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卡得厉害。
我戳着屏幕,想删掉那条短信。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半天,最后还是没按下去。发件人那栏写着陈默,最新一条内容是:洛桐姐,我到公司了。日期是昨天。
手机太老了,屏幕边缘发黄,电池也不经用。用了七年,舍不得换。里面有太多东西,删了可惜。
办公室门被推开,一阵风带进来。主管老王脸上堆着笑,侧着身子,引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来。
大家停一下手头工作!老王声音拔高,带着点刻意的高兴,隆重介绍一下,我们部门新来的负责人,陈默陈总监!以后大家就在陈总监带领下,好好干!
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旧手机的边角。塑料壳有点硌手。
视线里出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我工位旁边。
洛桐声音有点熟悉,但更沉,更稳,没什么温度。
我不得不抬头。
是他。
陈默。个子比七年前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穿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我,像在看一个普通的、有点陌生的下属。
完全不是记忆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低着头,小声叫我洛桐姐的瘦弱少年。
陈总监。我喉咙有点发紧,挤出三个字。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随即移开,转向老王:王经理,麻烦把部门近半年的项目资料,整理一份送到我办公室。
好的好的,马上办!老王忙不迭地点头。
皮鞋声不紧不慢地走远,进了走廊尽头那间独立的总监办公室。
我慢慢坐回椅子。掌心全是汗,冰凉的汗。
哎,洛桐,隔壁工位的赵姐凑过来,压低声音,眼睛瞟着总监办公室的方向,新来的陈总监……认识你刚才好像特意点你名了
不熟。我把那个旧手机塞进抽屉最里面,可能看过员工名册吧。
赵姐撇撇嘴,不太信的样子:看着挺年轻,气场倒是挺足。老王在他面前跟个鹌鹑似的。她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听说背景很硬,空降过来的。
我没接话。胃里像塞了一块冰。
七年前,我刚开始工作不久。在本地一个助学论坛上,看到了陈默的资料。
照片上的男孩,十六七岁,穿着不合身的校服,站在破旧的土房前。眼神很干净,带着点倔强和不安。资料里写他父亲重病,母亲跑了,家里欠了一堆债,他成绩拔尖,但随时可能辍学。
那时候我工资不高,刚够养活自己。但看到那双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被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资助链接。
一个月八百块。
对我来说,是省掉所有娱乐、衣服只买打折款、早餐只吃包子的代价。
对他,是能继续坐在教室里,不用去工地搬砖的保障。
七年,按月转账,从未间断。偶尔会在短信里问一句最近学习怎么样,他通常回得很简短,好,谢谢洛桐姐。
我以为我们之间,就是这种隔着距离的、简单的资助关系。我尽了点力,他抓住了机会。仅此而已。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站在我面前,穿着我一年工资也买不起的西装,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这感觉,太怪了。
怪得让人心慌。
陈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又快又猛。
他要求所有项目进度重新梳理,节点细化到天。之前一些流程上的模糊地带,被他用冷冰冰的制度条文卡得死死的。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键盘敲击声都比平时更密集。
我的日子尤其不好过。
他好像……特别关照我。
洛桐,你负责的A项目第三阶段报告,数据支撑在哪里他坐在会议桌主位,手里转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目光落在我脸上,没什么情绪,结论很漂亮,但依据呢拍脑袋想的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几个同事偷偷看我。
我脸上发烫,手指捏着那份报告:市场调研数据在后面附件……
附件他打断我,钢笔尖点了点桌面,我需要的是关键数据直接支撑你的核心论点,不是让我去附件里大海捞针。逻辑链条断裂,报告就是废纸。他把报告往旁边一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重做。明天上午十点前放我桌上。
散会后,赵姐跟我一起回工位,小声嘀咕:这新总监,够严的。不过……洛桐,他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感觉有点针对你。
我摇摇头,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
下午,他把我叫进办公室。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低头看着电脑屏幕。
我坐下,看着办公桌后那张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条纹。七年前那个需要靠人接济才能读书的男孩影子,一点也找不到了。
洛桐姐,他忽然开口,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到我脸上,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希望你称呼我职务。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是,陈总监。我垂下眼。
他点点头,似乎对我的识相还算满意。叫你进来,是通知你。下个月集团内部有个重要的技能提升培训,名额有限。我们部门分到一个。他顿了顿,看着我,我推荐了你。
我愕然抬头。
培训推荐我这和他之前处处挑刺的态度完全相反。
为什么话冲口而出。这机会很难得,往年都是抢破头。
陈默靠回椅背,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不像笑,因为你是老员工因为你资历深还是因为……他停住,目光扫过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觉得,该因为什么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扎得我瞬间清醒。
资助。七年。
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我该凭借这个特殊关系得到照顾还是……在嘲讽我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难堪猛地窜上来。脸烧得厉害。
