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管事拭了拭额角冷汗,觑着他铁青的面色轻声道,“老奴想着,比起前头那桩,后头这件才更要紧……”
“还不速速道来!”
秦风凌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此番皇商司遴选的绣坊里头,有个叫锦绣坊的新晋商户。”
何管事将腰弯得更低,“大小姐上月刚入了这家的绣娘名册,偏巧……偏巧就是此次呈递双面缂丝屏风的掌事娘子。”
咔嚓——
秦风凌手中捻着的碧玉扳指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秦雪瑶何时寻的差事?怎就摇身一变成了秦家绸缎庄的劲敌?
“速唤二姑娘来见!”
他扶着酸枝木椅背喘息不定。
不过半盏茶工夫,秦寒烟便让两个婆子搀着进了书房。
纤纤玉指将月白裙裾揉得起了皱,还未跨过门槛便哽咽出声:
“父亲大人恕罪,是女儿思虑不周。”
“糊涂!”
秦风凌抓起案上账册掷在地上,“秦家上下百余口人指着这单过活,出了岔子竟敢瞒我!”
“女儿怎敢……”
秦寒烟扑通跪在青砖地上,泪珠儿簌簌落在缠枝莲纹袖口,“自阿姊那日负气离府,您便犯了心悸之症。
女儿想着……想着若是拿这些琐事烦您……”
听到长女名讳,秦风凌胸口猛地抽痛。
他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那日秦雪瑶摔碎祖传青瓷瓶的模样。
“当初与皇商司接洽的绣样,分明是照着宫里贵人的喜好描的。
怎的到你手里就——”
话音戛然而止。
为着这匹贡缎,秦家几乎掏空库银购了上等蚕丝。
如今皇商司突然废了他们的名帖,怕是连先前打点各处的银钱都要打了水漂。
秦寒烟死死掐着掌心金丝牡丹绣帕。
凭什么人人都觉得她不如阿姊?
面上却越发凄婉:
“那日阿姊闯进绣楼,将描金花样的底稿全卷了去。”
她仰起沾泪的小脸,“女儿想着阿姊定是怕我沾了她的光,这才……这才斗胆重绘了新花样。”
“混账东西!”
秦风凌抓起砚台就要砸,惊得何管事慌忙扑上去拦。
“她已经不是秦家女了,还敢闯到总号闹事,她是要翻天不成!下回若再敢撒野,直接让护院拿门闩打出去!”
“她那些商策写得再好,还不是秦家供她读了十年圣贤书养出来的本事!如今羽翼丰记了,倒学会反咬饲主了!”
秦风凌将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溅出的水珠洇湿了袖口金线绣的貔貅纹样。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忽而意识到还有更要紧的祸事悬在头顶。
“父亲有所不知,语姐姐如今在盛隆商号当了大掌柜,正卯着劲要通咱们争皇商资格呢。”
“此话当真?”
秦寒烟话音未落,父亲手中的和田玉把件已裂成两半。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看着匆匆赶来的何管事又将方才的话禀报了一遍。
“爹爹您瞧!女儿早说过她存了报复的心思!”
雕花窗棂透进的日光忽然暗了下来,秦风凌阴鸷的目光扫过堂前悬挂的《商圣范蠡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绝不能让那孽障得逞。”
“女儿倒有个法子”
秦寒烟提着湘色裙裾凑到父亲耳边,染着蔻丹的玉指在罗帕上勾画起来。
自打接下盛隆商号掌印,秦雪瑶便日日熬到梆子敲过三更。
既要打点入宫呈递的文书,又要将漕运改制的新策反复推敲,偏生这新起的商号人手单薄,倒教她连验看货品都得亲往码头。
这夜月挂柳梢时,秦雪瑶揉着酸痛的腕子踏入顾府。
指尖尚未触到廊下的羊角灯,便见东厢暖阁透出荧荧烛火。
沉香木屏风后传来玉扳指叩击案面的声响。
忽明忽暗的烛芯爆开一朵灯花,映出顾星河半张清隽面容。
他今日未束玉冠,鸦青长发散在月白锦袍上,指尖还拈着未看完的邸报。
“顾少夫人还知道归家?”
秦雪瑶扶着门框还未开口,那人已起身逼近。
苏合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兜头罩下,惊得她后退半步,绣鞋却抵住了描金门槛。
“漕运改制正值紧要”
“昨日戌时归,今夜子时返。”
顾星河将铜漏往案上一搁,广袖扫落几片墨兰花瓣,“再这般下去,夫人莫不是要宿在货船上?”
这话说得重了,鎏金烛台上跃动的火光都跟着颤了颤。
秦雪瑶望着他襟口若隐若现的蟠龙纹,忽觉记室熏香都化作无形丝线,将她裹成茧中不得喘息的蛾。
“妾身知错了……”
秦雪瑶指尖绞着帕子立在雕花槅扇旁,鬓边碎发被穿堂风撩得纷乱。
顾星河端坐在紫檀圈椅里,玉冠束着的墨发垂落肩头,玄色锦袍衬得眉目愈发冷峻,周身气压低得能凝出霜来。
她像是被夫子训斥的蒙童,连裙裾上的缠枝莲纹都在瑟瑟发抖。
顾星河见她连耳坠都不晃了,终是闭了闭眼叹道:
“孤并非要责你……”
话音未落,菱花窗外忽闻咕噜声,惊得檐下铜铃都晃了三晃。
秦雪瑶慌忙去捂小腹,芙蓉面上红霞浸染,恨不能化作廊下那株西府海棠随风散去。
“晚膳未用?”
顾星河指尖叩在案几的鎏金香炉上,青烟袅袅里看不清神色。
秦雪瑶咬着樱唇轻应了声,鬓间衔珠步摇颤巍巍点出细碎流光。
“明日让膳房卯时三刻送八珍粥来。”
他广袖拂过案上青玉笔架,惊得狼毫朱笔在砚台边晃了晃,“省得传出去说本王苛待王妃。”
“使不得!”
秦雪瑶急得去拽他袖口绣的银蟒纹,又似被火燎般缩回指尖,“不是说好隐婚之事不宜张扬?妾身……妾身只是怕那些碎嘴的婆子嚼舌根。”
顾星河盯着她发间那支并蒂莲银簪,忽而起身朝小厨房走去。
秦雪瑶怔怔望着他背影,见那玄色衣袂拂过湘妃竹帘,竟当真从楠木食盒里取出青瓷碗盏。
砂锅里咕嘟着碧粳米粥,顾星河挽起袖口露出劲瘦手腕,将煨好的火腿笋丝细细码在莹白米粒上。
秦雪瑶望着他执玉勺的修长手指,心口像是被温水浸着的青梅,酸涩里渗出丝丝甜意。
“尝尝。”
描金海棠盏推至眼前时还冒着热气,拨开琥珀色的鸡髓笋,底下竟藏着两颗糖沁鸽子蛋。
顾星河摩挲着翡翠扳指等她反应,却见一滴泪砸进滚烫的粥里。
从前在秦府让女红到三更天,饿得狠了也只能摸黑去庖屋寻冷馒头。
有回碰翻了青花瓷坛,次日便被秦寒烟告到父亲跟前,说她夜半偷食不成l统。
原以为嫁入王府便能斩断前尘,谁知旧伤入骨,碰一碰仍是锥心之痛。
顾星河等她哭湿了半幅鲛绡帕子,才用带着龙涎香气的锦帕拭去她眼尾残泪:
“看来本王的手艺,终究入不了爱妃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