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乱世孤雏
天祐二年的濠州城,浸在连绵的秋雨里。
护城河边的芦苇被打得蔫头耷脑,城墙上的旌旗褪了色,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哭腔。
街头巷尾不见行人,只有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缩着脖子快步走过,篮子里垫着破棉絮,藏着仅存的半袋糙米
——
这世道,朱梁篡了大唐的天下,淮南又被杨行密攥在手里,苛捐杂税比雨点还密,寻常百姓连喘气都得瞅着时辰。
城西破庙里,一个穿粗布僧衣的和尚正对着佛龛叹气。
佛前的香炉早空了,供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只有角落里蜷缩着个四五岁的孩童,小脸冻得发紫,却睁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庙门。
这孩子便是李昪,几天前还是徐州判官李志的孙儿、大唐宗室李荣的儿子,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说起李荣,濠州城里稍有些见识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
那汉子生得高大魁梧,平日里不种田地不做买卖,总在酒肆里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腰间常挎着把锈迹斑斑的唐刀。
有人说他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念叨
兴复大唐;
也有人说他是条好汉,去年朱梁的税吏来催粮,是他带头把人赶了出去。
大唐的天下,哪能就这么没了
李荣常拍着桌子吼,酒气喷得满桌都是,
高祖太宗打下的基业,凭什么让朱温那贼子糟蹋!
可吼归吼,他手里既没兵,又没地盘,就像无根的飘萍。
直到上个月,听说盐枭夏韶聚了上千人手在海边作乱,李荣眼睛亮了,揣着半壶酒就找了过去。
有人看见他站在夏韶的营门外,雨水浇透了衣衫,声音却掷地有声:
我乃建王李恪之后,今日来投,是想和公共图大事!
夏韶本是个混江湖的粗人,见李荣说得恳切,又听闻他是皇室后裔,当即拍着胸脯应下。
两人连夜带着人马从海路杀进淮河,沿途郡县的守军本就疲弱,竟被他们连下三城,队伍也壮大到了数千人。
濠州刺史急得跳脚,飞书向杨行密告急。
谁也没想到,杨行密竟亲自带着大军来了。
那老将军惯会用兵,先是诈败诱敌,再设下伏兵断了后路。
夏韶的队伍本是乌合之众,一触即溃。
李荣拼着命护着夏韶突围,却被一箭射穿了肩膀,摔下马来当了俘虏。
大唐宗室
杨行密坐在帐中,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冷笑一声,
如今这天下,姓李的早就不作数了。
当即下令,将李荣全家满门抄斩。
那天的濠州城,哭声从早到晚没断过。
李昪的母亲抱着他躲在柴房的地窖里,听见官兵踹门的声响,把他往地窖深处一推,含泪道:
儿啊,活下去,替爹娘报仇……
话音未落,就被拖了出去。
等小昪从地窖里爬出来,家里已是血流成河,他攥着母亲留下的银簪,光着脚跑出了城,一路跌跌撞撞躲进了城西的破庙。
小郎君,饿了吧
和尚端来半碗稀粥,热气袅袅升起。
这和尚法号智真,早年曾在杨行密军中当过军医,后来看破红尘出了家,和杨行密也算有几分交情。
他见这孩子眼神不凡,又听说了李家的惨事,心里便存了恻隐之心。
正说着,庙外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士兵的吆喝。
智真脸色一变,赶紧把李昪藏到供案底下,刚抹掉地上的粥渍,庙门就被踹开了。
一群披甲士兵闯进来,为首的是个红脸膛的大将,腰间挂着虎头刀,正是杨行密麾下的徐温。
智真大师,可见过一个姓李的孩童
徐温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庙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刚打完仗,盔甲上还沾着血迹,眼神锐利得像鹰隼。
智真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将军说笑了,这破庙平日里连耗子都不来,哪有什么孩童
徐温不说话,踱步走到佛龛前,忽然停下了脚步
。供案底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他弯腰一瞅,正撞见李昪那双倔强的眼睛。
出来吧。
徐温的声音缓和了些。
李昪攥着银簪,慢慢爬了出来,虽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肯低头。
徐温仔细打量着他,只见这孩子方额头、宽面颊,上身修长,下身稍短,正是相书上说的
贵人之相。
他心里一动
——
自己膝下虽有几个儿子,却都不成器,这孩子看着就机灵,不如收为养子。
大师,
