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外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海,却照不进顾沉眼底半分温度。他站在书房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指间夹着的雪茄燃出一段孤寂的灰白。楼下传来细微至极的关门声,轻得几乎被中央空调的低音吞没。
他又闻到了。
那股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草药腐朽感,又一次缠绕在空气里,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固执地提醒他——苏瑾又出去了。在这个他理应掌控一切的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们这座金玉堆砌的、名为家的牢笼。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第四次还是第五次
他走到窗边,厚重的丝绒窗帘吞噬了他的脚步声。楼下,一个纤细的身影裹着不起眼的深色风衣,像一片被夜风卷走的叶子,匆匆融入别墅区浓密的树影,很快消失在下一条小径的拐角。熟练得让人心头发沉。
第一次察觉是在三个月前。他从一个纸醉金迷的应酬场归来,带着一身酒气和虚伪的疲惫,想在她身边汲取一点真实的温暖,却只摸到一侧冰凉的空枕。凌晨三点,她才带着一身奇怪的药水味道回来,解释说闺蜜心情不好,陪她喝了点酒。
他信了。那时他尚且愿意相信她眼中每一寸柔光。
可次数越来越多,理由越来越苍白。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那绝不是什么酒味,而是一种更古怪、更让人不安的气息,像是某种……正在缓慢腐败的甜香,又掺杂着陈年中药铺子最角落里才会有的、带着霉味的阴郁药气。
他是顾沉,白手起家,三十五岁跻身财富金字塔顶端,习惯用金钱和手腕铺平一切道路,碾碎一切障碍。没有什么是他买不到、查不清、控制不了的。
除了他的妻子,苏瑾。
他雇了人。国内最好的私家侦探,号称没有他们挖不出的秘密。价格高昂得离谱,但他顾沉付得起。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能让他重新将一切置于掌控之中的解释。
然而第一次跟踪,目标在进入老城区一片错综复杂的棚户区后消失了。侦探的汇报支支吾吾,只说那片区域监控盲区太多,地形复杂得像迷宫,目标对那里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
第二次,侦探的车在半路莫名其妙地爆了胎,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精准刺破,而非自然扎胎。
第三次,更离谱,经验丰富的侦探组长声称自己跟着目标走进一条窄巷后,好像出现了短暂的记忆空白,像是极度困倦打了个盹,等猛地惊醒过来,早已失去了苏瑾的踪迹,巷子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让人极不舒服的感觉。
报告书堆在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每一份都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却共同指向一个荒谬的结论:他跟丢了。他花钱请来的顶级专业人士,在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面前,一次次败得莫名其妙,甚至透着一丝诡异。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勒紧他的心脏,滋长出猜忌的毒刺。她到底去做什么见什么人需要如此隐秘,甚至能让顶尖的侦探都无功而返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跳进脑海——陆哲远。苏瑾的大学同学,那个据说至今未娶、在城西开着一家半死不活画室的男人。几年前,顾沉曾无意间瞥见苏瑾手机里,陆哲远发来的一条过于关切的问候短信。当时苏瑾坦然解释,他只嗤之以鼻,从未将那种小角色放在眼里。
可现在,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就在猜忌的肥壤里疯狂滋长。是了,只有偷情,才需要如此处心积虑的隐瞒,才配得上这样诡异的气氛。她是不是用那些奇怪的药水味道掩盖欢爱后的气息那些钱……他给她的副卡,她名下的资产,是不是都流向了那个病恹恹的所谓艺术家
一想到这个可能,胃里就像灌了铅,又冷又硬。他顾沉的妻子,竟然可能用他的钱去养一个废物情夫
今夜,他原本该在三百公里外的邻市,参加一个重要的签约酒会。他盛装出席,在闪光灯下与人谈笑风生,签下价值数亿的合同。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却只觉得烦躁。苏瑾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药水味,似乎穿透了时空,萦绕在他的鼻端。
他提前离场了。借口身体不适,把后续事宜扔给副总,司机一路飞驰,将他送回这座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豪宅。
佣人早已歇下,偌大的房子黑沉沉一片。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像幽灵一样穿过客厅,径直走向二楼卧室旁边的密室。那里有他亲自设计安装的顶级保险箱,除了他,只有苏瑾知道密码。里面放着大量现金、应急的金条和一些重要文件。
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关于他的钱,关于她的秘密。
推开密室厚重的隔音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墙壁上的开关。
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钉住了房间正中央那个身影。
苏瑾。
她正背对着他,蹲在打开的保险箱前,脚边放着一个她日常编织用的普通布艺手提袋,此刻袋口敞开着,里面似乎塞满了成捆的现金。她手里还拿着几沓崭新的钞票,动作凝固在半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开门声惊得僵住了。
空气中那股甜腥混合草药的味道,在这里浓得几乎化不开。
顾沉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却又有一股暴怒的火焰猛地窜起,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烫。果然。