陈总监,我……我想说我不需要特殊照顾,凭实力说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出去吧。他没给我组织语言的机会,视线已经回到了电脑屏幕上,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培训通知邮件会发给你。好好准备。
我僵硬地站起来,走出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轻轻带上门。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才感觉后背全是冷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
是陈默的短信。还是那个旧号码。
培训机会难得,别多想,抓住。
我看着这行字,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总监办公室门。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他到底什么意思一边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否定我,一边又私下给我机会一边提醒我注意上下级身份,一边又用这个存着他所有窘迫过去的旧号码发消息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推来搡去,完全摸不着方向。
那场他推荐我去的高规格培训,成了我职业生涯的滑铁卢。
培训最后有个重要的结业汇报,需要展示一个实操案例。我熬了几个通宵,准备得很充分。演示过程也很顺利。
提问环节,一个外请的专家评委,突然抛出一个极其刁钻冷门的技术问题。我当场卡壳,大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没能答上来。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虽然最后培训还是通过了,但那个当众出丑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更让我难受的是,陈默当时就坐在台下第一排。他全程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我卡壳时,微微皱了下眉。
那个皱眉,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堪。
回到公司,流言像长了翅膀。
听说了吗洛桐在集团培训上丢大人了!连个基础问题都答不上来!
啧啧,还说是老员工呢,这水平……
哎,你们说,陈总监那么严苛的人,怎么当初会推荐她去啊该不会……
嘘!小点声!听说……他们好像认识有点旧交情
旧交情我看是旧人情吧不然凭她……
茶水间里,赵姐愤愤不平地把听到的闲话学给我听。这些人嘴真碎!洛桐你别往心里去,谁还没个发挥失常的时候
我端着水杯,热水透过杯壁烫着指尖,心里却一片冰凉。
不是发挥失常。那个冷门知识点,我真的没掌握好。是我的问题。
但旧交情、人情这些字眼,像毒刺一样扎着我。我甚至不敢看陈默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藏着失望或者……鄙夷
他大概也后悔推荐我了吧觉得我扶不上墙,丢了他的脸
之后的日子,陈默对我越发冷淡。分配给我的工作,都是些琐碎、边缘、不容易出彩的活儿。重要的项目核心,再也没让我碰过。
办公室里的人精们,很快嗅到了风向。曾经还算融洽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午餐时,我端着餐盘走过去,原本聊得火热的小团体,会突然安静一下,然后有人不自然地招呼一句洛姐来啦,气氛就变得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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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被边缘化了。因为我得罪了新总监或者,因为我被证明是个草包
那个用了七年的旧手机,躺在抽屉里,很久没有再收到陈默的短信。只有公司群发的通知,或者移动客服的催费提醒。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冷冰冰的、令人窒息的上下级关系。
那点微薄的资助情分,在现实的职场倾轧里,脆弱得像一张纸,被轻易地撕碎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回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站在高处,看着曾经需要仰视他、被他称为姐的人,如今在他手下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为了抹掉那段他可能视为耻辱的、需要被人施舍的过去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每次看到他冷淡的眼神,听到他公事公办的指令,心就像被钝刀子割。
我快喘不过气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项目失误。
一个由我主要负责的、原本并不算核心的边缘项目,在临近收尾交付给客户时,突然被对方揪出一个重大的数据逻辑错误。虽然紧急补救后没造成实际损失,但客户非常不满,投诉到了陈默那里。
陈默把我叫进办公室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解释。他把那份被客户用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报告摔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用七年时间,每月省吃俭用供出来的学生,如今用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连日来的委屈、压力、难堪、自我怀疑,还有那个不断啃噬我的报复念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但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尖锐,数据源是李强给我的,我负责整合。源头错了,后面自然对不了。陈总监要问责,是不是该先问问你的得力干将
我把矛头指向了李强。他是陈默来了之后,迅速被提拔重用的新人,算是陈默的嫡系。
陈默的眼神骤然变冷,锐利地盯着我:你的意思是,责任在李强你整合时没做基本校验
基本校验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一定很难看,陈总监,您给我分配的都是些什么活儿您心里不清楚吗边角料!垃圾活!时间紧任务重,还要我怎么校验我是人,不是机器!出了错,我认罚!但您也别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我一个人头上!