徐温转向智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孩子我带走了。杨公那边,我去说情。
智真知道徐温的分量,再者能让孩子跟着大将,总比在破庙里饿死强,便点了点头。
临走前,李昪回头望了眼破庙,智真和尚站在门口,朝他挥了挥手。
那一幕,他记了一辈子。
徐温把李昪带回府中,给取名徐知诰。
徐夫人见孩子模样周正,又乖巧懂事,心里欢喜得紧,亲自给他缝了新衣裳,还特意吩咐厨房每天做些软乎乎的米粥。
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说:这孩子真是投对了胎,徐将军夫妇待他比亲儿子还好。
可徐府的嫡子们却不待见他。
尤其是长子徐知训,总爱指使他做这做那,稍有不顺心就打骂。
有一回,徐知训把滚烫的茶水泼在他手上,李昪疼得眼泪直流,却愣是没哭出声。
徐温看见他手上的水泡,问清缘由后,把徐知训狠狠骂了一顿:
知诰比你懂事十倍,再敢欺负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从那以后,李昪越发谨小慎微。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给徐温夫妇问安,侍奉他们洗漱用餐,动作比府里的老仆还熟练。
遇到徐温的亲戚来访,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端茶递水,礼数周全。
徐夫人常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真是个孝顺的,比我那几个亲生的强多了。
十来岁时,徐温试着把家里的账务交给李昪打理。
谁也没想到,这孩子竟有这般本事
——
每月初一十五,他总能把府里的收支算得一清二楚,哪怕是几匹布、几缗钱的出入,都记得明明白白。
伏天腊日祭祀要用的供品,宴请宾客的宴席开销,他估算的数量分毫不差;
就连丫鬟婆子们的衣物布料,根据身份等级分得多寡,也安排得妥妥帖帖,府里上下竟没人有半句怨言。
徐温的嫡子们整日里呼朋引伴,斗鸡走狗,唯独李昪总躲在书房里看书练字,闲暇时就去射场练习射箭。
有人笑话他太死板,他也不恼,只是默默地把箭靶练得全是窟窿。
徐温见了,心里越发满意:这孩子,将来定能成大事。
成年后,徐温为李昪娶了媳妇。
那姑娘是本地一个小吏的女儿,温顺贤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徐温夫妇也十分孝顺。
夫妻俩琴瑟和鸣,日子过得平静而踏实。
变故发生在徐温五十岁那年。
他率军攻打宣州,不慎中了流矢,回到府里就一病不起。
大夫来看了好几次,都说凶险。
徐府的嫡子们轮流来看望,却只是站在床边说几句场面话,转身就去寻欢作乐。
只有李昪,日夜守在床边,亲自端药喂水,就连处理大小便都不假他人之手。
有一回,徐温连着三天高烧不退,李昪就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衣服都没脱过。
夜里只要听见徐温咳嗽一声,他就赶紧起身查看,有时还会叫上妻子一起过来伺候。
徐温在帐子里听见动静,虚弱地问:谁在那儿
义父,是知诰。
还有谁
是知诰的媳妇,给您端些温水。
徐温听着,心里一阵发酸。
他睁开眼,看着李昪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
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待我比亲儿子还好。
李昪连忙磕头:
义父养育之恩,知诰粉身碎骨也难报。
没过多久,徐温的病竟渐渐好了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李昪的妻子却因为连日操劳,染上了风寒,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徐温听说后,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特意把李昪叫到跟前,指着身边一个姓宋的姬妾说:
这女子福气好,自从她进了府,我家诸事顺遂。
你就娶了她吧,也好有人照顾你。
李昪本不愿再娶,可看着徐温恳切的眼神,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后来,这位宋氏夫人接连生下了几个儿子,其中就有后来的南唐中主李景璟。
徐温对李昪越发信任,每次出征都让他留在身边侍奉。
一来二去,李昪渐渐熟悉了军务,骑射功夫也越发精湛,徐温便举荐他做了偏将。
宣州叛乱的消息传来时,李昪正在校场练兵。
徐温当时已执掌淮南军政大权,当即任命大将柴再用为主帅,让李昪担任监军。
出发前,徐温拍着他的肩膀说:此行凶险,你要多听柴将军的,但也别怕事,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昪点头应下。
大军抵达宣州后,柴再用主张先休整几日,再发动进攻。
可李昪却看出叛军立足未稳,力主趁夜突袭。
柴将军,叛军新占城池,人心未稳,今夜突袭,定能一举破城!