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冷得能冻裂空气:需要我帮你装吗还是这点不够你那位……画家朋友治病
苏瑾猛地一颤,手里的钞票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温柔含情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慌和一种顾沉看不懂的……恐惧。
顾沉……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不是……你听我解释,我不是在偷钱,我……
她的手下意识地往身边摸索,似乎想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却碰倒了一个之前放在她脚边、被保险箱门挡住的小瓶子。
那是一个深色的玻璃瓶,瓶塞似乎没塞紧。
瓶子啪嗒一声倒下,里面盛着的、一种泛着诡异幽光的蓝色液体泼洒出来,溅落在密室特制的、能防弹的合金地板上。
嗤——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猛地响起,伴随着一股突兀升起的、带着刺鼻铁锈味的白烟。
那号称能抵御小型爆破的合金地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下去,瞬间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边缘滋滋作响、不断扩大的黑洞!深不见底。
顾沉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震惊地看着那冒着白烟的黑洞,又猛地看向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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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拿着什么鬼东西!
苏瑾也吓呆了,看着那个不断腐蚀扩大的洞,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白得像纸。
短暂的死寂。
顾沉胸腔里那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这超乎常理的诡异景象,终于彻底爆发。他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带着刻骨的寒意和嘲讽。
解释他冷笑,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当然,你当然不是在偷钱。
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将她彻底剖开。
你是在救你那个病得快死了的情夫,陆哲远,对不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想象着那个苍白瘦弱的男人躺在病床上,靠着他的钱、他妻子偷去的钱来苟延残喘。这些钱,还有这些……他指着地上仍在冒烟的黑洞,……这些见不得光的鬼东西,都是拿去给他的嗯
他等着她崩溃,等着她哭泣,等着她辩解,或者干脆承认。
然而,没有。
预期的慌乱没有出现。在他恶毒的指控下,苏瑾剧烈的颤抖反而奇异地停止了。
她脸上那巨大的惊慌和恐惧,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无。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某种沉重得让顾沉瞬间心悸的东西——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顾沉暴怒的屏障。
不,顾沉。她看着他,眼神悲哀得让他心惊肉跳,我是在救你。
救他多么可笑又可悲的谎言!他身体健康,财富滔天,需要她这样鬼鬼祟祟、用这种腐蚀地面的恐怖液体来救
救我顾沉的冷笑更甚,充满了不信任的讥诮,苏瑾,你撒谎也找个像样点的理由!我有什么需要你这样……
你三年前就死了。
她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落在顾沉耳边,炸得他所有未说出口的嘲讽瞬间僵在喉咙里。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诡异的蓝色液体仍在轻微地滋滋作响,腐蚀着地面,冒出缕缕白烟。
顾沉脸上的肌肉僵硬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愤怒而出现了幻听。他死死盯着苏瑾,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可她只有一片近乎死灰的平静和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苏瑾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又或者,是看向了某个他无法触及的、可怕的真相。她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顾沉的心上。
三年前,那场车祸,顾沉……你当场就死了。没有抢救,没有奇迹。
我不甘心……我找到了‘他们’……用一种古老的办法。她的视线缓缓落回那个仍在冒烟的黑洞,又抬起,重新看向他,眼神里是顾沉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挣扎。
我用我的寿命,换你重生。这些钱……她看了一眼手提袋里和散落在地上的现金,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给死神的……赎金。每三个月一次,一次也不能少……否则,‘契约’失效,你将……不复存在。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玻璃瓶,指尖微微颤抖。
这个……是‘边界’的液体,用来隔绝生与死的气息,避免被……‘其他东西’追踪。我每次出去,都要用它来布置……所以会有味道,所以你的侦探……永远跟不上。
顾沉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车祸……三年前……
是的,三年前他确实经历过一场极其严重的车祸,媒体用了奇迹生还来形容。他在医院躺了两个月,醒来后,记忆有部分缺失和混乱,医生说那是撞击后的正常现象。苏瑾在那段时间瘦脱了形,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从未怀疑过。
重生死神契约寿命赎金
每一个词都荒谬绝伦,像是从什么三流奇幻小说里蹦出来的!
