带走她。
她看着空荡荡的马路,又低头看看书包拉链口露出的那张小小照片的一角,心里一片茫然和冰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多少?他又明白了多少?
那句“活下去”,在他眼里,是可怜,是可悲,还是……又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弱点?
公交车的灯光从远处晃悠悠地照过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抱紧书包,像是抱着一块浮木,踉跄地踏上了那辆唯一能带她离开的、吱呀作响的旧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