柴再用有些犹豫,毕竟李昪只是个年轻的监军。
可架不住李昪反复劝说,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天夜里,李昪率领一千精兵,趁着夜色摸进了宣州城。
叛军果然毫无防备,被打得落花流水。等到柴再用率领大军赶到时,叛乱已经平定了。
此战之后,李昪因功升任昪州刺史。
消息传到徐府,徐温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
我这义子,真是块好料!
昪州是个穷地方,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
李昪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减免赋税,安抚流民。
当时淮南各州都在加紧操练军队,唯独昪州不一样
——
李昪在城里建了学堂,招揽四方贤士,还派人到乡下劝课农桑。
有人劝他:刺史大人,如今乱世,还是练兵要紧啊!
李昪却摇了摇头:
没有百姓,哪来的军队百姓富足了,国家才能安定。
没过多久,亲信饶洞天给他推荐了一个人
——
南昌的宋齐丘。
李昪听说这人很有学问,特意亲自到城外迎接。
两人一见面,就聊得停不下来,从正午一直聊到深夜。
宋齐丘提出,要治理好昪州,得颁布六条政令:
定户籍、劝农桑、薄赋税、禁徭役、修礼律、明赏罚。
李昪听得连连点头,当即把宋齐丘留在府中,凡事都与他商议。
在昪州的十几年里,李昪照着宋齐丘的建议施政。
渐渐地,昪州变了模样:荒芜的田地种上了庄稼,逃亡的百姓回来了,城里的商铺也多了起来。
官吏们不敢再贪污受贿,士兵们也都和睦相处。
有人说,昪州如今比淮南的治所广陵还要富庶。
消息传到徐温耳朵里,他心里既高兴又有些不安。
高兴的是义子有出息,不安的是自己的嫡子徐知训实在不成器。
思来想去,徐温决定让徐知训去广陵辅政,自己亲自坐镇昪州,把李昪调任到京口镇守。
李昪接到调令时,正在和宋齐丘商量修建水利的事。
他心里清楚,这是义父对自己有了猜忌。可他没有怨言,收拾好行囊就准备出发。
宋齐丘送他到城外,低声说:大人,徐知训骄横跋扈,广陵恐有变故。您到了京口,一定要多做准备。
李昪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了预感。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广陵等着他。
京口的日子刚安定下来,广陵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
徐知训被大将朱瑾杀了。
说起朱瑾,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早年在兖州做郡守,朱梁篡唐后,多次派人劝他投降,都被他骂了回去。
梁太祖朱温亲自率军征讨,还让朱瑾的哥哥朱珙到城下劝降。朱瑾大怒,假意打开城门,说要和哥哥面谈,等朱珙一靠近,就一刀把他杀了。
朱温气得暴跳如雷,加紧攻城,朱瑾寡不敌众,只好逃到了淮南,投靠了杨行密。
淮南人都佩服他的忠勇,管他叫
朱愍哥。
徐知训在广陵辅政时,仗着父亲的权势,骄横跋扈,胡作非为。
他不仅克扣军饷,还经常羞辱将领,朱瑾好几次当面顶撞他,两人结下了梁子。
有一回,徐知训竟当众调戏朱瑾的小妾,朱瑾忍无可忍,终于动了杀心。
那天,朱瑾假意邀请徐知训到府中赴宴,趁他喝醉时,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随后,他提着徐知训的首级去见吴主杨隆演,想请他主持公道。
可杨隆演哪敢得罪徐温,只是哆哆嗦嗦地说:
他父亲还在,这事我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瑾气得浑身发抖,提着首级在朝堂上大喊:
徐知训这奸贼,死有余辜!谁愿随我杀尽奸佞,整顿朝纲
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响应
——
谁都知道徐温的厉害,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朱瑾看着眼前这群胆小怕事的官员,心灰意冷,最终自刎而死。
消息传到京口时,李昪正在和部下商议防务。
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下令:
全军集合,连夜渡江,平定广陵之乱!