可是……
地上那个仍在滋滋作响、深不见底的黑洞,空气里那股甜腥腐朽的药水味,侦探一次次离奇跟丢的报告,苏瑾此刻那悲哀绝望、看不到一丝谎言的的眼神……
无数诡异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句荒谬绝伦的话,强行拼凑成了一个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形状。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从骨髓最深处钻出,沿着他的脊椎疯狂爬升,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冰冷的恐惧,第一次超越了他掌控一切的自信,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同床共枕多年、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妻子,那个据说用寿命换他重生的女人。
保险箱敞开着,现金散落一地,诡异的蓝液仍在腐蚀着现实。
世界仿佛在他脚下裂开一道深渊。
而他,就站在深渊的边缘。
顾沉的呼吸滞住了,密室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碴,刮得喉咙生疼。那滋滋的腐蚀声是此刻唯一活跃的东西,嘲笑着他构建了三十多年的、坚固无比的现实世界。
死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苏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试图从中找出逻辑的漏洞,找出她精神失常的迹象,任何可以否定这疯狂言论的证据。如果我死了,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什么一个幽灵一段记忆还是你精心编织的又一个谎言!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试图用愤怒掩盖那附骨之蛆般蔓延的恐惧。
苏瑾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悲哀,却多了一丝近乎怜悯的无奈。你不是幽灵,顾沉。你是真实的,至少现在是。但你的存在……违背了常理。就像水往低处流,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世界的规则。而我……我们,正在用代价,贿赂规则。
她微微侧身,指向那个打开的保险箱,里面原本塞得满满的现金,此刻空了一大半。看到那些空位了吗不只是这里,还有你在瑞士银行保险库里的部分黄金,你在海外基金账户里‘蒸发’的数字……每一次‘赎金’交付,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必须足够‘重’,重到能暂时压下规则的反弹。
顾沉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指尖传来的坚实触感让他稍微稳住心神。钱。是的,他最近确实注意到几笔异常的资金流动,审计团队提交过报告,但他当时忙于并购案,只粗略扫过,以为是苏瑾购置了什么天价珠宝或房产,他从未想过深究,因为他给予她无限的财务权限。他信任她。
多么讽刺。
代价……他咀嚼着这个词,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你说……你用寿命换什么意思
苏瑾沉默了一下,缓缓拉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
顾沉的瞳孔再次猛缩。
在那白皙纤细的手臂内侧,赫然盘踞着几道诡异的、仿佛烙印上去的暗色纹路,它们不像伤痕,更像某种活着的、缓慢蠕动的阴影,深深嵌入皮肤之下,透着不祥的气息。而在这些纹路周围,皮肤显得异常干燥皱缩,仿佛失去水分多年,与周围光滑的肌肤形成骇人的对比。
每一次交付赎金,我会失去一部分‘时间’。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不仅仅是衰老……是生命本身被直接‘抽取’。手臂上的这些‘刻度’,记录着次数。而当这些暗纹蔓延到心脏……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放下了衣袖,盖住了那令人心悸的证据。
顾沉猛地想起,最近一年,苏瑾确实越来越怕冷,即使在盛夏也时常手脚冰凉。她化妆的时间变长了,他原以为是女人爱美的天性,现在想来,那厚厚的粉底之下,掩盖的是否是逐渐失去光泽的皮肤和无法解释的疲态她推掉了许多社交活动,说是喜欢清静……他竟从未深想!
为什么……他的喉咙发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苏瑾终于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告诉你,你用亿万财富堆砌的生活,你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我用偷来的时间和巨额金钱换来的告诉你,你其实早已是个不该存在于此间的‘亡魂’告诉你,我们的未来,建立在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与死神做的交易上
她摇着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冲淡了她强装的镇定,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与疲惫。顾沉,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每天看着你,庆幸你还在我身边,又无时无刻不害怕失去你。这个秘密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独自承受每一次去交付‘赎金’时的恐惧,只能闻着身上洗也洗不掉的‘边界’药水的味道,担心被你发现……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眼神复杂得让他心痛: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是死神,是规则的化身,还是别的什么……接触‘他们’的通道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才会打开,而且必须用‘边界’液体隔绝内外,否则会被‘规则’察觉,也会被一些游荡在‘缝隙’里的可怕东西盯上……那些侦探跟丢,不是因为技术不好,而是因为他们无意中撞入了被‘边界’暂时扭曲的空间感知,或者说,他们被‘劝退’了。
顾沉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地上那个可怕的黑洞。蓝色的液体似乎已经消耗殆尽,腐蚀停止了,但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依然存在,像一只凝视着他们的黑色眼睛,散发着冰冷的、非人世的气息。空气中那股甜腥腐朽的味道更浓了。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不合理,此刻竟然都被这个疯狂的故事串了起来。他不想相信,他不能相信!这太荒诞了!