我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滚蛋。这憋屈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要压下来。
陈默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深不见底,有怒火,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我看不懂。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直接让我滚出去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洛桐,你在公司七年,就学会了推卸责任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最痛的地方。
七年。资助也是七年。
他果然是在意那段过去的!他果然觉得那是他的污点!他现在成功了,就要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吗
我推卸责任我声音拔高,眼眶发热,死死瞪着他,陈默!你有没有良心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那七年……
够了!他猛地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他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他紧抿的、透着一丝疲惫的唇线。
出去。他指着门,声音冷硬如铁,现在,立刻。
所有的愤怒、委屈,被他这两个字硬生生堵在喉咙里。我看着他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心沉到了谷底,一片死寂。
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道冰冷的视线。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飞快地用手背抹掉,低着头快步走向卫生间。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把自己反锁在隔间里,无声地哭了一场。为这七年的资助,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为我这几个月来如履薄冰的煎熬。也为我刚刚失控的、丑陋的姿态。
哭完了,心里反而空了。也好。该做个了断了。
回到工位,我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旧手机。屏幕依然发黄。我找到陈默的号码,点开短信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了很久。
最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陈总监:很抱歉刚才在您办公室的失态。关于项目失误,责任在我,我愿意接受公司任何处分。另外,个人原因,我决定辞职。辞职信稍后提交HR。感谢您曾经的推荐,虽然结果让您失望了。最后,祝您前程似锦。洛桐。
打下洛桐两个字时,指尖冰凉。
发送。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发送成功,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七年、却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包袱。
点开手机银行APP,找到那个每月1号固定转账800元的账户。手指有些发颤,但还是利落地操作。
终止该账户所有自动转账协议。确认。
确认。
七年的固定联系,在这一刻,彻底斩断。
收拾东西的时候,赵姐凑过来,一脸担忧:洛桐,你真要走啊刚才……是不是跟陈总监吵架了我看他脸色特别难看。
没什么,累了,想休息段时间。我勉强笑笑,把那个旧手机,还有几本工作笔记塞进纸箱里。其他的,都不想带了。
唉,可惜了……赵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其实……陈总监他……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你决定了就好。保持联系啊!
我抱着纸箱走出公司大楼时,天已经快黑了。初秋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凉。
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厦。我的七年青春,还有一段自以为是的善意,都埋葬在这里了。
也好。重新开始吧。
接下来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觉,醒了就刷剧、发呆。刻意不去想公司的事,不去想陈默。
手机很安静。除了几个广告电话,没有任何消息。那个旧手机,我把它塞进了衣柜最底层,眼不见为净。
辞职信提交后,按流程需要一个月交接。但我实在不想再踏进那个办公室,面对陈默和那些异样的眼光。我请了年假,加上之前攒的调休,凑足了时间,准备熬过这最后一个月就彻底走人。
就在我以为尘埃落定,可以平静地等待离开时,一通电话打破了死水。
是李强打来的。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急,还有点……心虚
洛姐!洛姐你在哪儿出事了!
什么事我皱着眉,语气冷淡。
就……就上次那个项目!出大娄子了!李强语速飞快,客户那边,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我们之前那个错误版本的数据包,当成最终版导入他们系统了!现在他们整个下游业务全乱了套!损失巨大!正在公司闹呢!说要起诉!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个错误版本……源头数据是李强提供的,整合报告是我做的。但最终提交给客户的版本,我记得很清楚,是修正后的。
不可能!我立刻反驳,最终版我亲自核对过才提交的!错误版本早就废弃了!
哎呀洛姐!现在说这些没用!李强急得快哭了,客户手里拿着的,就是盖着我们部门章的、你签字的那个错误版本报告!还有配套的错误数据包!白纸黑字!陈总监现在被总部叫去问责了!老王刚才在会上拍桌子,说一定要严查,揪出责任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盖着部门章、我签字的错误版本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把那份作废了!最终版是重新打印签字的!