部下有些犹豫:
大人,徐将军还在昪州,咱们是不是先请示一下
来不及了!
李昪斩钉截铁地说,广陵乱局,若不及时平定,必生大祸。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大军连夜渡过长江,抵达广陵时,朱瑾已经死了,城里乱作一团。
李昪当即下令整顿秩序,捕杀趁机作乱的歹徒,安抚百姓。
没过多久,广陵就恢复了平静。
吴主杨隆演见李昪处事果断,又有兵权,便索性把朝政都托付给了他,升任他为仆射,让他掌管军政大权。
消息传到昪州,徐温心里五味杂陈
——
既为义子的能力感到骄傲,又隐隐有些担心。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
李昪执掌朝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吴越讲和。
当时吴越与淮南是世仇,经常互相攻伐。
李昪派人带着厚礼去见吴越王钱镠,说:
两国连年征战,受苦的是百姓。不如罢兵言和,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钱镠正愁战事拖累国力,当即答应了下来。
从此,淮南与吴越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
李昪又推行了一系列惠民政策,减轻赋税,鼓励农桑,整顿吏治。
没过几年,淮南就变得富庶起来,百姓安居乐业,连报警的鼓声都很少听到了。
朝廷里的老臣都说:这‘政事仆射’,真是个治国的好手!
李昪在府里建了一座
延宾亭,专门用来接待四方贤士。
每天处理完政务,他就和贤士们在亭里喝酒聊天,询问朝政的不足和百姓的疾苦,常常聊到深夜。
当时中原战乱不断,很多有名的贤士都来投奔他。
李昪派人在淮河岸边接应,给他们丰厚的赏赐,还授予官职。
有人眼红李昪的权势,在徐温面前进谗言:
大人,军国大政怎么能交给外人呢还是应该让知询他们来接手。
徐温心里本就有疙瘩,听了这话,更是犹豫不决。
李昪听说后,主动上书请求辞去政务。
宋齐丘连忙劝阻:大人,您若辞职,不仅多年心血白费,还会连累百姓啊!
李昪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下来。
可以徐温的怀疑要怎样应对!
第二章:权倾吴国
天祐十五年的暮春,京口的长江水面还泛着寒意,徐知诰正带着宋齐丘在江边查看水军操练,一匹快马踏着泥泞疾驰而来,骑手翻身滚落时,甲胄上的血渍已凝成暗红。
大人!广陵出事了!徐知训大人被朱瑾斩了!
这声嘶吼像惊雷炸在江面上。徐知诰手中的马鞭

地落在地上,他猛地攥住骑手的胳膊:细说!
骑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出原委
——
徐知训在广陵辅政半年,把
昌华相公
的虚名当成了真权柄。
上个月宴请群臣,竟当众调戏朱瑾的小妾,还指着朱瑾的鼻子骂:你这降将,能有今日全凭我徐家恩典,还敢摆架子
朱瑾当时按捺住怒火,转头就备了
谢罪宴,趁徐知训醉醺醺扑向姬妾时,抽出藏在屏风后的短剑,一剑削了他的首级。
朱将军拿着首级去见吴主,可吴主说‘他有父在,非孤敢闻’,朱将军气急了,在朝堂上喊着要清君侧,没人敢应,最后……
自刎了!
徐知诰闭了闭眼,想起徐知训平日里的骄横模样,又念及徐温的养育之恩,胸口像堵了团棉絮。
宋齐丘在旁低声道:大人,此时广陵无主,正是天赐良机。
若迟一步,徐温大人回师,大权必落他人之手。
这话点醒了徐知诰。他当即下令:传我将令,即刻点齐三千精兵,随我渡江!
船队连夜横渡长江,抵达广陵码头时,城门口已乱作一团。
士兵们提着刀四处劫掠,百姓们扶老携幼往城外逃,哭声震天。徐知诰一马当先冲进城,长剑直指乱象:徐知诰在此!凡劫掠者,立斩不赦!
