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她父亲早给六部递了话,哪个衙门敢收?听说是为着拒婚之事”
“怪道这几日总见秦府小厮往吏部跑,原是让爹的要断女儿前程。”
秦雪瑶倚在朱漆廊柱下,裙裾被夜露浸得透凉。
远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像扎在心尖的银针。
原是她那位好叔父作祟,却不知冯姨娘母女又添了多少腌臜话。
青砖地上映着残月,她将掌心贴在冰凉的石榴纹窗棂上。
逐出宗祠便罢了,连母亲留下的绣庄都要夺去,莫非真要逼得她三尺白绫悬梁才罢休?
菱花镜里映出张苍白面容,她扶着沉香木楼梯缓缓而上。
自那夜与顾家公子在祠堂前匆匆合卺,除却高烧时闹得人仰马翻,倒也算相安无事。
那位顾家嫡孙总在卯时前便策马离府,常至戌时方归。
今儿倒是难得共进晚膳。
顾星河搁下象牙箸,目光掠过对面空了的青瓷碗盏。
待那抹藕荷色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指节轻叩酸枝木桌案:
“出来罢。”
茜纱帘后转出个玄衣侍卫,单膝点地时连衣袂都不曾带风:
“少夫人今日往城南三家绣庄递了名帖,全被秦家二老爷截了。”
“秦家二房”
顾星河抚弄着和田玉扳指,忽地轻笑出声:
“连自家绣娘都辖制不住,倒有闲心作妖。”
话音未落,指间玉扳指重重落在案上,惊得烛火倏地一跳。
李青鸢颈后泛起凉意,眼见自家主子蘸着残茶在案上划了几笔。
待他凑近听罢吩咐,忙不迭应道:
“属下这就去办。”
“若走漏半点风声”
顾星河捻碎案上茶梗,簌簌碎末从指缝间漏下。
李青鸢喉头一紧,躬身退出时险些被门槛绊住。
次日天光未明,秦雪瑶正望着帐顶银丝绣的并蒂莲出神,忽闻楼下传来细碎脚步声。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捧着描金拜帖进来,说是城南新开的霓裳阁请她掌眼。
秦雪瑶指尖抚过洒金笺上墨字,连问三遍来人可当真。
待乘着青帷小轿赶到绣坊,方知主事嬷嬷早侯在二进门。
不过半日,那方鎏金对牌便落进她绣着玉兰的锦囊里。
暮色四合时,顾星河立在滴水檐下看李青鸢递来的密信。
霓裳阁匾额右下角隐着的顾氏族徽,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绣针悬在绷架上微微发颤,秦雪瑶望着绣坊新贴的招贤榜文,绢帕险些被指尖掐出褶皱。
那字字句句分明是为她量身裁的蜀锦襕衫——需通晓双面异色绣,擅苏绣劈丝技法,还得能辨百种织金锦纹。
坊间早有流言说朱雀街新开的云裳阁是专拐绣娘的暗门子,可托人细细查过才知,竟是正经挂了内务府腰牌的皇商。
最稀奇的是这般玲珑绣坊,连浆洗婆子都按着宫里的规矩行止,倒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字号更叫人熨帖。
秦雪瑶将银剪子往绣筐里一搁,暗忖那惯会作践人的嫡兄怕是料不到,这金陵城里还有不惧秦府威势的硬骨头。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她望着绷架上将成的百子千孙帐,眼底燃起星火。
更教人诧异的是,这云裳阁竟与端亲王府的采办有过往来,上月还从秦府手里抢过一单御用的蟒纹妆花纱。
正思量间,回廊外飘来绣娘们的私语。
穿杏子红比甲的那个压低嗓子:
“听说秦府给端王妃制的翟鸟朝凤裙出了岔子,绣线颜色比画样浅了三成不止。”
鹅黄衫子的立刻接话:
“可不是么!那日掌事嬷嬷呈衣裳时,王妃跟前的大丫鬟当场就摔了茶盏,说咱们金陵首屈一指的绣坊也学会以次充好了。”
“秦府百年基业,怎会犯这等错处?”
“听说是新来的绣房总管自作主张,把原本要用的孔雀羽线换成了寻常金丝。”
黄衫女子说着往秦雪瑶这边瞥了一眼,“如今王妃发了话,要重新遴选皇商,咱们云裳阁也在侯选之列呢。”
秦雪瑶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绣绷上的婴孩笑靥被日头镀了层金边。
待那二人转去浆洗房,她霍然起身,裙裾扫过青砖上斑驳的桐花影,径直往账房寻掌事姑姑。
“确有此议。”
姑姑从算盘珠子上抬起眼,“怎么,姑娘想领这差事?”
“求姑姑给个机会。”
秦雪瑶福了福身,袖中银针在掌心硌出月牙痕。
窗外忽有燕雀惊飞,掠碎了记室浮尘。
秦雪瑶纤指扣在黄花梨案几上,眸中凝着碎雪寒星:
“妾身不仅要赴这贡品竞投,还要执掌绣坊众人,必为织造局拔得头筹!”
“这”
大掌柜捏着青瓷茶盏的手顿了顿,锦缎袖口扫过案上鎏金香炉,“娘子虽是江南秦家出来的,可来咱们云裳阁不过月余”
雕花窗外飘进几缕柳絮,恰落在秦雪瑶月白襦裙的缠枝纹上。
她忽的起身,腰间禁步琅琅作响:
“不瞒掌柜,昔年在秦氏绣庄,长公主府的龙凤呈祥贡缎,正是妾身带着十二绣娘熬了三十六个昼夜所制”
见大掌柜手中的茶盖微微倾斜,秦雪瑶顺势将鎏金缠枝烛台往案前推了推:
“如今那织造图样虽归了秦家,但妾身记得每道经纬交织的关窍。
若允我另绘新样,必能叫织造局的大人们耳目一新”
“当真?”
大掌柜霍然起身,腕间沉香念珠撞在案几上,“三日后便是呈样之期,娘子可能赶制出纹样册子?”
当夜云裳阁的烛火直燃到五更天。
三日后秦雪瑶捧着洒金册子立于织锦屏风前,指尖掠过百鸟朝凤的纹样,将二十四节气融于锦绣的巧思娓娓道来。
记室掌事娘子们相视颔首,终是将描金令牌递到了她手中。
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扑进轩窗,秦雪瑶攥着令牌的指尖微微发白。
那年被逐出秦府时摔碎的羊脂玉佩,此刻仿佛在掌心重新拼凑成形。
她望着西厢房梁下垂落的香囊流苏,眸中燃起灼灼光华。
而此时秦府正院却传来瓷盏碎裂之声,秦风凌将织造局的朱批折子摔在青砖地上,赤金扳指磕出裂痕: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家养她十六年,倒养出个会反咬的狼崽子!”
管家战战兢兢拾起折子:
“说是咱们呈的缂丝花样与先前定下的迥异,长公主亲口斥责敷衍”
“查!”
秦风凌一掌拍在紫檀嵌螺钿案几上,震得青铜瑞兽香炉嗡嗡作响,“那个孽障定是把真本事教给了云裳阁,速去请二姑娘过来!”
“这事为何此刻才来禀报!为何!”
“家主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