洛姐,你……你快回来一趟吧!李强的声音带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诿,这事儿太大了,我一个人扛不住啊!当初数据源虽然是我给的,但整合报告是你出的,签字也是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我听懂了。他想把我推出去当主要责任人。
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愤怒,但更多的是心冷。职场就是这样,大难临头,谁都想自保。
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手心里全是冷汗。
事情不对劲。那份作废的错误报告,怎么会流到客户手里还盖了章签了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家里的旧电脑,翻找邮箱和云盘备份。万幸,我有个习惯,重要的文件修改版本都会存云端备份并邮件抄送自己一份。
很快,我找到了关键证据。
一份邮件记录:我在提交最终版报告和数据包给文控部归档盖章的前一天晚上,给李强发过一封邮件,标题是A项目最终确认版(以此为准),附件里是最终版的报告PDF和数据包压缩文件。邮件正文明确写着:李强,这是明天提交归档的最终版,请知悉。之前版本作废。
而李强,回复了一个简单的收到。
另一份证据,是文控部内部流程系统的截图(我有查看权限)。上面清晰显示,最终归档的文件版本号和时间戳,与我邮件里提交的完全一致。
那么,客户手里那份盖着章签着字的错误版本报告,是哪里来的谁伪造的
答案呼之欲出。只有经手过最初错误版本报告和数据包,并且有能力接触到部门印章(或伪造印章)的人,才能做到。
李强。只有他。
他想干什么陷害我还是想把水搅浑,拉我一起背锅
我盯着屏幕上的证据,手指冰凉。这盆脏水,我绝不能认!
我立刻起身换衣服。必须去公司,当面对质!
刚冲到楼下,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烦躁地接起:喂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陈默的声音。低沉,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脚步顿住,没说话。
你在哪他问。
……楼下。
站着别动。他说完,挂了电话。
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露出陈默的脸。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悴了,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下颌线绷得很紧。
上车。他言简意赅。
我犹豫了一秒,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皮革的味道。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他没说去哪,我也没问。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那份错误报告,不是你交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肯定,不是疑问句。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冷硬:最终归档的文件我查过,没问题。客户手里的,是伪造的。
你知道我有些愕然。
李强经不住问。陈默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却透着一股寒意,他承认了。他留了最初错误报告的副本。项目出问题后,他怕自己责任太大,就想拉你下水分担。他利用文控部流程交接的一个小空子,伪造了你的签字和部门章,把错误报告混在别的文件里,在最终交付前,偷偷替换了其中一份副本。他以为天衣无缝。
我听着,后背发凉。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地步
那你刚才电话里……我想起李强打给我的电话。
他慌了。想先把你骗回来,坐实你的责任。陈默冷笑一声,他不知道,他电脑里伪造文件的记录,还有和文控那边一个临时工的交易记录,我已经拿到了。
车子在一个安静的街心公园边停下。熄了火。
车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外面偶尔路过的车声。
过了好一会儿,陈默才再次开口,声音低了很多,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对不起。
我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三个字。
项目源头数据问题,是我疏忽。李强是我提拔的,我看重他的冲劲,忽略了他品性上的瑕疵。让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受委屈了。
还有……他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那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培训那次,那个问题……不是你的错。是我。
我彻底懵了:……什么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专家评委,是我大学时的导师。我私下请他……对你严厉一点,提最难的问题。
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什么声音干涩得厉害。
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因为公司高层在关注那次培训表现。表现最优异的人,有机会直接调任集团新成立的核心事业部。那个位置,起点很高,竞争非常激烈。背景、资历……都很重要。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我,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坦诚:洛桐姐,你在公司七年,资历够,但背景……太干净了。没有靠山,没有特别亮眼的、能一锤定音的业绩。那些盯着位置的人,随便一点瑕疵就能把你踩下去。比如……‘靠旧人情上位’这种流言。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你在绝对公平、甚至严苛的条件下,展现出无可争议实力的机会。让你在集团高层面前,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堵住所有人的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所以,我请导师对你发难。我以为……以你的能力,只要顶住压力,当场解决了那个难题,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但我没想到……
他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和痛楚:我没想到会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压力……让你……发挥失常。我更没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让你……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清楚——让你误会我是在报复你,羞辱你。
信息量太大,我脑子一片混乱,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那……那你后来为什么……冷落我给我边缘的工作我艰难地问出盘旋心头已久的疑问。
避嫌。他回答得很干脆,流言已经起来了。我越是‘关照’你,那些话只会传得越难听,对你越不利。让你接触边缘工作,一是减少你出大错的风险,二是……他苦笑了一下,我也想看看,在逆境里,你会怎么做。是消沉放弃,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结果显而易见,我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辞职。