他的亲兵如猛虎下山,当场砍了几个带头作乱的士兵。徐知诰又让人竖起
安抚百姓
的旗帜,打开粮仓放粮,不过半日,广陵的秩序就安定下来。
消息传到吴宫,杨隆演又惊又喜
——
他早被徐知训拿捏得喘不过气,如今徐知诰平乱,倒像是来了救星。
次日清晨,吴主亲自在宫门迎接徐知诰,握着他的手说:
徐公救广陵于水火,从今往后,军国大事全凭你处置。
当即下诏封他为仆射,总揽兵权与政务。
徐知诰假意推辞了三次,才
勉为其难
接下印信,心里却清楚,自己终于迈出了关键一步。
可位子还没坐热,边境就传来急报:
吴越王钱镠趁淮南内乱,派三万大军突袭毗陵。
诸将纷纷请战,徐知诰却在沙盘前沉思良久
——
吴越兵强马壮,硬拼未必能赢,且刚平内乱,军心未稳。
他突然指着无锡的方位道:此处地势低洼,可引河水灌之。
大军开赴无锡时,吴越军已围住城池。
徐知诰按兵不动,先派敢死队夜袭敌营骚扰,待敌军疲惫不堪,突然下令掘开河道。
滔滔河水直冲敌阵,吴越兵哭爹喊娘,争相逃命。
徐知诰率军趁势掩杀,三万敌军死伤过半,主将带着残兵狼狈逃窜。
这一战打出了淮南的威风,却也让徐知诰打定了议和的主意。
他派使者带着绸缎、茶叶出使吴越,递上亲笔信:淮南与吴越本是邻里,何必刀兵相见若能罢战,我愿每年送粮十万石。
钱镠本就怕徐知诰报复,见信后立刻答应,两国从此罢兵,江淮一带终于迎来安宁。
坐稳权位后,徐知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
延宾亭。
那亭子建在府署东侧,雕梁画栋,亭内摆着上好的茶具、书籍,连伺候的仆役都要识文断字。
徐知诰让人在江淮各地张贴告示:凡有贤才者,不论出身,皆可入亭议事,若有良策,即刻重用。
消息传开,四方贤士纷至沓来。
有个叫汪台符的处士,穿着粗布衣衫就闯了进来,指着徐知诰的鼻子骂:
你如今虽掌权,却不知民间有九患!赋税不均、吏治腐败、豪强兼并……
这些不治,淮南早晚要乱!
左右侍卫气得拔刀,徐知诰却拦住了,反而给汪台符倒了杯茶:
先生请讲,知诰洗耳恭听。
汪台符见他诚恳,当即掏出写满字的绢布,一条一条细说。
徐知诰边听边记,夜深了还让人准备酒菜,两人聊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徐知诰就下令整顿吏治,核查田亩,汪台符也被请入府中当谋士。
那时中原正乱,后梁与后唐打得不可开交,许多名士避难南下。
徐知诰特意派人在淮河岸边设了驿站,只要是来投奔的,先给五十缗钱做盘缠,到了广陵再封官赐宅。
有个叫韩熙载的北方才子,带着家眷渡江时翻了船,衣物钱财全没了。
徐知诰听说后,亲自到客栈探望,见他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当即任命为秘书郎,还送了一套新宅院。
政事仆射爱才
的名声越传越远,连契丹使者都听说了,在给本国的信里写道:
淮南多贤才,徐仆射能容人,恐非池中之物。
可这风光背后,暗流早已汹涌。
广陵的老臣们私下议论:徐知诰毕竟是外人,哪能让他总握着大权
徐温的旧部周本更是直接跑到昪州,对徐温说:
大人,您百年之后,这淮南的基业难道要给外姓人
徐温本就对徐知诰的威望又喜又忧,被周本一撺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话很快传到徐知诰耳朵里。他夜里睡不着,坐在灯下看着自己的手
——
这双手曾为徐温端屎端尿,曾在昪州种过庄稼,如今却要握刀防着义父的人。
宋齐丘劝他:大人,不如主动请辞,以示无争,待徐温大人回心转意。
徐知诰叹了口气,第二天就递上奏折:
臣本是孤子,蒙义父与吴主恩典才有今日。如今臣威望过盛,恐遭非议,愿辞去仆射之职,回京口养老。
杨隆演哪敢准奏,拿着奏折哭着去找徐温:徐公若走了,孤可怎么办
徐温看着奏折,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徐知诰侍疾时的模样,想起昪州的百姓对他的爱戴,正犹豫要不要召他来谈谈,突然一口血喷在奏折上