可是,苏瑾手臂上那诡异的纹路,她眼中那沉重得无法伪装的悲哀与恐惧,还有这个超越物理常识的腐蚀痕迹……都在无情地摧毁他赖以生存的理性世界。
他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置物架,一个古董花瓶摇晃了一下,差点掉落。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他猛地转身,冲出了密室,冲过黑暗的卧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一把推开别墅的大门,冲到冰冷的花园里。
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惊悸。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仰头望着这座城市虚假的星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死了
他早已在三年前那场惨烈的撞击中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现在行走、思考、愤怒、痛苦着的,只是一个用妻子寿命和巨额金钱勉强维系存在的幻影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那他是谁他拥有的这一切财富、地位、记忆……又算什么一场漫长而昂贵的梦
啊——!他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旁边冰冷的罗马柱上。指骨传来剧痛,清晰的痛感却反而让他更加混乱——死人会感到疼痛吗
脚步声从他身后轻轻传来。
苏瑾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没有靠近,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恢复了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轻,我用了整整一年,才勉强让自己不再每天从关于那场车祸的噩梦中惊醒。顾沉,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失去你。即使代价是我的所有时间,即使要用我们的一切财富去填一个无底洞,即使……即使你最终可能会恨我为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顾沉缓缓转过身,靠在冰冷的柱子上,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暴怒、猜忌、羞辱……所有这些情绪都在绝对的荒谬和恐怖面前褪色了,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看着苏瑾,这个他爱了多年、自以为无比熟悉的女人,此刻笼罩在一层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神秘而悲壮的阴影里。
那次车祸……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是怎么……‘死’的他几乎无法吐出那个字眼。
苏瑾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了那段显然极其痛苦的回忆。那天雨下得很大,路很滑。你的车为了避开一辆失控的货车,撞破了护栏,冲下了山坡……车完全变形了。救援人员赶到时,就说……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他们不让我进去,只让我……认领遗物。我不信,我疯了似的求他们,我甚至给他们下跪……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然后,有一个穿着奇怪黑色长袍的女人出现了,她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的一样……她给了我一个选择。
她说,规则可以打破,但必须支付对等的代价。生命只能用生命来换取,而维持这种打破规则的状态,更需要持续不断的、沉重的‘抵押’。苏瑾睁开眼,看着顾沉,她给了我那个装着蓝色液体的瓶子,告诉了我交付‘赎金’的时间、地点和方法。她说,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直到……直到我的时间耗尽,或者你选择终止。
我选择顾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苏瑾惨然一笑:是的。‘契约’的核心是你。我的付出,只是维持你的存在。但你……作为被强行带回的存在,你的‘认同’是维系这一切的关键。如果你从根本上否认自己的状态,拒绝这个‘事实’,契约也会变得极其不稳定。所以……我之前绝不能告诉你。
顾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所以,他现在知道了,他的认知本身也成了这诡异交易的一部分他必须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才能活下去这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
那个地方……在哪里他哑声问,你每次去的地方。
苏瑾报了一个地址,那是城市最老旧的区,一片即将拆迁的棚户区深处,一个废弃多年的地下防空洞入口。侦探报告里提到过那里,说那里信号极差,磁场混乱,让人极其不舒服。
一切都对上了。
荒谬的拼图,最后一块也被强行塞入,构成一幅完整却令人恐惧的图画。
顾沉沉默了。他望着眼前奢华却冰冷的别墅,望着远处璀璨却虚假的城市灯火,第一次感到自己拥有的亿万财富,是如此的虚无和可笑。它们买不回一条命,它们只是用来向死神行贿的、微不足道的纸钞。
而那个他曾经怀疑、嫉妒、甚至憎恶的画家陆哲远……他猛地想起,陆哲远似乎确实在那场车祸后不久,举办过一场名为《挽歌》的小型画展,其中一幅画,画的正是一个在雨中崩溃哭泣的女人背影……当时他还嗤笑对方无病呻吟。
巨大的愧疚和前所未有的恐惧,像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面对这个用生命和孤独的恐惧来换取他呼吸的女人面对自己早已是个亡魂的真相面对那个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名为契约失效的铡刀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形的存在在暗处窃窃私语。
顾沉感到,他过往所认知的一切,都已崩塌。
而新的真实,比最深沉的噩梦,还要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