那……资助的事……我喉咙发紧,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你回来……是因为这个吗
陈默沉默了。车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
七年,八万六千四百块。每一笔转账记录,我都留着。
我心头一震。
我回来,是因为这家公司在行业顶尖,有最好的平台。他看着我,眼神坦荡而复杂,我来这个部门,是因为知道你在。我想离你近一点。
我想告诉你,当年那个需要你省下早餐钱才能读书的陈默,现在站起来了。我想让你看看,你的钱,没有白花。你的善意,结出了果实。
我更想……有机会,能离你近一点,照顾你,回报你。就像……你当年照顾我那样。他最后这句话,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但我好像……搞砸了。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我用错了方式。我以为把你推到最苛刻的聚光灯下,逼你绽放光芒,是对你好。我以为保持距离、公事公办,是对你的保护。结果……
他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挫败和……恳求
让你误会我在报复你,羞辱你……让你觉得难堪,觉得那段资助是耻辱……对不起,洛桐姐。真的……对不起。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和猜疑,在这一刻,被他的话冲刷得七零八落。
原来,那些冰冷的挑剔,是为了把我推向更好的机会。
原来,刻意的疏远,是为了在流言中保护我。
原来,他记得每一分钱,不是当作耻辱,而是当作……想要靠近和回报的理由。
巨大的反转让我一时无法消化。我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华灯初上,脑子里乱哄哄的。
李强的事,我会处理干净。伪造文件、陷害同事,够他喝一壶的。客户那边,我也会去解释,尽量挽回损失。你的责任,我会澄清。陈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恢复了那种沉稳的调子,辞职信,我压下了。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留下来。那个集团核心事业部的位置,我依然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我保证,用你能接受的方式。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些:当然,如果你还是想走……我尊重你的决定。你的离职补偿,我会按最高标准批。
他说完,不再看我,重新发动了车子。送你回家
我看着他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七年的时光,那个旧手机里的短信,这几个月来的煎熬和误会……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良久,我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
先去公司吧。我说,把李强的事,了结了。
陈默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紧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调转了车头,朝着公司的方向驶去。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处理李强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铁证如山,他无可辩驳,脸色灰败地被保安带走,等待他的将是开除和可能的诉讼。老王在旁边擦着汗,一个劲地对我和陈默说管理疏忽。
客户那边,陈默亲自带着完整的证据链和补救方案过去沟通。对方虽然仍有不满,但看在我们积极处理、态度诚恳,且揪出了内部蛀虫的份上,最终接受了赔偿方案,撤销了起诉意向。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走出客户公司大楼时,已是深夜。城市灯火阑珊。
陈默走在我身边,高大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饿吗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折腾一天,身心俱疲,只想回去躺着。
他也没再说话。车子开到我租住的小区楼下。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洛桐姐。他叫住我。
我停住动作,看向他。
他侧身,从副驾前面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崭新的手机盒子。最新款的旗舰机。
我一愣,没接。
旧的那个,他指了指我放在腿上的包,里面装着那个老旧的手机,该换了。电池不行了。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包带。那个旧手机,承载了太多复杂的东西。
拿着吧。他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进我手里,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算是我……迟到的谢礼。谢谢你……当年的包子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点自嘲,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我看着手里的新手机盒子,又看看他。路灯的光晕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好像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陈默,我开口,声音有点哑,别叫我姐了。
他微微一怔。
在公司,你是总监。我看着他,慢慢地说,私下……就叫名字吧。洛桐。
他看着我,深邃的眼底,似乎有光亮一闪而过。紧绷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悦耳,洛桐。
嗯。我应了一声,推开车门,走了。
早点休息。他在身后说。
我抱着新手机盒子,还有包里那个旧手机,走进单元门。没有回头。
电梯缓缓上升。我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看着手里一旧一新两个手机。
旧的那个,屏幕依旧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记录了七年的善意、付出,也记录了这几个月的误解、委屈和最终的释然。
新的这个,包装精致,闪着冷光。它像一个未知的邀请,指向一个或许不再需要仰望、可以并肩的未来。
电梯叮一声到达。
我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屋内一片漆黑。
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楼下,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原地,亮着双闪。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模糊的身影靠在车边,指尖一点猩红明灭。
他在抽烟。
我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
直到那点猩红熄灭,身影拉开车门,车子缓缓启动,汇入深夜的车流,消失在街道尽头。
我拉上窗帘,打开灯。
屋内亮堂起来。
我把那个旧手机,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放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和那些尘封的日记本、老照片放在一起。
然后,我拆开了那个新手机盒子。崭新的机器,光滑冰冷。
开机,激活。
通讯录是空的。短信箱也是空的。
我点开短信界面,手指在输入框上停顿片刻,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保存为草稿。
只有两个字: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