——
多年的军旅劳顿让他积劳成疾,这一激动,竟一病不起。
消息传到广陵,徐知诰连夜赶回昪州,又像从前那样守在徐温床边。
可这次,徐温再也没能好起来,半个月后就咽了气。
临终前,他攥着徐知诰的手,断断续续道:知诰……
照顾好……
徐家……
徐知诰含泪点头,心里却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徐温一死,他的次子徐知询立刻跳了出来。
这小子在江陵镇守多年,手里握着三万精兵,早就不服徐知诰。
他一边派人联络徐温的旧部,一边上书吴主:徐知诰是外姓人,不该掌兵权,愿回京辅佐陛下。
徐知诰看着奏折冷笑,宋齐丘凑过来道:
大人,徐知询勇猛却无谋,可诱他入朝,再夺其兵权。
徐知诰当即提笔写了封信,言辞恳切:弟弟,父亲刚去世,我一人难撑大局,你速回广陵,咱们兄弟共辅吴主。
又让人送了十坛好酒、百匹绸缎,说是
为弟弟接风。
徐知询果然上当,带着几个亲信就往广陵赶。
刚进城,就被徐知诰的人

到府中。
徐知诰笑着迎出来:弟弟一路辛苦,先喝杯酒。
徐知询刚端起酒杯,就见周本等人走进来,对着徐知诰行礼:参见仆射大人!
徐知询这才明白中计,拍案而起:
徐知诰,你敢软禁我
徐知诰脸上的笑容收了,冷冷道:弟弟,江陵兵权交给周将军打理,你在广陵安心住着,我不会亏待你。
当即下令把徐知询软禁在府中,又派周本接管了江陵的军队。
没了徐知询这个威胁,徐知诰彻底掌控了淮南。
杨隆演封他为侍中、中书令,还加了太尉衔,让他像徐温当年那样出镇建康,长子李景璟则留在广陵参政。
建康的百姓听说徐知诰要来,连夜扫干净街道,还在门口摆上了香案
——
他们早听说这位仆射大人仁政爱民,盼着他能带来好日子。
到了建康,徐知诰更是大展拳脚。
他让人重新丈量土地,根据田地的肥瘦定赋税,贫瘠的田地只收三成税,肥沃的也不超过五成。
有个叫龙霸的豪强,霸占了百姓几十亩良田,还抗缴赋税。
徐知诰得知后,亲自带人去查,当场把龙霸抓起来,田地还给百姓,赋税加倍追缴。
百姓们拍手称快,编了歌谣:徐公来,恶龙栽;赋税均,人人欢。
他还在建康扩建了延宾亭,每次退朝后,就和贤士们在亭里喝酒聊天。
有一回聊到深夜,外面下起了雨,徐知诰见汪台符穿得单薄,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他披上:
先生是栋梁之才,可不能冻着。
汪台符感动得落泪,从此越发尽心尽力为他谋划。
短短几年,淮南就变得富庶起来。
粮仓里的粮食堆得像山,府库里的铜钱用不完,连街头的乞丐都能讨到热饭吃。
杨隆演见徐知诰威望越来越高,索性下旨封他为齐王,允许他建齐国,置百官
——
这几乎是把皇位拱手相让了。
建王府那天,建康城里张灯结彩,百姓们沿街观看。
徐知诰穿着齐王冕服,站在王府门前,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想起濠州的破庙,想起智真和尚的挥手,想起徐温临终前的眼神。
宋齐丘在旁低声道:大人,天时人事已备,下一步……
徐知诰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知道,自己离父亲李荣的遗志越来越近了,可这权力的顶峰,又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夜深人静时,他常摸着母亲留下的银簪,心里默念:
娘,儿子快成功了,可这路,怎么越来越难走
而此时的吴宫,杨隆演正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窗外的落叶叹气。
太监进来禀报:陛下,齐王派人送来了新贡的橘子。
杨隆演拿起橘子,剥了皮却没吃
——
他知道,这橘子甜,可他这个吴主的位子,快要坐到头了。
第三章:开国南唐
升元元年的正月,建康城飘起了罕见的暖雪。
新落成的齐王宫殿前,宋齐丘领着百官跪在雪地里,红绸包裹的禅位诏书在白雪中格外刺眼。
齐王功德盖世,吴主圣明,愿禅位于大王,以安天下!
