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撂下银针时,带出两个消息。
医馆内浮动着苦涩药香,秦寒烟倚在锦缎软枕间,素白中衣下右腿裹着厚厚纱布。
额角渗出的冷汗浸湿碎发,她却仍勉力扯出笑靥:
“原是女儿不孝……”
玉指虚虚搭在小腹,未尽之言如惊雷炸在众人耳畔。
秦雪瑶攥紧湘妃竹帘的流苏穗子,鎏金护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日撞破顾永霖将阿姊抵在书阁屏风后的荒唐,原以为只是露水孽缘,谁曾想竟连血脉都……
“孽障!”
紫檀木镇纸重重拍在案几上,惊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
秦风凌广袖翻飞如怒涛,指着幼女的手不住发颤:
“为父延请西席教你《女诫》,倒养出个戕害血亲的蛇蝎!”
菱花窗棂透进的夕照将秦雪瑶笼在阴影里,鬓间点翠步摇随着冷笑簌簌作响:
“父亲可知阿姊榻间承欢时,口中唤的是谁的闺名?”
她忽而逼近病榻,绛红裙裾扫过记地碎瓷:
“我的好姐姐,昨夜你推开永郎时,可想过这出苦肉计要拿孩儿作筏?”
“放肆!”
玄色云纹靴踏入内室,顾永霖腰间玉珏撞出清越声响。
他径直掠过浑身战栗的秦雪瑶,将秦寒烟冰凉指尖拢入掌心:
“今日当着秦伯父的面,永霖愿以顾氏宗祠起誓——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绝不负玥儿分毫。”
秦雪瑶踉跄着扶住博古架,鎏金香球坠地迸裂,龙脑香混着血腥气在喉间翻涌。
半月前这双手还为她描过远山黛,如今却为护另一个女子,将她化作全金陵的笑柄。
“糊涂东西!”
秦风凌瞥见顾永霖腰间象征嫡系的蟠龙玉佩,怒容里掺进三分算计:
“若非顾世子仁厚,此刻你早该在诏狱尝遍刑具!”
他甩袖震落案上药碗,褐汁在青砖蜿蜒如毒蛇:
“明日便送你去静慈庵修行,省得碍了你阿姊的好姻缘!”
雕花门扉轰然闭合,秦雪瑶望着菱花镜中扭曲的容颜,忽而低笑出声。
铜镜映不出她袖中紧攥的羊脂玉佩——那是顾永霖出征前夜,在合欢树下亲手系在她腰间的定情信物。
秦雪瑶喉间溢出破碎的哽咽,“妾身已说了千百回,当日并非故意冲撞,是那马车辕木突然断裂”
她纤白指尖死死掐住绣着并蒂莲的袖口,青缎裙裾在穿堂风中簌簌颤抖。
话音未落,原本倚在紫檀雕花围子床边的冯雅韵忽然扑通跪地。
她鬓间金累丝凤钗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原是妾身命薄福浅,未能让姑娘从我腹中托生自打进了秦府门楣,晨昏定省不敢有失,哪成想姑娘竟容不下玥儿!”
她以帕掩面,泣声似三月檐下断线雨珠,“若真要偿命,便拿妾身这残躯去吧!”
“母亲!”
秦寒烟适时扑在朱漆脚踏上,杏红撒花裙摆铺开如泣血残梅。
这番唱念让打惹得秦风凌额角青筋暴起,他一把扯起冯雅韵,玄色锦缎袍袖扫落案上缠枝莲纹茶盏,“秦家何时轮到你行这般大礼!”
他转身怒视秦雪瑶,腰间羊脂玉禁步撞得叮当乱响,“既容不下主母嫡妹,便去祠堂取了族谱——我秦风凌今日就当没养过你这孽障!”
秦雪瑶仰头望着藻井上描金的并蒂牡丹,生生将眼底水光咽下。
十六年来未曾尝过半点骨肉温情,原是她痴心妄想。
“父亲欢喜便好。”
她轻轻抚平月白衫子上的褶皱,退至垂花门边时忽而轻笑,这是她最后一次唤他父亲。
绣鞋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顾永霖从碧纱橱后转出,温声劝慰仍在拭泪的秦寒烟。
待秦风凌亲自送贵客出府,西厢房内顿时响起银铃般的嬉笑。
“母亲快帮我揉揉,方才装晕时硌到博古架的鎏金角了!”
秦寒烟歪在填漆床上,葱指捏着蜜饯往嘴里送。
冯雅韵卸下珍珠耳珰掷进妆奁,唇角勾起冷意,“急什么?待会还要去前院演场母女情深的戏码。”
她对着菱花镜扶正鬓边点翠,镜中映出森然眸光——三十年前那贱人抢走的,如今要她女儿加倍偿还。
暮色四合时,秦雪瑶攥着半旧的荷包立在朱漆大门外。
里头装着祖母临终前塞给她的羊脂玉镯,那是唯一能典当的物件。
“小姐请回吧。”
张嬷嬷堵在门缝间,腕上金镶玉镯子晃得人眼花,“老爷方才飞鸽传书,说连您院里的青瓷枕都要锁进库房呢。”
“平阳侯还传了话,既已不认您让嫡女,这侯府的一针一线都休想带走!”
“放肆!谁敢拦我!”
秦鸾才探进半幅石榴裙,便教人拎着后襟甩出门槛。
定睛望去,原是家生子阿虎。
那莽汉生得虎背熊腰,惯让粗使活计,“大姑娘且醒醒神,侯爷吩咐了,您若再纠缠,少不得要禀官查办私闯侯府的罪过!”
“我不过要取回妆奁里的玉镯,那原是外祖母临终所赐!”
“姑娘恕罪!”
哐当!
青石阶上溅起三尺水花,秦鸾伏在泥淖里,腕间金钏磕在石棱上碎作两截。
未及起身。
描金漆的藤编箱笼自朱门内掷出,正砸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周嬷嬷立在滴水檐下,“侯爷说了,姑娘的l已都在此处,多的是侯府公中的物件,还望姑娘自重。”
好个薄情父亲!
竟连亡母留给她的缠枝白玉镯都要昧下。
当真心如铁铸!
总有一日,她要教这侯门朱户,将欠她的连本带利吐个干净!
天际忽滚过闷雷,紫电劈开浓云。
惨白电光映着少女苍白的容颜。
豆大雨珠倾盆而下。
秦鸾攥着湿透的箱笼系带,罗袜浸透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在官道蹒跚。
偏有宵小趁乱夺她箱箧。
那是她仅剩的念想。
残破的指甲在青砖上抓出斑驳血痕,秦鸾伏在积水里,眼睁睁望着贼人遁入暗巷,冰雨混着泪痕在腮边蜿蜒。
忽有玄色油纸伞遮住漫天雨幕。
秦鸾还当时雨霁云收。
羽睫轻颤,先入眼的是一双蜀锦绸缎鞋履。
顺着流云纹的袍角往上。
是竹纹暗绣的月白直裰,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最后望进一双古井般幽深的凤眸。
比子夜更沉,较寒星更冽。
“可要搭把手?”
那人屈膝半蹲,广袖垂落露出白玉雕成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