徐知诰站在丹陛上,望着阶下伏跪的群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
那是徐温临终前传给的他的遗物。
三天前,吴主杨隆演派太监送来传国玉玺,太监哭着说:陛下说,齐王乃天命所归,愿避贤位。
可他分明看见,太监袖管里藏着的白绫,是杨隆演常用来写字的那卷。
此事容后再议。
徐知诰转身入内,留下满朝文武在雪中僵立。
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房,翻出母亲留下的银簪,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簪子上,映出濠州破庙的影子。
宋齐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童谣拓片:
大人,您看这个
——‘东海鲤鱼飞上天’,东海是徐氏郡望,鲤谐音李,这是天命啊!
徐知诰盯着拓片,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撞钟的僧人的诗:
徐徐东海出,渐渐入天衢。
原来天意早有征兆。
他攥紧银簪,次日便传出旨意:
允吴主之请,然需三让而后受之。
这场
三让
的戏码演了半月。
杨隆演的禅位诏书连下三道,徐知诰的辞表也递了三次,直到正月十六,他才
被迫
答应登基。
登基前夜,建康城突然响起钟声,满城百姓惊起,以为又出了乱子。
天亮后抓来撞钟的僧人,那僧人却笑道:贫僧见月华满空,想起多年前的诗,一时兴起便撞了钟。
徐知诰看着僧人熟悉的眉眼,突然认出是当年濠州破庙旁的行脚僧,当即笑道:
此乃吉兆,赏!
消息传开,百姓们都说:
这新皇帝是真命天子,连佛祖都为他敲钟庆贺。
登基大典那日,建康城万人空巷。徐知诰穿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一步步走上圜丘祭天。
按照礼制,祭天需在三更后进行,可那天的月亮却迟迟不落,直到他登上祭坛,月光突然变得皎洁如日,照亮了整个祭场。
礼官惊呼:此乃天现祥瑞,陛下仁德感天!
祭天归来,徐知诰下的第一道诏,便是恢复李姓,改名昪。
百官纷纷上书庆贺,说这是
复大唐之祚,续宗室之脉。
可李昪却在朝堂上叹道:
徐氏养育我三十年,此恩不敢忘。
当即封徐温为武皇帝,徐知证、徐知谔兄弟为王,连徐温的孙辈都封了郡县主,赏赐无数。
随后,他下诏建立大唐宗庙,祭祀高祖、太宗,追尊四代先祖:
祖父李志为孝静王,父亲李荣为义祖。
太庙落成那日,李昪亲自祭拜,对着父亲的牌位哭道:
爹,您当年的心愿,儿子做到了。
祭拜结束后,他又让人把徐温的牌位请进太庙偏殿,朝夕供奉,大臣们都说:
陛下仁孝,古今少有。
开国后的李昪,没有像其他帝王那样忙着享乐,而是立刻着手整顿朝政。
他还记得汪台符说的
九患,第一道改革令就是
检校民田。
派出去的官员带着丈量土地的工具,走遍了江淮的每一寸土地,把田地按肥瘦分为五等,上等田收五成税,下等田只收两成。
有个叫王伸的官员,在常州丈量时收了豪强的贿赂,把上等田改成了下等田。
李昪听说后,亲自带着人去复查,当场把王伸拿下,杖责五十,贬为庶民。
豪强吓得赶紧把霸占的田地还给百姓,常州百姓编了歌谣:
李皇帝,查良田,贫者笑,富者叹。
没过多久,饶州传来一件奇事:
有个百姓因为母亲摔了孙子,竟要拿刀砍母亲,结果刀还没落下,他从腰以下就陷进了地里。
地方官上报说是
天谴,李昪却让人带着宽刃铲子去救,还下旨说:
孝道乃根本,然百姓无知,需教化而非天罚。
随后在全国建了百余所乡学,专门教百姓忠孝礼仪。
他对百姓的体恤,还体现在细节上。江南多山林湖泽,百姓靠打猎捕鱼为生。
以前的官府不管季节,随便捕猎,导致鸟兽越来越少。
李昪下旨:春夏之交,鸟兽孕育,禁止捕猎;
秋冬之时,方可取之。
有个吉州豪强龙氏,囤积粮食不肯卖,还去庙里祈祷干旱,好趁机涨价,结果被雷劈死了。
百姓们都说:这是陛下仁政,上天都帮着惩治恶人。
当时的江淮,连年丰收,粮仓里的粮食堆得像山,府库里的铜钱多得数不清。
群臣纷纷上书,请李昪北伐中原,恢复大唐疆土。尤其是吴越国遭遇火灾,宫室府库全被烧了,将领们摩拳擦掌:
此乃天赐良机,可一举灭了吴越!
李昪却在朝会上摆了摆手:
民各生父母,安用争城广地,使之膏血涂于草野乎
他不仅没出兵,反而派使者带着绸缎、粮食去慰问吴越王钱镠。
钱镠又惊又愧,从此再也没犯过淮南边境。
契丹使者听说李昪不爱扩张,特意带着名马、珠宝来通好。
李昪设宴招待,席间使者说:
陛下仁厚,若能与契丹结盟,可共伐中原。
李昪笑着摇头:结盟可以,伐中原不必。我只想让百姓安稳过日子。
后来,他派使者带着宫女、丝绸回访契丹,两国使者往来不断,江淮一带彻底没了战事。
开国第六年,李昪的身体渐渐不行了。
他常常咳嗽,连朝堂都不能常去,便让长子李景璟监国。
这年冬天,吴越又派使者来,送来了上好的龙井茶,说是
感谢陛下当年雪中送炭。
李昪接过茶,笑着对李景璟说:
你看,和睦邻里,比打仗强多了。
到了升元七年的春天,李昪已经卧床不起。
他让人把李景璟和宋齐丘召到床边,指着窗外的德昌宫说:
那宫里藏着七百万缗钱,还有无数兵器。
我死之后,你要好好和邻国相处,千万别学隋炀帝,靠着兵多粮足就穷兵黩武。
李景璟跪在床边哭着点头:儿臣记住了。
李昪又握住宋齐丘的手:
齐丘,景璟年轻,朝政就多劳你费心了。
记住,百姓是根本,只要百姓安稳,国家就不会乱。
交代完后事,李昪望着天花板,突然笑了。
他想起了濠州的破庙,想起了徐温的病床,想起了昪州的稻田,这一生,从孤子到皇帝,也算值了。
当天傍晚,他在正寝中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六岁。
消息传出,江淮百姓无不落泪。建康的百姓自发罢市,在街头摆上香案祭拜;
昪州的老农带着自己种的稻米,步行几百里来送葬,说:
李皇帝是好皇帝,我们不能忘了他。
大臣们给李昪上谥号
孝高,庙号
烈祖。
下葬那天,送葬的队伍从皇宫一直排到万安陵,哭声震天。
有个老和尚在路边念经,说:
烈祖皇帝仁孝爱民,定能入天界享福。
后来,有人在整理李昪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当年在徐府记账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柴米油盐的开销;
还有汪台符的
九患
绢布,上面被李昪圈点得密密麻麻。
这些遗物被送到太庙供奉,成为南唐最珍贵的国宝。
而那句
东海鲤鱼飞上天
的童谣,也一直流传了下来。
百姓们说,李昪本是大唐的龙种,托身徐家,最终飞上天庭做了神仙。
还有人说,每年祭天的时候,万安陵上空都会出现一轮明月,那是烈祖皇帝在看着他的百姓。
许多年后,南唐被北宋所灭,可江淮的百姓还记得,有个叫李昪的皇帝,不喜欢打仗,只喜欢让百姓种好田、吃饱饭。
他们在田埂上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烈祖皇帝,民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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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石碑,在江南的风雨里,立了很久很久。